[系列短篇集]刀锋 、指触 、唇痕-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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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办公室,认真翻看了冯雨舟送来的资料,其中有警方提供的现场照片。我一眼看到阳台门上有焚烧的灰黑色痕迹。那就是说,爆炸起火时阳台门是关着的。当然储汉青可能是记错了。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打算救助他的妻子,所以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打开阳台门让煤气散去。
他可能根本就是个冷血的杀人犯。
但这并不是说公诉材料完全无懈可击。公诉人提出储汉青焚烧现场,但现场没有确实没有发现打火机或者汽油等引燃物。我用和储汉青家床罩床单以及胡嫒茵睡衣相同的布料做了几个试验。然后翻看了储汉青最近的口供笔录和他的原始医疗档案。
“他妈的!”我扔下笔,咕哝了一句,“他脑子出问题了!”
我带着我的疑问和资料再次来到看守所。
储汉青已经没了上午的镇定,一双眼睛在纱布后面眨动着,显得焦躁而疲乏。
我把毛巾被和一个枕头放在桌上铺成床铺的样子,在被子里塞进另一个枕头作为假人,然后对储汉青说:“假设那是你家阳台的门,这是你家卧室的床,请你再做一次你那晚做的事情。”
他犹豫着从凳子上站起来,拖着脚镣慢慢朝门走。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床上的假人,左手胡乱往门的方向划拉了一下:“我从阳台上回来。。。我走近床边。。。”他右手搭在枕头上,指头轻叩了两下,“我拍拍她的脸,叫她的名字。。。”他另一手挥了一下,“我划着了火柴,丢在床上,然后火就一下子烧起来了,烧伤了我的手脸,也烧光了火柴。。。”
我耐着性子说:“你再好好想想。邻居到你家的时候煤气开关已经关上。你是什么时候去关的呢?”
他眼睛看着地面,顿了很久说:“我的脸烧伤以后。”
“那时房间里着火了吗?”
“是的。”
“你看得清路吗?”
“到处是火,看不清楚。”
“你怎么到厨房的呢?”
“摸索着去的。”
“大概走了多久?”
“。。。不记得了。几分钟吧?”
“你进入厨房的时候最先摸过什么?”
“。。。门把手吧?我推开厨房门。”
“然后呢?”
“煤气灶和开关。”
“然后你还回过房间吗?”
“没有。我觉得头昏,跑出门外叫救命。然后就昏倒了。”
“你从阳台上回屋里,到点火,再到你跑出门外,一共有多久?”
“5、6分钟吧?大概这点时间。”
“你知道满屋煤气的情况下你自己也会中毒吗?”
他沉默。
我追问:“你有没有想到过在满屋子煤气中点火会引起爆炸?”
他低头不语,过了很久才说:“当时没怎么想。”
“你那时在屋里到底想些什么?”我喝问道,“你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仍然低着头,两手拇指拧着绕在手上的纱布。
我敲打着桌上的文件说:“你就算要骗人也得骗得有点水平吧!既然你打算用煤气毒死妻子,为什么把厨房门关着?如果厨房门真的关着,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煤气?”
他缓缓地背过身,低声说:“我。。。我说错了,门是开着的。。。”
我不耐烦地说:“喂!拜托!你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录口供的?我告诉你,你被救起的时候血液里碳氧血红蛋白只有15%,才到轻度煤气中毒的标准。你要是真的在那个充满煤气的房间呆上5、6分钟,我保证你不可能活着自己走出来。你那个律师倒是很起劲地在为你开脱,你却在这里信口开河。你想想清楚,你已经被判死刑了!你到底要胡说到什么时候?”
“你凭什么!”他突然吼着转向我。旁边的看守吓了一跳,扑上去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倒。他挣扎着叫道:“你们不是有确凿证据,根本不用管我说了什么嘛!我说真话有谁相信!有谁相信呐!”
我轻拍看守的肩膀示意他放开储汉青。
储汉青从地上爬起来,凌乱的纱布如同脸上狰狞的豁口。他扑倒桌子边,只听得镣铐“呛啷”一声,猛然掀开了被单。他指着裸露出来的枕头说:“看!我说真话给你听!我关上煤气,掀开被子,然后就爆炸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炸,反正它就是炸了。被子里什么也没有。我说过很多次了。有谁相信?”
我举手说:“我。”
他阴郁的眼神死盯着我。
我不紧不慢地说:“干燥季节,化纤的被子上积聚静电,在摩擦时释放出来。煤气浓度到一定水平就会爆炸。我已经在实验室里重复了这个过程。你的伤痕分布的形状也提示我们,你做过这个动作。”
他惨笑了一声:“哈!你?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来这里?你来做什么?生怕我等着二审判决的这几天活得太平静,来再一次告诉我,我已经被判了死刑?我碰到过的法医也有几批了。象你这么恶毒的还是第一个!你到底要拿我怎么样?”
我平静地说:“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撒谎。”
他愠愠地说:“我撒不撒谎有什么区别?现在不是讲究如果证据确凿,没有口供也能断案吗?这可是司法界的重大进步呢!”
“所以那就是你撒谎的理由吗?”我倾身向前,“难道你真的不想活着离开这里了么?”
他凄然一笑:“你看我这张脸,就算能出狱,我上哪里去找工作?谁能忍受和我呆在一起?我只是一摊疤痕纠结的烂肉!只能在角落里一个人慢慢腐烂!”
我微微笑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脸上的II度烧伤留下的疤痕只不过是皮肤里的色素沉着,随着时间变化会慢慢变浅,半年后大多数都看不出来?”
他吃了一惊,仰起头来,脸上的纱布略为松开:“你说什么?你骗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悠然地靠在椅子背上,把两手一摊说:“如果你不相信,就想法努力再活半年,自己等着看吧。”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露出纱布外的手指上下摸索着囚衣的拉链。如果说等死是一种折磨,怀着不确定的希望等死更是一种酷刑。他强压住悲愤,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做法医以前是创伤科外科医生,见过很多烧伤病人。不过如果你现在盯着我要证据,我倒确实没有。信不信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狂乱地拖着脚镣在会见室里走动。看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暗示不必禁锢他。他走过我面前,突然停住,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你这搜集证据的人,却要我相信没有证据的东西?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杀人,我妻子自己吃下安眠药然后开煤气自杀,我关上煤气去救她却发生了爆炸,但是我也没有证据,你会相信吗?”
我略一停顿,说:“我们走着瞧吧。”
复检储汉青案件所有物证的结果:煤气灶上和安眠药瓶外的各检出清晰指纹一枚,均属于储汉青;安眠药瓶内壁检出清晰右手食指指纹一枚,属于胡嫒茵。
药瓶中没剩下多少安眠药。她把手指伸进去挖出塞在里面的棉花,然后倒出所有药片吞下。估计不足以达到自杀目的,于是打开了煤气,然后躺回床上等待永恒的降临。。。
储汉青因谋杀案证据不足,获无罪释放。
残冬很快过去,转瞬已是炎炎夏日。那个周末我在易初莲花超市买东西,看到前面两个熟悉的身影推着同一辆购物车。其中一个人弯下腰拣起冰箱里一包冻牛肉,一转头恰好看到我,微笑着朝我打招呼。要不是他身旁的冯雨舟叫出我的名字,我一时还没认出他来。
“我还没机会当面好好谢谢你!朱医生!”储汉青大声说。他手上烧伤的地方已经结了疤,脸上的伤痕几乎都已褪去,只有鼻梁边还有淡淡的一点褐色,神情健朗热切,
“不用谢。”我指指冯雨舟,“他有合法的申请。”
储汉青说说:“真是不敢相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果然找到了证据!你太了不起了!一个人得有多大的信心才会找到瓶子里面的指纹呐!”
我微笑着说:“信心是你们给我的。”
两人愣了一下。
我的手指依次指到冯雨舟,然后指向储汉青:“你,还有你,说到你的清白的时候,你们眼里都有股锉杀不掉的信心。不过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那天晚上你究竟去了哪里?”
储汉青大大方方地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我和妻子摊了底牌,她歇斯底里大吵大闹。我决心永远离开这个家。但是走到小区的路上,我开始冷静下来。孩子是无辜的。我们的错误不能让孩子来承受。我在绿化带里徘徊了很久,思来想去决心回去和她把孩子的事情做个了断。我打开门就闻到煤气味,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争吵什么的前因后果直接说出来?”
冯雨舟说:“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那天晚上他们争吵的原因是他告诉她不可能真心爱她,因为他已经有最爱的人,你还会接下这个案子认真调查吗?”
“我会的。”
冯雨舟有点惊讶:“是吗?这回轮到我说不可思议了。”
我狡黠地一笑,冲着储汉青问:“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翘起嘴角会心地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们赶着买完东西就走,下午还要拜访公司客户,呵呵,现在生意不好做,只能勤快一点喽。”
我点头说:“没关系。回头见。”
我目送他们付了帐,提着大袋的食品和杂货往外走。他们一人拎一个袋子,没走几步就自然而然地越靠越近,空着的那只手的手指勾着对方的手指,惬意悠然地随着步伐摆动着。
其实我不需要问那最后一个问题。我早就明白,无论在何种濒临绝望的艰难时刻,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人最大的勇气和最坚定的信心,那就是真诚的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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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痕
本文中的朱夜和《刀锋》、《指触》中的朱夜是同一个人。
“我自己家里也要动迁,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忙,我也不想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呀!”居委会干事吴阿姨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汗,一边瞪大眼睛,冲着我嚷嚷。
“好说好说。。。”我摆手示意她不要冲动,“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想法解决,否则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要求验伤我也觉得麻烦呀!”
吴阿姨的身后立着一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穿着褪色的T恤和肮脏的短裤,神情惶恐地盯着我正在准备的抽血工具,局促地缩着两只穿在过大的旧塑料拖鞋里的光脚,一会儿立在一只脚跟上,一会儿又换到另一只。
隔壁等候室里传来不知疲倦的争吵。一个本地口音的尖利女声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打人!你是凶手!你这野蛮的乡下人!”一个男人起劲地帮她的腔。另一个稍低沉的女声用浓重的安徽口音辩驳:“谁打你了?我没有打你!你整天欺负人!”突然一个清脆有力的男声吼道:“安静!这里是法医研究所!吵什么吵?再吵,让你们全部蹲看守所去!”
吵闹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不甘心的哼哼。
我暗笑:“梁凉这家伙!真会看准机会滥用刑警的公权啊!”
不过我得感谢他给我创造了这样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我想到要给男孩抽血就犯怵。他只有5岁,血管相当细,抽血时必需要全神贯注,力求一针见血,否则就得等着听他扯着嗓子没命地哭叫。不过,象他这样在尘土中跌打滚爬长大的孩子是不是会比人家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耐痛一点呢?不管怎样,不能冒险,应该尽量稳妥行事。
我俯下身,托起男孩的小胳膊,扎上止血带,用酒精棉球在肘窝的地方擦了几圈。棉球变黑了,酒精擦过的地方翻起一片皮垢。吴阿姨从背后顶住他的肩膀,嘴里说:“阿毛不要怕,不痛的啊!”也许他听到过太多谎言,在闪着寒光的针头面前漠然地瑟缩着,扁着嘴唇不做声。我用食指按了按凸起的静脉,对阿毛说:“如果你配合,我们快点结束,你就不太痛。否则会很痛很痛。知道吗?”男孩还没来得及点头,我已经把针扎进了他的静脉。他皱了一下眉,没哭出来。我拉动针芯,殷红的血无声地充满了针管。
阿毛和父母、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姐一起住在大田路112弄3支弄25号乙室后楼梯的三楼上。那是间有老虎窗的顶楼房间,室内用木板搭出一层阁楼,给奶奶、堂姐和阿毛睡。阁楼下的空间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是叔叔婶婶住,较小的部分白天放上桌椅吃饭起居,晚上搭上地铺给阿毛父母睡。阿毛的父亲30多年前支内去了新疆,近几年才带着阿毛娘和尚在襁褓中的阿毛回到上海,在路口摆摊修自行车谋生,阿毛娘则在附近饮食店里烧锅洗碗。
生计虽然艰难,但人总得顺着生活的轨迹走下去,直到那天阿毛的父亲突然一头栽倒在街沿,几个小时后在医院里过世,死亡诊断是脑溢血。戏剧性的是,就在第二天,街道里贴出了拆迁通知。整个大田路上所有的老旧里弄房子连同部分居民赖以为生的小店铺将被夷为平地,代之以体现现代化城市面貌的高楼和绿地。阿毛家的房子是私房,产权属于奶奶,按照动迁条例,可以分到26万动迁费。奶奶现在因为肺炎住在地段医院里,病情危重,神志昏迷,来日无多。为了这26万动迁费的继承问题,阿毛叔叔婶婶和阿毛娘已经争吵过许多次,甚至动起了手。在我们的登记册上就有两次这家人的验伤记录。阿毛母子现在只能睡在已经被拆了一半、无水无电的饮食店里。
按照继承法由阿毛父亲和阿毛叔叔平分奶奶的遗产。虽然阿毛父亲先于奶奶过世,但阿毛娘和阿毛可以继承父亲应该继承的那一份。不过阿毛的叔婶底气非常足:阿毛娘和阿毛的父亲没有领结婚证,因此没有继承权。而阿毛出生在外地,既没有出生证,也没有在上海报上户口。换句话说,只要没有证据证明他是阿毛父亲的亲生儿子,阿毛叔婶就可以得到全部26万元动迁费。对于一个贫寒的工人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值得拼死去争的巨款。
我拔出针头,拿一个棉球压在伤口上,曲起阿毛的手臂,让他自己用大拇指压住。小孩在吴阿姨的带领下不声不响地拖着过大的拖鞋踢里踏啦地往外走。
我把标本注入试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