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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白鹿原·第16-34章-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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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张团长说;〃带个随从替你跑腿。〃孝文则指明说:〃你先前在原上有对手,以防不测。〃黑娃说:〃有朱先生领路引路顶过一个师的人马。〃午后时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见白孝武领着数十人伺候在那儿迎接,连忙打躬作辑。从村口直入村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土道上还留着扫帚划过的印痕,村巷里除乱跑乱窗窜的小孩不见大人。黑娃走进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残的门楼和土打围墙,一棵棵粗的细的愉树椿树和楸树,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荡。及至走到祠堂门口,看见鞭炮炸响的硝烟中站立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辑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乎没有先例。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庭院砖铺的通道,侍立在两旁的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燃香枝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记前嫌。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白孝武把一条红绸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持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到白嘉轩手里,面对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所生过的一切,愧疚得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揍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鹿三得知儿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帐?你这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那好,那行,我当给你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

        黑娃走进白嘉轩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栓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接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悔恨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在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了都是这样了。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体脑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得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黑娃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事说起来冲了兆谦的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响,断然拒绝说:〃兄弟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免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征丁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了。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在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鹿三说:〃我没颈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撂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蹲,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张罗媳妇,明年你应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恰恰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怕是难咧!〃

        过了十来天,鹿三不仅涨不起心劲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觉灰冷。白嘉轩也发现鹿三继续退坡,动作越显迟疑和委顿,常常在原地打转转寻找手里拿着搅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体的事。人说魂给鬼钩走了,大约就是这种木纳迟顿的样子,因为自那次劫难以后,鹿三就判若两人了。黑娃归来不仅没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全更加荽缩迟顿了,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过了两天,白嘉轩一个人下面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失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闭气。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
第三十一章

        黑娃卖掉了娶妻时在县城买下的那幢房子,在西安城学仁巷买下一字三合院旧房,把妻子高玉凤搬到离县城的省城里去了。黑娃这样做的用意仅仅出于一种心理因素。他在县保安团,妻子就住在县城里,距娘家只隔一道拐巷,作妻子的一举一动,一点响声,不消一时半刻就传到娘家屋里,甚至传进炮营士兵中间;作为保安团炮营营长的太太在娘家门口处人处世更是左右为难,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市民们的议论,说她跟上营长眼高了,品麻了,肉贵重了,烧包了。黑娃反这个想法告知老岳丈,高老先生情通理达:〃亲戚要好结远方,邻居要好高打墙。〃黑娃和妻子玉凤搬进城里学仁巷的一天晚上,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间,黑娃和玉凤都觉得小县城里被注目的芒刺全部抖落掉了。那天晚上,玉凤在新居的灶锅上第一次点燃炊火,炒下四样菜,俩人在小炕桌上吃着饮着。黑娃说:〃你猜我这阵儿心里盘思啥哩?〃玉凤瞅着黑娃熠熠闪光的眼睛,恬然地摇摇头。黑娃谦谦地笑笑说:〃我想当个先生。我想到哪个僻远点儿的村子去,当个私塾学堂的先生,给那些鼻嘴娃们启蒙'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想和大人们在一个窝里搅咧!〃高玉凤稍感意外,说:〃朱先生把你的气性也改换咧!〃黑娃摇摇头说:〃不是朱先生。我自下山到现在总是提不起精神。〃高玉凤瞅了瞅丈夫没有说话。黑娃喝下一盅酒说:〃我老早闹农协跟人家作对,搞暴动跟人家作对,后来当土匪还是跟人家作对,而今跟人家顺溜了不作对了,心里没劲儿咧,提不起精神咧……所以说想当个私塾先生。〃高玉凤点点头说:〃先走一步再看吧!要是时势不好,我看退出来当先生倒安宁。〃黑娃慨叹着:〃我乏了,也烦了。〃他们在新居睡下以后,黑娃紧紧搂抱着温柔的妻子动情地说:〃甭看我有那么多称兄道弟的朋友,贴心人儿还是你一个。〃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学仁巷与妻子,没有紧急军务时,就住上三五天。每次回城时,他都脱下保安团的军服,换上一身长袍,学仁巷的居民谁也搞不清他的真实身份。这天晚上,黑娃兴致勃勃回到家里,妻子照例问:〃你想吃啥饭?〃黑娃说:〃水饭。〃妻子作难地笑笑:〃可这会儿黑灯瞎火到哪儿去挖荠荠菜?〃黑娃把一只布兜翻倒过来,倒出一堆绿莹莹的荠荠菜。玉凤拣出一个嫩生生的勺儿菜,没有涮洗就塞到嘴里咯噌咯噌嚼起来,歪过头羞羞地说:〃我有了。〃黑娃听到就把玉凤抱起来:〃我可没想到这些荠菜挖对了!〃

        玉凤做成了水饭,稀溜溜的包谷糁子里煮着绿乎乎的荠荠菜,这是春二三月里度春荒的饭食。玉凤在怀了娃娃以后就腻味油腥,这种连盐也不用的甜淡水饭可口极了,喝得额头上冒出细汗来。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里有一缕深长的怀旧心绪。小时候,二三月的每一顿午饭,几乎都是这种粥少菜多的水饭,喝得人看见荠菜就头晕。自从走出白鹿原的多年里,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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