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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忆前身-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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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今世》,是“一本中国人难得有的忏悔录,只是他口里不说悔罢了。”

    考察起来,中国人的世界,究竟有没有过忏悔(忏情)这样东西?至少,如众
所皆知的,中国人一向并没有宗教,而忏情的来源是宗教。祈祷,自白,苦行,神
修,神秘主义,向神父告解,心理分析。其历史之悠久,拿告解来说,大概已内化
为好比像是女人的生理周期,必须抒发不可。忏情有其传统,使得他们一般写起自
传或回忆录,包括传记写作发达,皆直谅无讳,格外可信似的。中国人则不然,若
不是为贤者、长者讳,就是至不济也要收拾一下才好出来见客。乃至若把柏格曼的
哲理式对白,伍迪艾伦的呓语滔滔,移植到我们戏剧表现上,肯定是叫演者和观者
一起尴尬透了。

    按张爱玲写《中国人的宗教》所观察,在古中国,一切肯定的善都是从人的关
系里得来的,孔教政府最高的理想唯是有足够的粮食与治安,使五伦关系得以和谐
发展下去。人的资格,最重要的条件是人与人的关系,除了人的关系之外,没有别
的信仰。因此过份扩大自我和挖掘自我,会切断人与人的关系,不足为取。“未知
生,焉知死”,有如中国画里严厉的留白,一切玄想在那里悬崖勒马,绝对的停止。
中国人集中注意力于眼前热闹明白,红灯映照里的人生。在此范围以外,弥漫著哀
怅。物质和细节充满了欢愉,主题却永远悲观。

    曲终奏雅,向来是中国文学的主流气氛,标榜节制之美,因为人生或艺术,最
难得是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应当歇手。一次走往公车站牌途中,胡老师提起我写的宿
舍阳台上看猫走过人家屋脊,昔年周作人写几个朋友江边吃茶,都是无事也写得个
收场。不同于他那一辈人浸淫汉文章之中的,诸般写来最后是“奏雅”,一一还它
一个价值或名目,归于公论。

    往前推到《诗经》,大雅小雅、颂,写的全是公众之事,国风里精采的儿女恋
爱都也容纳在世俗生活里。 中国人的私我,顶多是到“词”那种程度。比较诗和词
的境界,诗是世俗领域,看广大,词是私宅院第,赏徘徊。中国文学若有忏情录,
第一部应该算《离骚》。屈原《天问》,你看他上山下海问了又问,把自己弄到形
容枯槁行于江边的受难景象,太惊恸人,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于是千年之后有胡
兰成写自传,其狼狈不堪处,朱天心说:“其实他不写出来也没有人会知道啊。”

    一九七四年父亲偶然得知胡兰成在华冈,八月去信连络,居然有回音,两行字
曰,“足下偶有兴来阳明山一玩乎?仆处无电话,但大抵是不出去。”胡老师五月
从基隆港入境,住华冈大忠馆,三个月以来便是著书《华学科学与哲学》,初稿写
完约八万字,正在誊清删改。书是改写了三次,前后竭两年之力,所以我跟父母亲
上山探访时,胡老师仍处于写书状态中,据他日后说是,“畏人默坐成痴钝”──
语出苏东坡给侄子的诗里,当年苏东坡居黄州作《赤壁赋》,文思益进,而于世务
益疏拙,写下的这句话。

    父亲是为了作张爱玲传来搜集资料,手上唯一册日本排版印行的《今生今世》
上册,破旧不堪,扉页有胡兰成签名,赠龚太太,不知是辗转几劫得来的海外孤本。
胡老师便取出上下两册赠父亲,书中有蓝字红字校订,可能是自存的善本。

    我因为爱屋及乌,见不到张爱玲,见见胡兰成也好。真见到了,也一片茫然,
想产生点嗟怅之感也没有,至今竟无记忆似的。父亲却不,会面回来他非常澎湃,
写了篇致张爱玲信,《迟覆已够无理》,覆的是三年前张爱玲那封谈赖雅开刀住院
的信。刊在人间副刊,写这趟见面的经过,殷殷报知消息,通篇的热心肠试做调人,
甚至盼望张爱玲若能来台与兰成先生重聚就太好了。






    四十八岁的父亲,竟做如此遐想且诉诸舆论,完全违背了他写小说时的冷静世
故。他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做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
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 约莫像孙悟空那样吧,拔根毫毛变做千百个分身,意指博
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
鱼。 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相
反来说,从一而终的男人,能给的也不过是一份五饼二鱼,何尝会变出十饼四鱼,
十五饼六鱼来的呢?而女人妒醋,无非便是要独得五饼二鱼乘以五千人的那个总数
罢了。

    以上父亲所做调人语,替兰成先生的博爱开脱,首先就引发我母亲不悦,何况
普天下女子,闻此言势必要揭竿起义,打他个满头包的。

    胡老师收到剪报后回信,“……耶稣分一尾鱼于五千人之喻,前人未有如足下
之所解说者,极为可贵。 张氏之《谈看书》,写小矮人之传说,又是学术,又是随
谈,不用文学字眼,而通篇无有不是文学。 此种看似平淡无奇之处最是难到,前人
欧阳修之诗与周作人之散文之有味,盖在此。日前偶逢中国时报副社长,彼云亦有
人写信到报馆,说张爱玲之《谈看书》算是什么!我乃想起战时在上海许广平对我
说的一节话:“虽兄弟不睦后,作人先生每出书,鲁迅先生还是买来看,对家里人
说作人先生的文章写得好,只是时人不懂。”爱玲的《谈看书》时人不知其好,亦
不足怪耳。惟足下文中引我之言,张氏每日写稿仅千字左右,我原说的是二千五百
字,有机会时乞更正。……”

    《谈看书》三万余言,当年人间副刊发疯似的以九天头条来刊载,反映了编辑
的张迷心态──由于张爱玲惜墨如金,张迷们只好不断去挖掘其旧作少作或废作,
以致忽然有新作发表,大家都以为又是古物出土,待惊醒过来,就特别的欣喜若狂。

    但这是我第一次,看不大懂张爱玲了。怀抱无限好意,像小孩瞌睡懵懂牵著大
人衣角走回家,跟随她谈人类学,忽而到东,忽而到西,跟跟便失了线索掉入南太
平洋里,或是一同走进小黑人过不去的热带森林带,她却不见了。读此文留下了这
个印象,多年后的现在翻出书来重看过,她提到的人类学者及著述,好多熟人,我
叹道:“原来那时候你在读这些!”

    胡老师一再称赞《谈看书》,与鹿桥通信也说起,“张爱玲写夏威夷,澳洲,
非洲的小黑人的那几章可是非常之好,是神话的,又是童话的,又是在现实世界里
的,很好玩。只觉得其是时间空间都非常之阔大、悠远,也没有一种没落的哀感,
而是什么感情都超过了。这几章不是看他人的书的批评,而是她自己的创作。这种
境地惟有山海经里有。“纵观周王传,流览山海图”,还使我想像了陶渊明读山海
经的那情怀。”

    《谈看书》写道,“二次世界大战末,是听了社会人种学家的劝告,不废日皇,
结果使日军不得不“齐解甲”……可见社会人种学在近代影响之大。”于日本,李
维史陀曾经惊叹,高度发展的文明直接通于上古时代,而那个时代恰是人类学者所
最熟知的,他惊见神话原型竟活生生的存在于现代社会中。胡老师若说是亡命日本,
到头来却启发了他的创述,真非始料所及。七四年底《华学科学与哲学》出版,是
他长居日本以来的一次考察总其成。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大海酿酒,不
成,但胡老师自幸是他酿的酒成了。他亦如从前,折花赠远之意,寄了一本给张爱
玲。

    胡老师有信说,“……我二十几岁在广西出过一本散文集《西江上》,文情像
三毛十七八岁时之作,说愁道恨,如今提起都要难为情。后来我也像三毛的一变而
为现实的,但我是写的现实国际形势的论文,当时声名还在三毛之上呢。而其后是
三十八之年遇见了张爱玲,尽弃以前的文笔从新学起,到了四十岁上从写《山河岁
月》开始,才是打出了今日的文章。三毛今或未到三十八岁,而遇到了你们,她也
能舍故从新吗?有异才的人应当可以像婴儿的谦逊。 ”

    尽弃旧学,此事记在《民国女子》里,昔年张爱玲看胡兰成的论文,说是这样
体系严密,不如解散得好,胡就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
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

    《山河岁月》开笔于抗战胜利后出亡温州时,张爱玲已跟他诀别,他却每写到
得意的地方,就像立刻可以拿给张爱玲看,得她夸赞。他自比是从张爱玲九天玄女
那里得了无字天书,于是会来用兵布阵,文章要好过她了。《今生今世》且是张爱
玲取的书名,他到日本后所写,以散文记实,也是按张所说。 一九五九年春天此书
完成,他巴巴结结的又好想告知张爱玲,仿佛他的一切所作所创,都为了要在张爱
玲处受记才能算数。五八年到六○年间,胡张往来过两封信,信中他说把《山河岁
月》与《赤地之恋》并比来又重看一遍,所以回信迟了云云。比并两人的新著来看,
这必是令张爱玲要有点慌的,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十多年后,胡仍寄去新
书,但是这回,张爱玲连封套都不拆,原件退回了《华学科学与哲学》。

    想想原因是,父亲那封五饼二鱼的信写坏了。还有是两份杂志盗载《今生今世》,
甚至加上《我妻张爱玲》的标题,胡老师写信给父亲说,“我看到时,第一感是于
爱玲不好。唯因其时我正在写《华学科学与哲学》,未暇向之交涉,若交涉必有不
辞诉之于法律手段的最后决心,遂懒得理了。其后彼等知我人在台湾,托人来说了
两次要请我吃饭,我都不应。而近从他人处知悉爱玲为此甚怒,她是怒那标题,以
为是我所作,她不知是杂志社的下流也。我与爱玲已多年不写信,台端如便时给她
说明此事实,于她的理知亦为有益,如何?……”

    六月张爱玲寄信来,谓匆忙中写的便条请原谅,希望父亲不要写她的传记,照
例并代问候慕沙。这是张爱玲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音书遂绝。

    我乃想起胡老师说,太初是女人发明了文明,男子向之受教,所以观世音菩萨
是七佛之师。果然,这些和张爱玲交手过的男子,全部斗不过她。


 



                             优昙波罗之书

    是谓、“一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 ”

    当年义玄禅师被视为异端邪说,给骂得扫地出门,好不慨叹起来。因为他讲的
大家不这样讲,成了他是个怪物,作贼心虚似的他反要感到不好意思。胡老师不止
一次谈到张爱玲的叛逆,性子强,可又极柔,极谦逊。 读张爱玲写给朋友的信,每
为自己的不回信、不见人解释原由到卑微的情境,天心也是个不写信的人,感同身
受笑说,“这就叫做前倨后恭。”但她尽管抱歉,不依的总之不依,一切行事仍照
自己的来。

    义玄禅师后来被普化迎到临济,开了临济一宗。胡老师解这段“翠岩眉毛”

    公案(义玄给骂得体无完肤不知尚剩得眉毛否),正是他离开文化学院,移居
我们家隔壁写书,每礼拜六晚上讲《易经》的时候。一九七六年五月搬来,至十一
月离台返日,完成了《禅是一枝花──碧岩录新语》,一百则公案一条一条解明,
他是在众谤声中安静写完此书的。譬之书法,民国书家里他喜欢康有为。康在政治
失败生涯中,毋宁是临池的工夫不足。那么如果一生得以书斋做学问,有一种格调,
窗明几净的,一种境界,好不好呢?胡老师说:“书斋的氛围,小而完美,倒是打
破得好。”听来是对于我的处世为文提出了警告,浑身冷汗简直没得校正起。胡老
师又引《圣经》里记载,有人向盲者说我是基督,盲者摸著他的手无钉痕,答道你
不是基督。因此儒者们虽也讲中国的圣贤之道,但是他们的手上没有钉痕。康有为
的字是有钉痕的。

    一九七二年九月,中日断交,胡老师说是“家里有事”,便双十节应邀随华侨
团初次来台,之前是张群、何应钦到日本时皆曾连络。 按彼昔当局的讲法,不是敌
人即是同志,为号召团结反共,不闻其人过去的政治经历。 在台十天,陈立夫、张
其昀邀胡老师在文化学院执教。这事隔了一年半未成行,是胡老师料想将有人以他
的过去做话题,后得党副秘书长来信,谓此可勿虑,切勿以此腐心,希早日莅止云。
所以七四年来华冈,秋季开始上课,讲了一年“华学科学与哲学”

    ,亦相安无事。

    七五年春天再版旧作《山河岁月》,此地始知胡兰成。由于书的内容太违反常
识,除了像我这样常识薄弱的人,委实叫人要质疑他的学问来历。 张爱玲受供奉是
最近的事,早年她也被当成鸳鸯蝴蝶不值一谈,何况胡兰成,更归不了档。 他写思
想,把人泼染得一塌糊涂,太破格,难怪评者批他妖媚。有文坛名家也许过于惊折
而怒,去跟发行人说,愿意用自己的新书换取停止出版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当
下发行人是婉谢了,事后跟胡老师提到这段好玩的插曲。

    至下半年,胡老师新开三门课,“禅学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日本文
学概论”。其中一门约莫侵犯到某教授辖区,就鼓动学生拒上胡兰成的课,是系主
任出面制止了。这位教授拿出汉奸二字到报上撰写,连同学生投书,似乎非弄到罢
课不可。顷时伐声纷至,宣判《山河岁月》污袜民族跟抗战,又怨责到我父亲抗战
当过兵,不该推崇胡某,然后也怪到请胡某来台的党国诸公。骂得中央党部只好去
劝告出版社莫再卖书,且排印中的《今生今世》亦不可在台湾发行。

    十月胡老师停止上课,唯以华冈教授身分留校,犹有人喧哗胡某搬出华冈。未
几,《山河岁月》果也查禁。

    




    却是这年我大一暑假,偶然才把《今生今世》先读了,枉费一年前跟父母亲去
看胡老师,白看,签名的上下册书也毫没关系的搁在一边不理。这会儿读完《今生
今世》,只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好悲哀。就写了封信,根本不指望胡兰成还在
阳明山大忠馆,可比是瓶中书那样投入大海,付与潮汐罢了。不料立刻得了回音,
是学生林慧娥写的,她一直替胡老师誊抄文稿。她转告胡老师正要付印删节版的
《今生今世》,想把此信当做代序,等一下抄好了便给出版社。我写那封信极幼稚
可笑的,当然不能代序,父亲急书一封阻止此事。胡老师回说,“读八月二十日来
信很感激。天文忽然写信来我都吃了一惊……若做代序,当然是先要问过你的,请
放心……”

    自父亲上山拜访以来,往返过三、四信,到这封胡老师才不客气论及父亲的作
品,写道,“你的小说我读了如《出殃》等都很好,你的是正、真、与工夫。

    而使我读了惊心动魄的是《铁浆》,因为太惊心动魄了,一直避免提到它。
《铁浆》的那气魄与现实的感觉,通于史上大英雄与绝世美人的强处,亦通于仙佛
的决彻的悟处,我不觉有点胆怯。”胡老师并欢迎我们去玩,仔细告知了如何转接
电话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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