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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明报·大家大讲堂 作者: 钱穆等-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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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去写通俗小说?这是庸人自扰。如果所有的女作家都去写闺房文学,不要说女人受不了,男人都受不了。其实我提倡写轻松娱乐小说,但我自己做不到。我写的恰恰都是关于历史、时代、政治的作品。正因为我自己写下来,所以我希望人家能写,我也理解和宽容。现在人们把对王朔、对女作家的愤怒都集中到我的身上,真让我哭笑不得。如果我写恋爱的长篇,肯定又会和50年代和60年代的社会背景和政治运动联系起来。所以连我太太和孩子都说要把我救出来,因为我满脑子都是政治。可见,我并不是一个脱离政治、脱离社会、脱离现实的人。 
  风雨中的文学与政治   
  不当文化部部长后这三四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我没必要重新从政,但也并不等于我从此与政治绝缘。   
  丁:我们都知道,王蒙先生自己的经历,就是一部很奇特的传记,您能否用简洁的语言,来归纳一下,自己在这个大起大落,曲折起伏的人生以及丰富的经历中所建立起来的人生信念是什么? 
  王:我想在我的身上,当然也反映出中国的一些变化,譬如说我的童年时代,是在日本军队的占领下度过的,因此爱国、救国的热情与社会主义相结合,使我走上了激进的追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革命道路,但是单凭理想主义总是要碰壁的,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一定的距离。革命并不仅仅是一种浪漫的激情表现,革命碰到的是很现实的东西,而且中国的事就不是一次革命就可以 
  万事大吉的,所以在革命成功、人民共和国建立起来以后,就有各式各样的麻烦。我个人碰到的麻烦,看起来很荒谬,以我一个从少年时代追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年轻人,竟被自己所追求的革命,宣布成一种异己、敌对的力量。但是,我又觉得这样的情况也有它的必要。因为过分激进的理想主义,本身有太强的排他性。也许我在革别人的命时,也曾经是很激进、很威风凛凛,看到人家不革命或反革命的,非打倒不可。 
  反过来这个命运,也会落到自己的身上。所以50年代中国所采取的这种过左的作法,实际上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它是一种激进的理想主义的产物。   
  几十年过去之后,自从邓小平主持的改革开放以来,我越来越认识到,把理想与现实、特别是把理想与经济生活的现实结合是起来的必要,因为革命的结果应该是提高人民的生活,而不是相反。在这种情况下,务实的立场态度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 
  当然就像不能把革命过分的理想化一样,也不能把改革过分的理想化,改革的结果,在大大推动中国进步的同时,也暴露了许多问题。所以说如果要概括我的心态,我可以说我变得更冷静、更客观地面对现实。我从来没有丧失过对社会和国家繁荣、民主、富强和文明的信心,同时我又知道这是一个很长期的、曲折的、逐渐积累的过程,比起年轻的时候,我耐心多了,也更看到事物的各个方面,更愿意承认思想见解多元互补的重要性。或许可以说我比过去更成熟了,很多事看得更透。 
  人生实际不只单纯浪漫   
  丁:看得更透是很有意思的提法,历史表层的变异常常掩盖了深层结构的超稳定性和同质性,我们是不是可以提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说,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时的王蒙,与改革开放以后的王蒙,内心的追求在更深的层面上是不是一致的?还是已经有了根本的变化? 
  王:我很难作这样的总结,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时,我不但有革命的、道德的理想主义,也还有一种青年人的单纯,希望这个社会、人与人的关系都能比较纯洁。应该说这种理想是带着几分罗曼蒂克的幻想,直到今天,我也仍然能为这种诗意的幻想而激动、而歌唱,但是,我确实现在要清醒得多,因为我知道人生实际上并不是只有这种单纯的、浪漫的东西,社会与人际关系总是越来越复杂,人的际遇与经验也跟着复杂起来。如果我21岁半(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时)有权利与愿望追求单纯,我现在60岁半,也就是过了近40年后,我追求的不再是单纯,而是公正、和谐与适度的宽容。因为中国近百年来的乖戾之气太重,所以要追求人原来善良的本质。 
  丁:那么能不能问您,如果把时间再往后拉20年或30年,您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您会更喜欢21岁时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   
  王:这个事情很难说。因为每个人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是特别宝贵的。我的青年时代是在欢呼、参与革命,也有人的青年时代是在做红卫兵、上山下乡,也有的是小流氓。像王朔的作品就经常反映出在〃文革〃时的那群孩子,他们既不是红卫兵,也不是被迫害的老干部或知识分子,他们的青年时代,就是在没有人管束的情况下度过,北京话叫〃胡同窜子〃,就是在巷子里窜来窜去,乱搞一气,有时也偷点东西,但又不是真正的小偷。不管哪一种人,都会真正地怀念自己的青年时代。 
  丁:每个人只有一个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但他们无法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命运的差距由此而产生。   
  应该反躬自省自己的责任   
  王:人的发展变化,有个人和社会两个方面,革命的最大好处,是它一下子提供了全国人民一个全新的改变与希望,使整个中国如醉如痴,但是你不可能永远保持那如醉如痴的状态,要进入更实际的状况。特别是在经济领域里,很多活动都是非常实际的,你要提高质量、要盖房子、修道路、要赚钱、创造财富,所以整个国家也必须走向更成熟、实际、更健康的发展道路。 
  丁:以个人感情来说,当然每个人的青少年时代,都是精神上、人生上一笔珍贵的财富,但是如果以社会的大背景来说,您会不会感叹说,唉,要是没有那段历史,事情可能会更好?命运可能会不同? 
  王: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因为我觉得中国社会存在巨大的矛盾,积蓄的能量也太大,所以革命是一定要爆发的,这不是价值判断,而是历史的必然性问题,没有人能阻挡住那场大革命,而在那样激烈的革命高潮中,有一些更激烈的幻想与做法也是必然的。 
  我常常举这样一个例子,比如说恋爱,一个人在初恋时,有许多幻想,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你无法禁止一个人初恋,你也不应该。如果你是一个过来人,你把你自己在爱情及性生活上一切不愉快的经验,都告诉这孩子,警告他,今天热恋而忘乎所以,也许三年后会为了一万块钱两人告到法院,也许会为了一栋房而动武所以不要去恋爱。那样的说法是不道德的,青年人要恋爱是很自然的,恋爱时该发疯就一定要发疯的,谁能说这是不对的?由于过度理想的爱情乌托邦主义而吃了苦果的故事太多了。如果我要写这种爱情故事,可以写20部长篇。 
  国家也是一样,我经常回忆起来,觉得青年那段时期对我个人来说,是很珍贵的。当然也有发疯、很愚蠢的时候,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譬如说像刚解放时我很年轻,马上以掌握革命后国家权力的主人身份参与工作,我对我所认为不革命的人,是很歧视的,所以从这一点来说,我对我后来遭受的一些事情,我认为我自己也有责任。但是我这个看法,很多和我同命运的人,都不能接受。在我革人家的命时,我也毫不同情、毫不痛惜别人,那么人家后来认为我思想有问题,对革命造成危害,对我采取同样没有情义的态度,那我也就可以理解了。当然,人也都不是纯粹的,一个革命的人,一个搞极左的人,也都不是纯粹的坏人。然而也有一些人利用这样的机会去陷害别人,给自己铺路,甚至捏造一些罪名来把别人推到地狱里去,这样的人就另当别论。总之,每个人有他们的责任,领导有领导的责任,毛泽东有毛泽东的责任,当时身为〃革命青年〃的我,也有我的历史责任。 
  丁:你把反省的箭头也指向自己,说出在社会的大背景之中,既有领袖的责任,但每个普通参与者,也有自己的责任,而不是单单以一个受害者的眼光去看事情,因为受害者常常很容易地以自己是永远正确的姿态出现。换句话说,在社会大变动中,确实存在着历史的共犯结构。 
  《防〃左〃备忘录》的主编赵土林博士曾说他在王蒙部长任内时,是他在文化部工作最愉快的一段时光。他也肯定地说,王蒙先生是中国大陆最出色的一位文化部部长。就我所知,到了您离开文化部之后,下面的人事变动很大,又出现了专门批判您的文章,像颜昭柱,被赵士林称为〃批王蒙的专业户〃,然后又有〃稀粥事件〃的出现,我们又在报上看到您准备诉诸法律解决,当时都为您很担心。这种情况好像到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才有所改观。 
  能不能请您谈一谈那段时间的心路历程?同时您能否告诉我们,您在部长任内最满意和最遗憾的事情,各是什么?   
  〃我实在不想当文化部部长〃   
  王:赵先生说的是他个人的看法。以我来说,我只能说我在任的期间是很努力地去做,也有一些很愉快的经验,比如说,意大利的歌唱家帕瓦罗蒂和西班牙的歌唱家多明哥,都是在我任内安排到中国访问,那种盛大的场面,都是让人很愉快的回忆。 
  我做的事情虽然有限,但也做了一些。说个玩笑话,就是在我任内我开放了舞厅。在我上任之前,中国几个部门还在那边严格禁止舞厅的营业行为,到我任内才有改观。现在中国舞厅很多了,而且再也不可能禁止关闭了。在中国,跳不跳交际舞,这个反复的过程,就是一部很厚的历史。此外,有些文化团体体制的改革,也是在那段时间开始摸索。 
  同时我也觉得我并不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文化部部长,首先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实在不想当这个部长。   
  我还是文人的脾性太厉害。做部长要开一大堆会,说话也要按政府的统一口径。而我作为作家又老喜欢说点自己的话,开开玩笑,或者尖酸刻薄地讲点挖苦话,作家当部长,需要有太多自我控制了。 
  丁:作为部长,您又是如何处理与中国作家群的关系的呢?   
  王:因为我自己本身也是一个作家,有时也身不由己地被迫陷入文人之争当中,作家和作家是最难团结的,古今中外皆然,譬如托尔斯泰是完全否定莎士比亚的创作的,当然他们不在同一个时代,也不在同一个作家协会里,所以打不起来,而契诃夫并不喜欢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又讨厌屠格涅夫。中国就更不要说了,很多大师、很多知名作家互相的关系都不是很好,所以我作为一个作家,又去当部长,自然也会纠缠到这些矛盾中去。讲老实话,我个人是拼命想超脱于这些矛盾之上,但是有时候矛盾找到你头上,躲都躲不掉。 
  由于我是搞文艺创作的,从好处来说,我是大家的一员;从坏处来讲,则是我缺少约束能力,搞文艺的比较容易情绪化,感情用事。作为一个部长,你本身所体现的并不只是善意与友情,你同时还要控制、管理,但实际上我对人对事都下不了手。他是写诗的,我是写小说的,我怎么去管他呢?我真的不认为我是一个理想的部长,当然,我从当部长的过程中学习到很多东西,也认真地做了,并不是只是应付,有人说我当部长是敷衍,我并不同意。但离开部长职位回来写小说,反而比较适合我本性。 
  丁:这么说,当海外华人为您的去职而忧心忡忡时,您自己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那么,您没有一点悲伤吗?   
  〃稀粥事件〃   
  王:是的,如释重负。唯一较不愉快的是,当时有些人对我的敌意。   
  丁:听说当时有这么一个说法,说是那段时期文化部的头等大事就是批判您。   
  王:那我倒是不知道的,只是感觉到当时是弥漫着这样一种气氛。但是说实话,当时中国的最高领导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要怎么〃修理〃我,还是用一种相当客气的语言宣布了我的去职,还有我不管是发表作品,或是应邀作国内外的旅行,基本上(不是所有)没有受到什么阻挠。1991年就是在〃稀粥事件〃的前夕访问新加坡,回来时事情就闹起来了,一直到现在,国内一些杂志上仍可以看到批判我的文章。对我的批判有两种,一种是保守僵化的批判,另一种是用超激的态度批判我,这包括香港和美国。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中国正处在转型中,各种观点都在争论。 
  丁:您说最高领导人对您还是相当客气,所以让一部分人不高兴。〃稀粥事件〃时就是有些人故意把您的作品跟最高领导人对立起来,这是很阴险的。当时您有没有很紧张?至于国内保守派的批判也能理解,因为有些人不这么做,就可能失业(王大笑)。 
  王:还好,因为我也有一个预测,就是1991年已经与1959年、1966年大不相同,把一篇小说上纲上到那种程度,很难被读者、知识界及领导层所接受,我虽然觉得不快,但并不觉得可怕。 
  丁:事情的出现反而看出了中国的进步,要是在60年代,马上就出大问题了。就像小说《刘志丹》的遭遇。   
  王:我常称,我不但不接受所谓上纲上线式的批评,还要将此诉诸法律。回想一下如果〃文革〃当中一个作家受批判,你跪在地上哭、作检讨、悔过都没有人听你的,从这一点来说,中国的民主、法治、创作自由有了进步。 
  泛政治化是中国一大问题   
  丁:刚才我们一路谈您做部长的体验,那么在未来中国社会的变革中,您有没有重新回到政坛的可能性?   
  王:不会,我是觉得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我自己的选择是非常坚定的。我觉得最近的这三四年,实在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我可以有很多的时间来读我喜欢的书,我有大量的著作发表,包括国外的翻译介绍。我到地球的各个角落去旅行,所有这些,都是当部长时办不到的。我也体会到,社会对政治家和对作家的要求是不同的。政治家做出许多牺牲,包括对自己个性的牺牲。我没必要重新从政。但是我现在也并不就等于跟政治绝缘,我透过写作也就等于参与了政治生活,虽不是直接议政。此外,我还有全国政协委员等头衔,还是有讲话的机会。 
  丁:我也同意,可是海外有些人还是难免用很政治化的眼光来看您,您是愿意被当做一个政治化人物来对待,还是愿意被纯粹当做一个作家?   
  王:其实这是互相影响的,中国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泛政治化,不管是搞文学的、拍电影的,甚至外国人给你一个奖,都被认为与政治有关的,这样一来,就永远不知道作品真正的好坏,这是一个很大的毛病。但这毛病的产生是有道理的,因为中国急剧的政治变动,使得人们习惯一切都从政治观点来看。要投资,也要看政治,一个电影能不能演,也要靠政治,但从长期来论,这种现象必须改变。这社会越正常、越健康,人们就会对各行各业分工的观念明确起来。文学就是文学,电影就是电影,电影有的政治性很强,有的就是娱乐而已。我看美国电影里随便把国防部五角大楼,甚至国防部长、总统都拿出来写一通,都没有关系,但大家都知道这是虚构的,大家开开心就是了。 
  丁: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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