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报·大家大讲堂 作者: 钱穆等-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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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转化的问题,实际上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
中国学术的道德传统和知性传统
只要社会不被摧毁,文化是摧毁不了的。社会不被破坏,文化就得以保留,现代化与民族传统的衔接问题就好解决了。台湾和香港都未经过激烈的革命,旧文化保存得也最多,但反而在现代化方面成绩比较好,这是很值得研究的一件事。
余:现代学术的一个特点是追求知识性。但中国传统学术是道德的。孔子一直把仁放在知的前面。〃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到了清代,特别是清中叶朴学兴起,中国学术的道德传统开始向知性传统转化了。当汉学家在故纸堆里徜徉时,早把仁抛在一边了。他们认为仁就在知里面。因此清代朴学已经有了现代学术的萌芽。但如何评价这一转变,便难说了,我只是指出这个现象而已。
刘:我在《文化托命与中国现代学术传统》一文中把学者的思想自由、自觉地追求学术独立和吸收了20世纪以还的新的科学观念暨方法,作为现代学术的一些主要特征,由于文章题旨的限制,没有回溯中国传统学术的内在理路,您今天谈的道德传统向知性传统转化的问题,对我的进一步研究非常重要。
余:你概括的几个特征都是对的。但学术独立应包括知识的独立性,这表现为一种求知的精神。清朝没有像样的思想家不错,但在知识的建构上大大超过前代。我说的是清中叶,道、咸以后,学者太关切现实,反而忘了大本大源。以龚自珍之说,〃道问学、尊德性〃,中国长时期都是以〃尊德性〃为主,到了本朝变而为〃道问学〃为主了。宋明理学是〃尊德性〃的最后阶段。
西方的现代是脱离宗教,中国的现代是脱离道德。
刘:这很精辟。学术思想的转变有内在依据,有外部条件,两者缺一不可。乾嘉汉学已经有了现代学术的萌芽,但后来又中断了,晚清的经今文学走上了实用主义的道路,时代往前走了,学术反而后退了。可是后退中也有前进,很快就与新学结合了。
余:这样说也可以。我强调的是内在转化。清代学术,戴震、章学诚已经开始转化了,那个时代已经有了学术的新方向。戴震早年受族长的欺压,有直接经验,才发现那个〃理〃有问题。凿壁偷光可以,但不能总是借光,自己永不发光。道、咸以来,一直是借光,毛病就出在这里。
刘:中国古代思想有不重视知识论的倾向。
余:是这样。中国古代的思想不是建立在知识论的基础上,而是与实际相连接,偏重实用。这也造成理论思维比较弱,知识分子的地位不牢固。陈寅恪与吴宓谈话,说中国哲学不算高,指的就是知识论和形而上学的贫弱。陈寅恪的力量,以我的看法,一部分来自西方的知识论。
中国传统社会的〃公领域〃和〃私领域〃
刘:陈寅恪说中国人擅长政治和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很相似。这种情形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是对事情的利害得失观察过明,缺少远大精深之思,长处是深谙修齐治平之旨。
余:中国传统思想重视实行。〃修齐治平〃四者并提,前二者是个人的,后二者是公共领域。有前者,才有后者。这是儒家的基本看法。儒家思想有这个作用,它划清了公与私的界限。西方讲公领域和私领域,修齐、治平,恰好是这两个领域。但西方的这两个领域分得比较清楚,《大学》的修齐、治平,一贯而下,似有公私不分的倾向。是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家,都修了齐了才能治国平天下呢?这似乎说不通。《大学》是先秦的作品,修身齐家大概是指诸侯、卿大夫之类。在现代,甚至秦汉以来都说不通了。谭嗣同曾质疑于此,认为〃家虽至齐,而国仍不治;家虽不齐,而国未尝不可治〃。这个质疑恰和我相同,且先我而发,不过我最初不知道他有此说。还有权利与义务,中西也不同。中国传统思想是讲义务的,特别对公益、公共事业,要求尽自己的义务。尽人伦,就是从义务开始,尽管中国古代缺少权利这种观念,可以想象,另一方面,权利也不是没有可能从义务中产生出来。
刘:中国的文化传统是实现现代化的障碍,这样的思想现在很少看到了。但确有一个问题,就是传统思想的一些命题如何与现代衔接的问题。有的研究者,如林毓生先生提出传统的现代转化的问题,初意当然非常好,概念的选择也切中命题,但究竟如何转化,是理念分疏问题还是具体操作问题,不容易使人得到要领。
余:传统是在不断阐释中存在的。经过阐释的传统才是有生命力的传统。我希望寻找传统与现代衔接的内在理路。如果说有转化,也应该是以内在转化为主。没有内在转化,外面的东西是进不来的。过去许多人所作的是从传统中理出现代的成分,这并不够。仅仅停留在文字层面上的转化,是转不出来的。
中国历史上的商人地位和商人精神
余:你在信中对我的《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一书有所异议,认为问题的关注点不明确。其实我这本书的写作,就是寻求传统思想内在理路的一种尝试。中国知识分子一直有轻商的倾向。统治者也轻商、抑商。原因是商人周流天下,很难控制,不像农民那样好控制。汉朝第一个打游侠,其次是打商贾。当然也不是都不理解,司马迁就写了《货殖列传》。明清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商人的社会地位有所提高。
刘:儒家的〃义〃、〃利〃之辨有些绝对化,这对后世影响很大。
我最早是在《知识分子》上看到的《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后来成书后没有看。文章中引用明清商业发展的一些资料,国内比较熟悉,因为史学界讨论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持续时间很长,影响面大,我个人由于研究《红楼梦》的历史背景对这个问题也有所涉猎,不明白您讲思想史为什么要集中引用这方面的材料。
余:让我先说明一点,我对中国史上的商人一向有兴趣,1967年出版的英文书便是汉代的贸易与帝国扩张。大陆史学家关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对史料的收集是相当可观的。这场讨论使我们对明清社会经济史的大体面貌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还有日本史学界对明清工商业发展状况的分析,也非常有用。我在序言中特别声明:〃如果没有中日史学界所共同奠定的研究基础,我这部专论是写不成的。〃但大陆的讨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结论是预设的。我的研究不是用这些材料证明一个现成的结论,比如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一个资本主义社会,而是想探讨明清商人的主观世界和传统的儒、释、道思想究竟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也发掘了许多前人未注意的新材料,并非用中、日学者已发表过的东西,因为我关注的问题不同,材料范围自然也不可能一致。
刘:您这本书的写作和韦伯的理论有直接关系么?
余: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所提供的范例,对我有参考作用。我提的问题可以说是韦伯式的,为的是寻找宗教信仰与经济行为之间的关系。但韦伯对中国宗教的看法我不能完全同意。我在书中所叙述的,是中国自己的宗教伦理与社会变迁之间的关系。
所以我讲到王阳明,此人思想王学的建立,与商人兴起有极大关系。他在晚年给一个〃聚儒就贾〃的商人写墓表,在另外的地方提出了〃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贤〃,这方面的材料非常重要。王阳明是从士大夫往下层社会走。天理和人欲,这两个概念的提出,主要是希望治人者、管理者要减少欲望,尽量用天理去控制欲望。这里天理是公位。人权的概念可以从中导出来。反对〃以理杀人〃的戴震是中国最早呼吁人权的人。
刘:您在书中举的明清以来商业发展的一些例证,和由此引起的意识形态的相应变化,还有商人社会地位的变化,是不是对今天也有某种参照意义?学术研究在商业社会的处境常常很尴尬,您怎样看这个问题?
余:我从事学术研究的现实立足点始终是清楚的。但我反对乱套,用外国的东西套中国的不好,用古代的套今天的也不好。我倾向于注重中国人过去怎样生活,现在怎样生活,站在今天来找它们之间的衔接点。
如何看待历史上的清朝
刘:影响中国历史发展的因素很多,其中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是一个方面,另外还有生产力低下的民族入主,这两个因素的负面作用看来不能轻视。元朝和清朝是两个典型。清朝的经济、商业、社会变化之大是肯定的,但清朝问题也最多,现代中国的许多问题与清朝的状况有直接关系。不知您怎样看清朝的历史地位?
余:清朝有几个特点,与历史上的各朝各代都不同。一是清朝没有宦官问题;二是没有外戚问题;三是有一个宗室集团,可以叫做满族党;四是清朝的统治术是很厉害的;五是清朝的社会结构脆弱散漫。有组织的统治集团用政治强力对待无组织的社会,容易造成社会结构的脆弱。清初遗老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都讲要复〃封建〃,就是看清了社会上没有有组织的力量,足以与征服集团抗衡。至于清朝的学术文化,我们已经探讨过了,在内在理路上最后是向现代逼近。
刘:前些年高阳来大陆,我向他请教过这个问题。他对清朝历史有很深入的研究。他的清宫小说,越写到后来真实历史的成分越多。他对清朝情有独钟,高度评价清朝的历史地位,说那是第一流的。但我对这个问题始终未获正解。
余:我对清朝的评价也不低。以康熙来说,中国史上很少皇帝可以比得上他。长期以来,我们承继了晚清反满的意识,又处在民族危机之中,害怕被外族征服,因此对清朝便不免有太深的成见。汉族王朝便一定对自己人好吗?我看明朝便不及清朝。
东西方史学观念和研究方法的异同
刘:还有一个问题。英时先生您是历史学家,我注意到您的研究在大多数情况下采用的都是史学的立场。您能不能谈一谈中外史学或者说东西方史学,在观念和方法上有哪些相同的地方和不同的地方?
余:史学本来是一个。中西史学相同的地方是很多的。史学的辅助学科,比如工具与材料,都必不可少。相比之下中国的史学作品更丰富,史学意识更发达。因为中国史的连续性很大。到清代,经学都史学化了。而西方的经典,后来是俗世化。中国古代史学发达,西方史学近200年有很大的发展。在史法上,西方传记史学占很大比重,特别是心理分析的方法,用得很普遍。但毛病也不少,可以说求之过深,又有决定论的倾向,与社会经济史学的决定论并为西方史学研究上的巨大支柱。中国有褒贬史学的传统,但褒贬史学有局限,容易流于道德史学。这在古代有其特定作用,在现代,便不能〃让乱臣贼子罹〃了。而中国原始史料和档案保存得太少,这是受了史学太发达的害了。
刘:史学资料太多,便不注意保存了。历史太悠久,便不注意历史了。事物的发达,适足以贻害事物本身。褒贬史学成立的前提,是人的良心未泯。现代人羞恶之心淡薄,史学家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褒贬,引不起当事人的切肤之痛了。
余:褒贬史学是不得已之法。不讲心理分析,讲不到深处。
刘:中国史学著作有的也有心理分析,《史记》的人物列传写人物心理写得很好。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的心理分析尤其有深度。
余:是的。所以陈寅恪的史学观念、史学方法是现代的,不同于宋代史学,也不同于清代史学。他一再讲的〃发覆〃、〃发历史之覆〃,只有〃发〃到心理层面,才算到了家。你论述《柳如是别传》的文章我看了,讲到了陈先生的心理分析。陈先生推崇的是司马光和宋代史学,这在西方也有传统,研究生作宋史的题目很多。日本汉学对欧洲有影响,它作的题目小,西方人容易接受。中国一些史学刊物资讯不灵,形成题目重复。学术上,不管世界潮流,关门研究不行。
刘:陈寅恪先生的〃在史中求史识〃的观念很重要。中国大陆史学界一个时期盛行〃以论代史〃的倾向,结果造成史学的空洞化。现在这种风气有了改变,研究者知道了从小处入手的重要性。但用观念宰割历史的现象仍然存在。史前史的研究臆说很多。《柳如是别传》里遇到史实不清楚的地方,宁可阙如,也不用主观去填补。
余:我知道大陆有〃以论代史〃、〃史论结合〃、〃论从史出〃这类提法。我的看法,〃以论代史〃固然要不得,〃史论结合〃也不足取,只有〃论从史出〃差强人意,但又不能算是文学研究的正宗了。不过就中国大陆来说,问题并不是理论太多,主要看是什么理论,最怕的是拿洋东西唬人。西方史学理论有许多流派,这些东西用于中国史研究,有的有用,有的没用。普遍性高的有用,特殊的没用。没用的也有用,它的框架、方法可以带来启示。史学理论是很严格的。陈寅恪先生研究隋唐制度,建立了自己的理论。
最要不得的是影射史学
余:最要不得的是影射史学。历史有现实的启发,是不成问题的。但影射则进退失据。对一个史学家来说,用道德化的态度对待历史都不对,更不用说用情绪化的态度来对待了。也不独历史学,在任何客观的研究面前,都需要科学的态度,避免感情的掺入。古史研究难,更要严格,因为材料太少,否则容易武断。
刘:史学家的立场、态度如何体现在著作中,是个需要探究的课题。有的史学著作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拉着你跟着作者的态度走,使你身不由己地是其所是,非其所非。
余:史学研究的领域很宽广,有各种专门史,切入的角度、态度各有不同。思想史的研究有一个问题,涉及秩序与思想,作者绝不能认为凡是站在反抗一边的就是好的立场。总要有个秩序。当然秩序是可以变化的。20世纪的大问题是各种决定论。
文化的问题在社会
余:讲到清朝,有一个问题值得深思:清入关以后,社会并没有变化。《清代日记汇钞》这本书里记载的许多事情,可以证明这一点。这非常重要。社会不被摧毁,文化是摧毁不了的。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新加坡,虽然受到了西方文化冲击,但社会也没有被扭曲。台湾1895年被日本拿了去,到1945年才回归,期间成为日本的殖民地,这期间社会也没有激烈的变动。社会不被破坏,文化就会得以保留,现代化与民族传统的衔接问题就好解决了。日本明治维新也是不破坏社会,所以它走向现代化走得很顺利。台湾和香港都未经过剧烈的革命,旧文化保存得也最多,但反而在现代化方面成绩比较好,这是很值得研究的一件事。
刘:您讲到了要害处,恐怕这是当前中国文化问题研究最主要的症结点,研究者的精神困境可以从这里走出来。我在哈佛会议上提交的论文,讲到了近百年来家庭的解体,宗教与学校失却了传衍传统的功能,但没有从社会遭到破坏的角度加以说明。曾国藩的重建传统的活动,当时所以有成效,看来与清代社会没有被破坏有关系。而现在的重建的努力所以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