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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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势利地心算自己的婚嫁。C要求一件二十年以后才能兑现的事,它会被太多变数修改。但现在答应他,我马上就能享用好处。C家住四层,正对广场,坐在他家的后窗边,直接可以看到周末放映的露天电影,不受蚊子、寒冷与挡在前面的人影干扰。如同剧场里的包厢。
狗尾草的茎很细,又柔软,易于弯成指环,戴进无名指。这枚草戒指的绿色,很像蚂蚱吐出的口水。我八岁,身中电影的毒,黑暗中跳舞的光线足以让我出卖未来。从C这里学习的爱情连同背叛,都是假的,不过电影中的剧情而已。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露出四环素牙。
坦克,飞机,雄纠纠前进着的军队,钢盔下看不清的眼睛,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那么沉的暴力附着在一面幔布上,这不是奇迹吗?五天以后,我坐在C家里,肘部支在窗台上,看一部战争片。硕大的光柱之下,观众相互挨近的脑袋,仿佛屋顶乌蒙蒙的瓦片。
那些演员,多么勇敢,不介意他们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棍子样粗的睫毛,坑穴一样深的鼻孔……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场景,影片中却自然而美好。镜头只呈现女演员两片鲜艳欲滴的嘴唇,她甚至更加诱惑,不会令人产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这是因为,一切都被均匀地放大,维护了物与物之间的均衡。一滴泪水,冲垮了小人国的稻壳舞台――小人国和大人国,因其人物与道具之间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才让我们震动。电影中的世界,似曾相识,又带有美妙的陌生感。
电影呈现给我视觉的极限――不可预料的幻境和天籁,还有最具暴力色彩的场面和灾难,我也是从电影中领略的。即使和千百名观众一起承受恐惧,我也不能减弱心理压力。而那些电影英雄不断历险,刚从巨蟒或杀人狂魔旁边逃生,下一个镜头,他们已经在篝火边炊饮、热吻或熟睡――即便危险再次蹑足靠近。现实生活中的惊惧,只需一次,我就会被终生恐吓,反刍在伤害里。电影让我有幸和英雄一起,参孙般复苏力量和勇气。
作为一个巨大的胃,电影完成两个小时之内的消化。主人公注定在两个小时以内悲欢生死,春天注定在两个小时之内落尽繁花。漫长爱情不需要相应的折磨和考验,一百二十分钟,他们在短暂里囊括了永远。宫殿变成七千二百秒以后的废墟。有时候几部电影都是同一演员出任主角,那么你可以看到其中的魔法与摧残,时间的腐蚀剂如何作用。等不及逝如闪电的光阴,电影让你注视着一个人瞬间老去,他的酒糟鼻、或泡或陷的眼,他绝望之后的宁静。二个小时的消化。我感觉自己正通过黑暗,通过微热而蠕动的肠道……二个小时以后,我将作为废物,被排泄到电影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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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2)
尽管看碟更便捷,自由选择的余地大,可我比较排斥,因为它破坏了电影的仪式感。我喜欢银幕无数倍于自己,让我保持在艺术面前应有的低矮。费里尼曾指出,电视进入家中使传播失却了它的“宗教性”,而仪式“只有在剧院或电影院中才可能发生。换句话说,‘集合地点’变成了一间教堂。”
已经有很多年了,每周四,只要我在北京,一定会去中国电影资料馆。一个上瘾的人。一个被电影绑架而向梦想提出勒索的人。我感到持续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咒符。资料馆的座椅落差比较大,我习惯坐在后排――向上看,顶棚虚玄的光晕,向下看有若身置危崖。我熟悉这里的工作人员,门外的票贩子。偶尔一个叫李顺民的孤寡老人会从几十里地以外赶来,他七十五岁,左眼盲,每月领取国家的最低保障,残疾人证使他坐公交车不用花钱,但他的收入不足以维护他对电影的热情,所以李顺民在门口等待好心人给他一张免费的富裕票……他因此遭到票贩子的厌恶和驱遣。电影资料馆里来的多是常客,在这儿,观众有可能成为熟人。我知道那个学者必然坐在中间隔道靠右的位置,知道那个年轻编导每次等的女士都不同,知道倒数第二排的一对夫妻热衷窃窃私语。别的影院,那些在开演前的光亮里短暂停留过的脸,将被黑暗和遗忘吞没;而此处,黑暗里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亲人。
资料馆还有一个好处,放的都是原声片,打字幕。虽然少女时期迷恋过童自荣、刘广宁、邱岳峰的配音,但今天我不能容忍异域的脸说本土的话。我宁愿看字幕,无论法文还是土耳其语。追随字幕会有难度,但穿越两个语言世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被翻译的词,或者正在演变的月桂树根上,一个略带困惑的仙女。
陌生人集聚,做同一件事,而这件“做”的事,是以“不做”为表现形式的。他们朝向统一,专心致志。聚众很少不导致盲从或暴力,而电影观众,在黑暗里追随光的降临,安静的脸被镀亮。
我的朋友无法容忍电影院的气息。漆黑一团,众人交换从肺里的空气――做爱是两个人交换体液,他说电影院里有一种集体交媾的气息。他说的对,思想碰撞,情感交欢,所谓激情,是对规则和卫生的破坏。
有一次他陪我看电影,坐在我右侧。前方观众背影起伏,我能感觉他有热度的身体。想起他对影院的敌意,他的存在对我构成某种压迫。我们的呼吸几乎按照同样节奏进行――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升腾,像瓶口释放了所罗门囚禁的不羁魔鬼。这使我对电影的注意力不断分解。我控制着姿态,背部稍稍前倾,两臂叠加在腿上。他在余光里虚掉了。在电影忽强忽弱的光线里,我有一张心不在焉的脸。那是一部西班牙影片,《热舞探戈》――他们的探戈跳得多么好:蜷曲、弹动有韵律的腿,甩动头颅,小腿绕过去,摩擦对方小腿后面的肌肤……他们配合非凡,带有兴奋感,像一对当众交尾的昆虫。
朋友大概像戒掉公共澡堂一样戒掉了电影院,我则巩固了独自观影的习惯。大约2001年的一个中午,我在影院看《押解的故事》,真正有了一次独自观影的经验。整场电影,惟有我一个观众。前后左右,空荡荡的。环境非常怪异,幽暗中少了那些背影的烘托,我感到了些许的心慌和不适。此前我以为自己一直向往这种孤独。
当嫉妒的继母追问:“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镜子里呈现的是白雪公主,而非观镜者本人。当一面镜子映现出的是另外的现实,包含着判断与选择,不再简单地进行反射,那么它就脱离了普通的镜子,而成为魔镜。电影对现实作出的映现,使之成为魔法之镜。我希望它离生活更近,还是更远?我愿意它因忠诚而普通,还是因说谎而非凡?
童年我曾经被推到一位著名影星身边。我的高度大约到她胸部,仰起脸,她和银幕上一样光彩照人,有种难以比喻的美。头发是波浪形的,她穿一件乔其纱衬衫,领子的样式新颖别致。但我紧张,似乎对某种东西的亵渎而产生隐隐不安。这时候,我闻到了香气,来自她的身体,更令我恍惚。与电影上的她最大的不同,在于这股香气――她,竟然散发出肉体的气息。我不知道来自化妆用品还是体香,但同样令我厌恶。电影里有形体、声音甚至有近似的体积,唯独,没有味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她与现实的勾结。在此之前,我倾向于把电影当作与现实完全分离的东西,或者,把它当作对庸碌生活的解救。
即将放映,光线熄灭,释放一团黑雾……这是乌贼的诡计,作为梦想的电影开始逃亡,现实生活的贪婪大嘴紧随其后。在观众头顶,在放映机与银幕之间,绷直一道道彩色光束,当它们被拨动,我不再使用中学作文的烂俗修辞说梦想的琴弦,但它们从来都是。
囚禁在黑暗里,一个斑斓无比的世界在前面的窗口展开──这就是电影。因为被阻挡在这个世界之外无法纵身进入,对于囚犯来说,它包含着比它本身更多的美好。
但电影是否也降低了我对生活的好奇?电影里我看过太多的名胜美景,看过太多阴谋机巧,仿佛经过预演,以至面对真实场景倒以为平淡。我应该乐观地把这种情绪理解为从容吗,还是说艺术的虚拟效果让我变得挑剔?被间接之物诱引和带离,电影让我预习生活,或者说使我的生活从第一发生的位置后撤……每个电影迷是不是都存在这样的危险,使自己的生活成为被翻译过的生活。
后窗(3)
……我梦到自己和一群游客来到德国的中国城。他们拿着小型摄像机,欣喜不已。面前是百余个巨大的格子,檀香木色,并有饰有复杂的雕花工艺。每间格子里,都有唐装女子在表演管弦丝竹。她们背后衬着景泰蓝屏风,像孔雀打开的尾羽,华美,工丽,美到超过肉眼观察能力的细节。我梦到身着细绸旗袍的女子,鱼贯而过。迷人的团扇,撩人的腰肢。这是专门为旅游团准备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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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到自己离开团队,独自等候一个名角演唱。据说这个名角极少出场,出场也是率兴而为,没有预告,可遇不可求。刚才还华艳的环境转眼变了乡村,土路尽头是一个简陋的港湾,游客们陆续登船。晚霞辽阔的红,烘托着汗渍般泛黄的旧帆,他们离去。
我梦到温度的降低,天要黑了,光线明显不够,没有人打灯光,我不知是否还有一场缥渺无期的演出。“你怎么还没走呢?”一个老者问,他有六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农户,但我直觉他就是那个让我执着等待的角儿。他没给我任何承诺就推门进入一个院落――听说,他的化装秘不外传,谢绝旁观。
我梦见许多京剧脸谱在眼前晃动。背后的面孔不能被分辨,我不知道那些浓墨重彩的脸之中,有没有我期待的那个人。我梦见脸上一阵痒,抬手触摸,指头上蹭下一层厚重的油彩。
罗兰·巴特谈到:“在电影里,不论有关平面的修辞学怎样,能指自身从本质上讲总是平滑的;这是一种不间断的画面连续动作;胶片――名称起得好,它就是一张无开裂的皮……”
而我们的露天电影时代,断片经常发生。对儿童来说,几乎是恐怖的经历。胶片烧着,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滚油里,边缘焦糊,中间鼓起可怕的大泡――魔鬼降临,它火焰般的皮肤上,两只骷髅的眼睛深陷,张开无牙的嘴……转眼之间,它的脸又翻卷着消失。那个阶段,我的噩梦仿佛全部是在重现一场放映事故,那些鬼脸,与烧灼的胶片一模一样。
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被开水烫伤。从昏厥中醒来,我感到强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脸上摸一下……我惊恐地发现一片很大面积的皮肤,贴在自己的指端。瞬间蔓延的疼痛,让我觉得被火包围。幸福生活的胶片,从一个特定镜头那里被烧毁。
当放映中出现断片现象,处理方法是把胶片的药膜面刮掉,露出片基,刮出毛茬以后,用特制胶水粘合。很多年我试图忘记那场青春期的灾难,我拼命刮擦记忆,重新衔接我的过去。我不喜欢照镜子,这样就不被提示,仿佛自己并未被毁容,保持着“无开裂的状态”。如同必须刮出片基与毛茬一样,为了维护所谓的完整,你必须遭受磨蚀,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层。
偶尔我会想起,做过的那个梦,梦里的中国城和脸上蹭下的油彩――就像回忆别人导演的短片。电影能够制造和我们的生活不对称的华丽与奇迹;而生活与电影重合的,总是那些低微、沉痛、不被缅怀的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个手背向内,一个手心向内,对成一个取景框。我轻微错动四根手指的位置,造成宽银幕的比例。
谁的告别,拉下丝绒帷幕?谁的道具箱打开,收拾浮华而廉价的珠翠?谁的妆容,被泪水和寂静冲洗?谁的身体,从台词中蝉蜕?谁的咒语,被另一个人被当作摇篮曲催眠?谁的你,在承担孤儿一样的命运?在观众散场的洪流中,谁又允许谁,带上古怪的动物,躲进诺亚方舟?把摄影机当作上帝的左眼,看一看这个需要意义才能支撑的世界。
……电影开始了,两个小时。拧紧体内的弦,钟一样开始走动,感到自己在旋转中轻微晕眩。许诺自己,这是天堂。
写给匹诺曹(1)
我一眼就看到匹诺曹站在聋哑学校的门口,手里拿着花。车流往来,人流穿逡,视线里全是灰暗的颜色──这是下班的高峰期,劳动的人们要回家,好像钳子、锤子什么的最终要砰砰地扔回工具箱,扔回黑暗,扔回孤独中的睡眠。晒得黝黑的匹诺曹就像一只釉质花瓶那样伫立着,夺目的一捧百合拥在怀中,夸张又文艺。
鲜花,以既沉静又热烈的语言表达──要么说明受花者的蛊惑魅力,要么说明送花人的善良品德。有生以来第一个收到鲜花的生日,我格外欣喜,尽管明白匹诺曹是个专门安抚失意者的爱心大使。暮色四合,手中的花朵愈加绽放遗世独立的美──它们既脱离了生,也脱离了死。
蝙蝠在黄昏绸质的水面上翩飞,微小的蠓虫也起起落落,飞翔在也许是此生最后的月色中。我坐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对面倾听的匹诺曹不仅穿着短裤,还穿着拖鞋;不仅穿着拖鞋,还穿着一双黑色丝袜──他的搭配显然不合乎我的审美倾向,尤其当他把拖鞋脱到一旁,远远伸过一双被黑袜子覆盖的大脚丫。我一贯挑剔衣装,不理解穿着T恤参加宴会的,也不接受穿棉毛裤睡觉的,可是对喜欢的人抱有格外宽松的尺度──视若无睹,我顽强地把那双黑袜子当作一双柔软的高靿儿皮鞋来看待。
──那天比昨天清晰。那天我们整夜清谈,说一些遥远的不需要人物参与的事情,想着一些与生存无涉的遥远话题,比如成长,比如真理,我们偏执而无效地在生死中寻证意义。
2000年的冬天听到羽·泉的这首《爱浪漫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得绝望,令人感到有点羞耻的是,眼泪缓慢却不容阻止地流下了我的面颊。
“雪夜,街头,路灯下,几个朋友,闭着眼,仰起头,尝着雪花。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瞬间的领悟驱赶一生的哀愁;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别无他求。
雪夜,床头,烛火中,几个朋友,点着烟,再聚首,探讨活着的理由。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片刻的幻想筑起心灵的阁楼;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品尝着彼此的拥有……”
文学是一张由想象力绘制的地图,凭借它的指引,我们必将在现实中迷路。像黄昏迟归的孩子,我和匹诺曹在文字丛林中游荡,有时相互找寻,在游戏的快乐中,我们忘记天正越来越黑。
其实有时候文字就像煤,在别人燃亮的火里取暖是舒适的,如果自己开挖煤层,就容易被弄脏──我们常常会发现某些写作者矿工一般被煤粉涂黑的脸。而青春的动荡的敏感的我们,如何能忍受那种美的诱引,就像蛾子忍住烛光,蓓蕾忍住春天,初恋少年忍住心中秘密的名字?那个时候我开始书写,匹诺曹的创作更在我之前。我像是完全沉浸在愉悦中的陶工,看见器皿上破壁而出的花朵逐渐生成;而匹诺曹已经能够在金属上镂刻了,从他的表达中可以感受到被克制却依然充沛的激情。
无论在写作还是阅读方面,匹诺曹都堪称我的师长,虽然我们之间是一份兄弟般的情谊。我的大学时光基本都在无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