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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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能独立秉断是非,真是神童啊!”
“还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脸庞上挂着的笑意,此时又倏然消失,“今儿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个惊人之举。侍衣太监给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缜裳,他却不肯穿,闹着要太监给他找一件旧的。”
“这是为何?”张居正茫然问道。
“他说,上午要练书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迹。其实,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觉得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尚无结果,便一心想着节俭,以为节俭了,就是圣君作为。”
李太后说着已是泪花闪闪。看着她揪心的样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冯保,这时又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皇上万乘之尊,穿衣服还这么受委屈,奴才听了,心口上像是扎着一把刀子,”冯保极会演戏,说着就抹出了眼泪。恨恨地说,“奴才去年底就拟了条陈,安排杭州织造局给皇上多制几套龙衣,偏工部尚书朱衡硬顶着不办,拖至今日还决断不下,惹得皇上伤心。”
冯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显山不显水就把话题引到朱衡身上。张居正知道现在谈的才是今天的“正戏”,好在早有准备,因此接腔说道:
“在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上,朱衡虽有些意气用事,但臣以为,朱衡此举,实乃是为皇上着想,只是方法欠妥。”
“依奴才看,朱衡不仅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难呢,不然,莫文隆的折子是怎么出来的?”
“莫文隆的折子与朱衡无关,是仆让他写的,”张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内阁述职,仆就杭州织造局日常运作向他咨询,他便说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隐情,仆思虑皇上秉政,应多知道真实情况,就鼓励他向皇上写了那道折子。”
“你觉得那道折子所言属实吗?”李太后问。
“莫文隆为人持重,捕风捉影之事他不会言及。”
“可是……”
冯保正想争辩,李太后却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扑闪了几下,说道:“咱正想就这件事儿听听张先生的主张,请你讲下去。”
张居正点点头侃侃言说道:“据南朝《宋史》记,高祖刘裕出身寒微,年轻时靠砍伐芦荻为生。那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臧皇后亲手给他做了粗布衫袄,穿了很多年之后,已是补丁摞补丁,但他还舍不得扔掉。后来当了皇帝,仍把这件衫袄珍藏着。等到他的长女会稽公主出嫁,他把这件破衫袄当成最珍贵的嫁妆送给女儿,并对她说,‘你要戒除奢侈,生活节俭,永远不要忘记普通民众的痛苦,后代有骄傲奢侈不肯节俭者,就把这件衣服拿给他看,让他们知道,我虽然当了皇帝,仍不追求华美,务求简单朴素,以与万民同忧患。’会稽公主含泪收下了这件破衫袄,并从此作为传家之宝。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载,后代圣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
张居正并没有直筒筒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灵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产自倭国的天鹅绒长裙,脸腾地一下红了。冯保看在眼里,立刻说道:
“张先生说的这个故事,用于警示世人戒骄戒奢则可,但用于皇室或可斟酌一二,毕竟,皇上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是一国之体面。”
“冯公公深明大义,言之有理,”张居正为避免发生冲突,先拿一顶大帽子给冯保戴上,接着说,“臣也同意冯公公的建议,着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一批华贵精美的章服缜裳。我们作臣子的,有谁不想圣上威仪天下,淳化万方呢!”
张居正顷刻间口风的转变,令李太后颇为惊讶。冯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
“张先生理是理,法是法,听你这么一说,总算体谅了在下一片苦心。”
“冯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这一点不谷也非常感动。但就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不谷也有一个想法。”
“你说。”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讲到织造局用银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视,历朝制造龙衣,一些当事中官借机贪墨,导致民怨沸腾。皇上初登大宝,百事更新,若制造龙衣仍按旧法,则新政从何体现?”张居正一言政事,口气就咄咄逼人,但他并没有忘记安抚冯保,话风一转又道,“仆身历三朝,嘉隆期间,眼见内廷二十四监局竞相侈糜,当路大珰挟私固谬,假其威权惟济己私,心中无不忧虑。自冯公公掌印司礼监以来,内廷风气为之一新,各监局清明自守,去年仅用纸用瓷两样,就省下了一万八千多两银子,奉俭去侈,拨乱反正,冯公公功不可没。这次织造局用银,之所以引发衅端,一是工部尚书朱衡沟通有差,二是杭州织造局工价银计算有误。莫文隆折子上已讲得很清楚,制造一件龙衣,实际工价与申请用银工价,悬殊太大。”
尽管张居正言语上尽量不伤及冯保,但因利益所致,冯保仍气鼓鼓地说:
“莫文隆折子中有许多不实之词,他计算的工价,有多样没有列入,比方说衣上所缀之珍珠宝石。他都没能列出,这项开支,几乎占了龙衣工价银的一多半。”
“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张居正反应极快,立马答道,“杭州织造局归内廷管辖,其用银却是内廷与户部分摊各出一半。历来编制预算都由织造局钦差太监负责,户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钱,又不知这钱如何一个用法,因此户部意见很大,为这工价银的问题,几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见,这种管理体制,现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么改呢?”李太后问。
“既是内廷织造局与工部共同出银,这每年的申请用银额度,亦应由两家共同派员核查,编制预算,然后联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实批准。”
李太后觉得张居正这建议不错,既照顾了户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后的控制权还在皇上手中,便问冯保:
“冯公公,你意如何?”
冯保正在心里头盘算这事儿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厉害,如此一更改,虽然名义上是皇上定夺此事,但内阁却可以通过“拟票”来干预。自洪武皇帝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司礼监说了算,如今却大权旁落,内阁成了大赢家。冯保心有不甘,却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听太后裁夺。”
“好,冯公公既无异议,这件事儿,就按张先生的建议办。”
李太后一锤定音,国朝这一坚持了两百年的“祖制”,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更改了。张居正心里头大大松了一口气。但还谈不上高兴,毕竟这件事得罪了冯保。偏这时候,李太后又道:
“今年杭州织造局的增额用银,亦可让工部参与重新审核。”
张居正略一迟疑,答道:“今年织造局的用银,就不必增额了。”
“为何?”冯保不高兴地问。
“皇上还是个孩子,每年都长个儿,他现在比登极的时候,差不多长高了半个头,如果现在给他多制龙袍,恐怕到明年,穿着又不合身了,这不是白费银子么?”
“张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张居正的细心,转而对冯保善意地嘲笑道,“冯公公,你咋就没想到这一层?”
冯保想笑笑不出来,含着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儿实,只瞅着皇上的穿戴,却没想到个头儿。“
“这么说,皇上今年的龙袍制作,不是要增多,而是应该减少,原来的工价银是多少?”
“四十万两。”冯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万两怎么样?”
从八十万两一下子降为二十万两.这么大的降幅,连张居正都感到吃惊,因此迎着李太后探询的目光,他答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见冯保默不作声,知道他不高兴,便道:“你们两个,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说话可能不中听,但希望你们记住,你们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着想,替国家着想,千万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盘,更不要为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常言道家和万事兴,你们两个都是替皇上当家的,你们之间的和,不单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苍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说出这番话来,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拢又是敲打。冯保越来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寻常的女人。他觉得这席话虽然是说给两个人听的,但似乎对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里头便产生了恐惧,赶紧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铭记在心。奴才与张先生两个,都是亲受顾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其本分,哪里有个人意气可闹?”
“冯公公这样说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罢,又问张居正,“张先生,朱衡申请致仕,究竟是恩准还是慰留,你意如何?”
张居正朝冯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
李太后犹豫答道:“朱衡毕竟是三朝老臣,就这么让他走了,天下人会不会说皇上无情?”
张居正答:“臣也虑着这一点,因此,臣建议皇上开恩,晋朱衡太子太傅,袭一品勋衔致仕,另外再加荫一子,这样,朱衡风光体面的告老回乡,对皇上岂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说的办,朱衡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谁来接任?”
“臣让吏部举荐三人,再请皇上定夺。”
“这是规矩,张先生不说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举荐三人,究竟哪一个可担此重任,张先生要预先考察凿实,廷推之前先给皇上通气。”
张居正本想趁机举荐李义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办不成,故又打消了念头。只恭谨言道:
“臣遵旨。”
这时候,随堂太监万和进来禀报,说是寺中的素膳已备好,请太后前去享用。李太后便起了身,带着张居正与冯保进了隔壁的膳厅。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九回 说子粒田慈圣动怒 唱岭儿调玉女伤春
刚过午时,户部员外郎金学曾也乘了一顶四人抬青呢大轿来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后“微服私访”进了寺后,东厂番役即把了寺门,一应闲杂人等都挡在门外不得人内。这金学曾大摇大摆跨门而入,番役们以为他是李太后传旨召见的,倒也没有拦他,任他兴抖抖昂头而去。其实,金学曾并不知道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等一干要人在寺里头,他来这里乃是别有所因。
却说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并捐给太仓后,这金学曾一夜之间就成了京师名人,不但同侪官员对他刮目相看,就连首辅张居正与户部堂官王国光也觉得他心眼灵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礼部查账。半年下来,他把礼部几十年的陈账翻了个底朝天,剔假求真缁铢必较,活活地提溜出一窝子硕鼠来。张居正靠着他提供的确凿证据,惩治了十几名贪墨官吏。在清流习气浓得化不开的官场,张居正好不容易发现这样一位“循吏”,于是对他破格提拔,才两年多工夫,他即从一个九品观政跃升为从四品的户部员外郎。升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笋蹿得还快。官位骤升,他最怕的就是担心别人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只要部里碰上犯难事,别人躲着不肯干的,他都主动请缨。正因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见
愁的差事——去宛平县稽查三宫子粒田的收成。
且说这宛平紧挨北京,青葱岗峦平畴沃野尽在皇帝爷的眼皮子底下。因为靠得近,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有,但更多的却是道不得的苦处。别的不说,单道历代皇上给皇帝国戚内府貂踏等各类人物的赐田赏地,差不多就把全县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三宫子粒田了。所谓三宫,即大内的乾清宫、慈庆宫与慈宁宫,这三宫的子粒田,在京畿有多处。宛平之外,尚有顺天府大兴县、河间府静海县、保定府清苑县等处。这子粒田的收项,称为子粒银。收上来由三宫主人支配,实际上是他们的私房钱。皇上、东宫和西宫平常要赏赐身边的内侍宫女,就从这笔钱里开支。万历改元,李太后虽然与儿子朱翊钧一起住进了乾清宫,但慈宁宫名义上仍是她的寓所。因为皇上年幼,还不到自己花钱的时候,所以这乾清与慈宁两宫的子粒银,实际上为李太后一个人享有。隆庆六年加封两宫皇太后称号后,在冯保建议下,户部核准又给两宫子粒田各增加五十公顷。这样一来,慈宁宫名下的子粒田,仅宛平一处,就已高达一百七十顷四十九亩五分二厘,每年子粒银的进项有八千余两之多。去年,宛平县衙解送上来的子粒银比往年少了许多,仅慈宁宫一家就少了一千多两。短了三宫的进项这可不是小事,因此,子粒银交付不几天.就有一道圣旨传到:“三宫子粒为何拖欠许多?又昨慈宁宫所进钱粮,比去年少一千有余,查明回奏.钦此。”这道旨是李太后借小皇上的口发出的,没有直接发到户部而是由内阁传奉,其用意也很明显,就是希望张居正能够直接督查此事。张居正接旨后即把王国光找来商量,要他派个得力的人去宛平县调查一下子粒银欠缴的原因,王国光几乎不假思索就推荐了金学曾,张居正也欣然同意。
金学曾得到这差事后,便雇了一头驴子骑到宛平县署,向县令沈度说明来意,沈度听后一笑,说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县衙该如何配合,你吱声儿就是。”除了表示热情,这沈度是多一句话都不肯讲。金学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为当事人理当回避,二是怕在钦差面前说错话落下把柄,也就不难为他,只让他派出钱粮师爷,陪着去宫庄子粒田实地调查?
这种调查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难事。找宫庄佃户一问便知。但若深入进去,才知道个中隐情甚多。金学曾在底下转了二十来天,因要过春节了才不得不回到县衙。与沈度作别时,他并没有说及自己的调查结果,只留下一句充满同情的话:“你这个县太爷难当。”他如此感慨,是因为他发现过多过滥的赠田赏地,实际上已成为一宗危及邦本压迫地方的弊政。就说这宛平县,各类赏赐庄田达一千多顷,占去全县田土的十分之三。这些庄田分别属于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勋戚世袭而下,有的是当朝权贵泽亲之惠,查起来个个都得罪不起。这些庄田的子粒银,一经核定就得如数交纳,倘若遇上天灾人祸田亩歉收,碰上说理的庄田主尚可通融酌情减免,若碰上蛮横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减少一分一厘。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宛平的一县之令,真是一百二
十个为难。若是帮着勋贵催租,则无异于夺人性命;若帮着农户诉苦,则要备受勋贵们的凌辱。就说这个沈度,去年冬月就因为帮佃户说了几句话,竟当众挨了前来催租的世袭勋爵杜继祖的耳光。金学曾在调查中获得大量详情,春节期间,趁着到部堂大人王国光家拜年的机会,将子粒田的种种弊端作了大略汇报。王国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带着他到张居正府上再作禀报。王国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首辅有决心解决子粒田的弊政,金学曾就可以继续调查,如果没有,这个马蜂窝就赶紧不要去捅它。正思着财政改革的张居正,哪肯将这等污糟事弃之不管?当即就表态要金学曾继续调查。
有了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