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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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派人侦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贪墨实据,再严惩不迟。“对这种人,要么不动,一动就得置于死地,让冯保也救他不得。”张居正面授机宜,王国光心领神会,照此布置下去。如今玉娘又提起胡自皋,张居正断定这是邵大侠的主意。邵大侠之所以要与胡自皋攀援,还不是想通过他弄出盐引来牟取暴利?如此说,邵大侠设法与玉娘联络,原只是为利而来,谅不至与高拱还有什么瓜葛,再来京城滋事。想到这一层,张居正心下稍安,随口应道:
“你叔叔一个小生意人,守着本分就是,何必要巴结官府。”
“老爷你是大人物,不知道小老百姓过日子的艰难,”玉娘解释道。“扬州城里地痞流氓多如牛毛,这些人三五成群到处搵食儿,能抢则抢,能讹则讹,谁碰上他们,不死也得蜕层皮。叔叔家饱受这讹诈之苦,因此想着找个官府靠山,让那些无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门。”
张居正仔细听着,觉得眼前的玉娘好像是另外一位女子。他敏感地觉察到。邵大侠对玉娘还有控制力,他平生最不能允许的,就是身边的亲信受制于人。他深爱着玉娘,他绝对不能容忍她的心中还藏有另外一个男人。基于这个考虑,也基于邵大侠在官场上钻天入地翻云覆雨的能力,他决心除掉这个祸害。尽管他内心经历了如此复杂的变化,但他的脸上却挂着微笑,他端详着玉娘.体贴地说:
“既是这样,不谷可以写封信给你叔叔带回扬州,不过不是写给胡自皋,而是写给漕运总督王篆。”
“漕运总督.也在扬州吗?”
“在。”
“漕运总督和盐运司衙门,哪个大?”
“傻孩子,当然是漕运总督大。”
“谢谢老爷。”
玉娘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里射出火一样的热情,张居正瞧着她可爱的脸蛋儿,再一次陶醉了。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十八回 样样淫情引君入瓮 炎炎夏日扫雪烹茶
日上三竿,听得两淮盐运司衙门外三声炮响,旋即衙门大开,从院子里走出一队排衙仪仗,簇拥着一抬八人大轿。轿里头坐着两淮巡盐御史胡自皋。轿子出了盐运司衙门前的薰风巷,抬过通泗桥,上了南小街,朝小东门方向迤逦而来。此时市声嚣杂人流熙熙,听得喝道声,行人纷纷回避,站在街边上,看巡盐御史大人出行的威风。
自隋朝建都以来,扬州一直昌盛至今。它昌盛的理由有二:一是处在江淮之间,从杭州到北京通州的运河经过这里,是南北水脉交汇之处。运河又称漕河,因为地利与管辖之便,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扬州。二是近海,邦内万民煮海为盐,利润颇丰。全国每年的产盐总量大约三百万引,扬州一地就独占七十万引。因此,全国八大巡盐御史衙门,摆在第一的便是开府扬州的两淮盐运司。漕河与盐业都是朝廷的经济命脉所在,而这两大衙门都设在扬州。常言道东南乃中国膏腴之地,而扬州则是东南的机枢。历经隋唐宋元,到了朱明王朝之今日,这扬州比之纸醉金迷的前代,又不知繁华了多少。有人形容当下扬州是处处烟波楼阁,家家美酒娇娃,满城的富贵之气、脂粉之乐、骄奢之风,直让外来的游客咂舌。
如果说扬州城是一座天堂,那么天堂中的天堂,便是小东门前的小秦淮了。这小秦淮南出龙头关,北出大东门水关,两头都与运河相接。扬州人习惯称运河为官河。引官河水人城,水程大约八里,古称市河。市河两岸,多为盐商巨贾的别业或是美伶名妓的河房密室。一到夜晚,河上画舫如鲫,两岸花灯万盏。芙蓉罗绮满眼生辉,丝竹笙歌不绝于耳。置身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因南京城中秦淮河名闻天下,此处便以小秦淮名之。
大约两刻工夫,胡自皋的大轿经过小东门下的双桥巷,进了一座宏丽的府邸,在轿厅里停了下来。他刚跨出轿门,便见一位身穿一领石青云缎挂袍的中年人喜孜孜迎上前来,朝胡自皋深深一揖,恭敬言道:
“邵某在此恭候胡大人大驾。”
不用说,这邵某即是邵大侠了。他一个月前还在京城。通过玉娘拿到张居正向漕运总督王篆写的荐函后,他便启程回到扬州。略略休整两天,他派管家到漕运总督府投刺。王篆见了首辅的信后,便主动约见邵大侠,这王篆从北京巡城御史任上升调到扬州,虽比胡自皋晚来半年,但官大一级,手头上不但管着漕船,更管了十几万漕军。因此,在扬州城众多官员中,自然数他最有权势。邵大侠本是扬州城中著名人物,这一下又攀上王篆这个后台,更是风起云生不可一世。胡自皋虽然自恃有冯保这个后台,并不把一般官员放在眼里,但他知道王篆是首辅张居正的红人,因此对他敬畏三分。当他听说邵大侠成了王篆的座上宾后,心头不免狐疑,不知个中究竟,却不敢怠慢。当他接到邵大侠的邀请请他到邵府作客时,便欣然答应。
邵大侠在南京、苏州和扬州均有住房,若论规模势派,最大的别业还是扬州这小秦淮边上的邵府。它沿河占地约有百丈之长,自家有下河的码头。邵府左邻右舍都是徽州籍的大盐商,都算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但他们的府邸比起这座邵府,却还是稍逊一筹。这邵府最值得炫耀的,便是它临河的扇厅。这临河的邵府大客堂若站在小东门谯楼上看,它活活儿就像一把平展在小秦淮河边上的大撒扇。不单房子像大撒扇,且临水一面,无论是它的三座门,还是三十六个窗子,莫不都做成扇子式样。夜来在客堂里把六十四盏大宫灯点燃,从河上看,便是三十九把大大小小的光扇,闪闪熠熠璀璀璨璨,成了小秦淮最为别致的景点。就冲着这道景,人们把邵府直称为扇厅府。胡自皋本是个风月老手,按他的脾性,他早就该成为扇厅府的常客了,但他知道邵大侠当年曾是高拱的江湖朋友,而高拱又是冯保的死对头,为了避嫌他才不肯与邵大侠交往。现在有王篆交游在前,他也就放下顾忌,要到这扇厅府里头找找乐子了。
一下轿,邵大侠的一句客套话让他听得舒服,他习惯性地掸了掸官袖,笑着答道:
“邵员外,早就听说你的大名,没想到你是这副样子。”
邵大侠嘻嘻一笑,问: “胡大人以为我邵某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像个张飞,也应该像个李逵。”
“为何?”
“你不是名震江南的大侠吗?”
说几句笑话,两人彼此都不感到生分了。胡自皋在邵大侠带领下走进了扇厅。胡自皋落座之前,先把这客堂布置摆设浏览一遍,又看了看门外晴光潋滟的小秦淮,叹道:
“都道你邵员外的扇厅是小秦淮一绝,今日眼见为实,这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
“我这个人是打肿脸充胖子,好装门面,其实兜兜里没几个银子。”
“看看看,还没开始就哭穷,怕本官打你的秋风是不是?”
胡自皋这句半真半假的话,倒让邵大侠感到有些尴尬,他忙解释道:
“胡大人莫误会了,我邵某为人最重的是仁义,把金钱看得很淡。”
说话间两人分宾主坐下了,这时一位驼背的老仆人上来沏茶,看他那副样子只能两眼看地,却是无法抬头看天,实在埋汰得很。胡自皋看不过眼,便道:
“邵员外,本官自进到你府上,七弯八拐见了十几个仆人,竟没有一个长得灵性的,大概全扬州城的丑人,都被你物色到了。”
“胡大人所言极是,我府上这帮仆役,一个个丑到极致,是我刻意搜求到的。”
“你这是何用意?”
“为了衬得美人更美。”
“说是这样说,但毕竟有碍观瞻,方才那位老驼子沏的茶,叫本官如何品饮得下。”
“胡大人,那可是极品的洞庭春笋。”
“再好的茶也不中,”胡自皋觉得邵大侠有怪癖,没好气地说,“邵员外,你请本官来,就是为了看这些丑八怪?”
“不,”邵大侠狡黠地眨眨眼睛,问道,“胡大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七。”
“对呀,既是七夕,还是盂兰会。”
“七夕又怎么了,卧看牵牛织女星,仅此而已,”胡自皋自嘲地笑了笑,又道,“至于盂兰会,那是红粉佳人的嬉戏节日,与本官又有何干!”
“盂兰会肯定与胡大人有关。”
“为何?”
“我为胡大人请了一个人来。”
“谁?”
“你看后便知:”
邵大侠说罢,朝站在门口的一个凹脸大麻子的矮矬子仆人做了个手势,那仆人转身急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听得塞塞率率脚步声传来,麻脸一挑帘,便见一位窈窕淑女莲步轻轻走了进来。胡自皋寻声望去,顿时惊呆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南京秦淮河边倚翠楼中的主人柳湘兰。隆庆六年,胡自皋为了巴结徐爵而结识柳湘兰。徐爵走后,胡自皋便成了倚翠楼中的常客,觞咏之乐云雨之会,消磨了多少秋夜春宵。但自调任扬州后,一来新欢间出,二来毕竟与南京山水相隔,两人虽旧情不泯,却是无缘再次相会。邵大侠探得实情,为了讨好胡自皋,便派人去南京把柳湘兰接来,并选择七夕盂兰会,让这一对旧情人在扇厅相见。
“湘兰,真的是你?”胡自皋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胡……大人!”柳湘兰也因这突然的邂逅而激动,她泪光闪闪,似有哀怨,言道,“一别两年,听说胡大人官运亨通。”
“初来扬州任上,诸事从新展布,一直抽不出身来到南京看你,没想到一下子暌违两载。”胡自皋话中有愧意。
“奴家以为你是薄幸郎,但邵大官人说,是你委托他派人到南京接我来扬州,奴家本来一腔怨气,倒一下子被冲得干干净净了:”
柳湘兰说着破涕为笑,胡自皋听她这段话,内心感激邵大侠为他做了善事,他朝邵大侠投以感激的一瞥,对柳湘兰说道:
“湘兰,我胡某未曾有一天忘记过你,你来了就好,既来了,就在扬州住下,再不要走了。”
看他两人眉目传情,邵大侠插话笑道:“柳姑娘一来,扬州城中的那些大美人,恐怕一个个自惭形秽,要气得投河了。”说罢,又朝麻脸做了个手势。
麻脸退下,顷刻领上一二十个仆役。在邵大侠安排下,他们依次儿站开,而让柳湘兰站在中间。柳湘兰穿着一袭采莲裙,脸白得像豆腐脑儿,身材高挑匀称,而那些仆役或歪嘴塌鼻,或瘸腿驼背,或暴牙眇目,总之没有一个长得像个人形儿。却说邵大侠别出心裁,光仆人就配了两套,一套就是眼前这些人,丑到极致。还有一套都是俊童丽女,看了让人销魂,今天为了衬托柳湘兰,故将丑仆全都搬了出来。两相比较,越发衬得柳湘兰袅袅婷婷貌若天仙。柳湘兰左看看右瞧瞧,自己也忍俊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
初看柳湘兰,胡自皋只觉得她风韵依然,却没有艳气逼人的感觉,如今放在丑人堆中,他才突然发觉柳湘兰比之两年前更加妩媚多姿楚楚动人,在一片枯枝秃梗中,突见一朵娇滴滴的莲花,那是何等的快感!胡自皋也顾不得官箴体面,竞亲自走出座位,前去把柳湘兰的玉手牵起,拉到身旁来坐下,问她:
“今天盂兰会,你想怎么过?”
“去二十四桥。”
“哪个二十四桥?”
“这还用问,‘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就是这杜牧诗中的二十四桥。”
胡自皋转向邵大侠调侃说道:“湘兰没到过扬州,因此她只能按图索骥。邵员外,你说是不是?”
邵大侠笑一笑未及回答,柳湘兰追问:“找二十四桥,怎么是按图索骥?”
胡自皋自负地回答:“扬州城中桥梁众多,你说的二十四桥,并非是一座桥,而是真有二十四座桥。”
“是吗?”柳湘兰一愣。
胡自皋继续言道:“这二十四座桥是九狮山石桥,九峰园仙女桥,春流画舫中萧家桥,扫垢山尾美人桥,卷石洞天边上的虹桥,连接邗沟的北来桥,宋大城中迎恩桥等等,请问湘兰,你要去游哪一座?”
“这些桥都在瘦西湖上,还是在小秦淮河上?”柳湘兰手托香腮,认真问道。
“都在扬州城中。”
胡自皋说罢,朝邵大侠挤挤眼。柳湘兰看到这一细节,担心胡自皋诓她,便问邵大侠:
“邵大官员,胡大人说的是真是假?”
“他逗你的,不过,自古以来,关于二十四桥便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真的有二十四座桥,它们都在瘦西湖上,”说到这里,邵大侠发觉那些丑仆都支着耳朵听他讲演,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扳着指头数道,“这二十四桥是浊河桥、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下马桥、作坊桥、洗马桥、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明桥、太平桥、利国桥、万岁桥、青园桥、驿桥、参佐桥、山光桥、下马桥。”
听邵大侠一口气数出这一大堆桥的名字,柳湘兰暗自佩服,她一个眼波扫向胡自皋,嗔道:
“你欺奴家没来过扬州,海天雾地诓我。其实你也是个假扬州,不似邵大官人真的清楚。”
胡自皋虽然挨骂,心里头却舒坦。他搔了搔耳根,戏弄道:“其实邵员外也在骗你,真正的二十四桥,就是一座。”
“是吗?”柳湘兰狐疑地看着邵大侠。
邵大侠答道:“我方才说过,关于二十四桥历来有两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桥,这座桥在瘦西湖听箫园旁边,叫吴家砖桥,又叫红药桥。”
“为何有两个名儿?”
“它本名吴家砖桥,因宋代词人姜白石在他写的《扬州慢》一词中有一句‘念桥边红药’,后来多事者,便又把吴家砖桥改成红药桥。不过,依我看,二十四桥不应是一座桥。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里头用了一个‘何处’,便可证明,瘦西湖上的桥有二十四座,如果仅只一座桥,在桥上吹箫的玉人,还用得着到处去找吗?”
“邵大官人考证得有理,”柳湘兰伸头看了看窗外的河水,急切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瘦西湖上泛舟,奴家到吴家砖桥,吹箫给你们听。”
“今儿先不能去?”胡自皋说。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柳湘兰警惕地问。
“你不是喜欢拜佛么?新到一地,开玩之前,还得请佛菩萨保佑。”
“这倒也是。”柳湘兰问,“扬州城中何处可拜佛?”
还是邵大侠回答:“扬州城处处兰若,最著名的有八大寺,它们是建隆寺、天宁寺、法净寺、高曼寺、重宁寺、静慧寺、佛缘寺、灵鹫寺。柳姑娘拜佛,首先肯定是拜观音。”
“对。”
“高曼寺的观音菩萨最灵,但路途远,今天恐来不及了,改天择个吉日,让胡大人陪你去。今天,你还是过好盂兰节。”
这盂兰节本是江南女子的节日,每年七月七这一天,一些有钱人家的女眷,便会在晚上雇船游河,放莲花灯。灯之多少,全凭各家财力。家境贫寒者,一盏两盏亦可,但富绅大户,放灯少则千盏,多则数千盏乃至万盏。扬州城中,每年的盂兰节,一到夜晚,巨商大户都会在小秦淮放灯。放灯从戌时开始,一到这时辰,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