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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张居正-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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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大侠分析道:“胡大人你想想,如果冯公公保你,你怎么可能这会儿会呆在这阴暗潮湿冷似生铁的大牢里呢?”

  “那是因为有圣谕,要拿我问谳。”

  “请问圣谕是从谁手上出来的?司礼监掌印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号近臣,就掌着传旨之责,冯公公若是帮你,这道谕旨还出得来么?”

  “那你说……”

  “依我看,冯公公明哲保身,权衡利弊,早把你丢了。”

  胡自皋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他岂能丢我,他就不怕问谳之时,我把他的把柄兜出来。”

  “什么把柄,无非是收下了你送给他的贿银。你若真的兜了出来,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你别吓唬我。”

  “邵某绝没有吓唬你的意思,自古至今,官场上大权在握的人,为保自身,杀人灭口的事还做得少吗?”

  听得“杀人灭口”几个字,胡自皋头皮一炸如遭雷击,顿时两腿一软瘫坐在地。瞧他那副熊样儿,邵大侠心中甚是鄙夷,暗自嘀咕道:“腐儒不可与论道,贪官不可与论德,真乃至理也。”但鄙夷归鄙夷,他仍为胡自皋谋划道:

  “胡大人,你倘若肯听我邵某的建议,兴许事情还有转寰之处。”

  “请讲。”胡自皋扬起头来。

  “我想你我既是钦犯,这案子就不会拖延,或许明日就要过堂,无论刑官如何拷掠逼问,你只守住两条就行。”

  “哪两条?”

  胡自皋又从地上爬起来,把身子贴近栅墙,眼巴巴地看着邵大侠。

  “第一,千万不要攀扯冯公公和武清伯,皇上不会因为你检举了他们而赦免你的罪行,相反,他们会尽快把你处死。第二,你为我特批盐引的事,你一口咬定,是我邵某设局要挟你,你从中没有获得一两银子的好处。你既没有贪墨,对你的惩处就不会重到那里。”

  “你不会攀咬我?”胡自皋狐疑地问。

  邵大侠淡淡一笑,回道:“我反正是一死,多承担一点罪过,又有何妨?”

  “邵员外,你真是天地间的伟人。”

  胡自皋眼圈儿一红,说话喉头发哽。当夜无话,第二天如邵大侠所料,南京刑部右侍郎史大人升堂,对胡自皋与邵大侠分别进行了谳审。胡自皋按头天晚上商定的计策,将一应责任全都推到邵大侠身上。再加上胡自皋的家人托关系在史大人身上使了银子,因此这位史大人倒也没怎么为难他。问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提审,每日里任其在监狱中吟诗作赋。对邵大侠则不然,一来他是“首犯”,二来他又摆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好汉架子,不肯低声下气打通关节,因此史大人第一次过堂,就对他用了酷刑,除了用拶子拶烂他的手指,还弄了一个六十斤重的大铁枷给他戴上。邵大侠牙齿咬出血来,也不肯哼一声。史大人一心想让这个“强项之徒”讨饶,却没有想到他臭硬如此。第二次过堂时,史大人捋着胡须,很优雅地说:

  “以热攻热,药有附子;以凶去凶,牢有酷刑,本官就不信,你邵方有三头六臂,斗得过朝廷大法。”

  戴着大铁枷的邵大侠,尽管一嘴的血泡,一身的血痂,还偏和这位史大人拧劲儿,讥道:

  “史大人对我邵某说朝廷大法,犹如对牛弹琴。我今天之所以戴枷披刑,你以为是你的功劳?呸!若不是我良心有愧,要为长城上那些冻死的兵士服刑,你岂奈我何!”

  史大人恼羞成怒,一拍惊堂木,吼道:“大胆刁民,竟敢胡言乱语,来人!”

  “在!”两厢甲首皂隶山呼应诺。

  “大刑侍候!”

  “遵命!”

  几位皂隶应声而上,把邵大侠掀翻在地,正要乱棍打下,忽见一人从后门进入刑堂,在史大人身边耳语几句,史大人顿时脸色大变,一摆手说道:

  “暂饶了这个刁民,押回大牢。“

  众皂隶不明其故,只得把邵大侠又押回大牢。他们哪里知道,方才进来的那个人,本是史大人的亲信师爷,他给史大人传来了一个噩耗:三天前史大人十岁的小儿子随家人上街玩耍忽然就不见了,找了一天仍不见踪影,直到昨天夜里,才有一个人往他家门缝里塞进了一封信,用威胁的语气写道:“姓史的,邵大侠若有三长两短,令公子断难活命。”史大人的家在南京,家里人得了这封信,就急忙差人骑快马跑来扬州送信。

  乍一听这消息,原本兴抖抖要挖出更多罪状的史大人,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这天傍晚,他让手下把邵大侠从牢房里秘密提了出来,带进一间早摆了一桌酒席的小房,他让人给邵大侠去了铁枷,满脸赔笑请这位“钦犯”入座。邵大侠不知史大人为何先倨而后恭,也不推辞,坐下就吃。史大人给他斟酒,举杯请道:

  “请邵大侠饮了这杯。”

  “史大人,我可是钦犯啊!”邵大侠咽儿一口干了酒,话意儿满是嘲讽。

  史大人脸红红的,半尴不尬地说道:“邵大侠,本官奉命办案,原不想和你做对头。”

  邵大侠夺过酒壶,自斟自饮,回道:“我从来就未曾把你当成对头。”

  邵大侠言下之意是这姓史的不够格,但史大人没听出来,却抓住话把儿问道:

  “你既不把咱当对头,为何下此毒手?”

  “什么毒手?”

  “四天前,本官的小儿子在南京城遭人绑架。”

  “你儿子遭人绑架,与我何干?”

  “邵大侠,你别装蒜了。”

  史大人说罢,便从袖笼里摸出那封信递给邵大侠看。草草几行字,邵大侠一瞥即过,放下信笺,自言自语道:

  “这是谁做的呢?”

  “谁做的你还不清楚?”史大人想发脾气又不敢,只好巴结说道,“邵员外,本官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党羽……啊不,朋友众多,这件事是谁做的,你肯定知道?”

  邵大侠见史大人救子心切,便有心逗逗他,于是调侃说道:“你想救儿子,其实很简单,把我放了,一切都万事大吉。”

  “这哪儿成?”史大人紧张得额上冒出汗来,“放走了你,甭说救不了儿子,连本官的这条老命也得搭上,邵员外,只要你放了咱儿子,咱保证从此后不为难你。”

  “我是钦犯,你怎么为难我都不会犯错,”邵大侠对眼前这位吃软怕硬的昏聩官员既感到厌恶又产生怜悯,道,“拿纸笔来,我写封信,你们派人送到我府上。”

  片刻纸笔侍候,邵大侠只写了四个字“放他儿子”,史大人不放心地问:

  “就这几个字儿成吗?”

  “一字千金,拿去吧。”

  邵大侠说罢,起身离席,下巴一挑,示意狱卒把他带回漕运衙门的大牢。

  不觉半月过去,这期间邵大侠一次也未曾提审。那位史大人也再也见不到踪影。有个狱卒慕邵大侠英雄之气,便偷偷告诉他,当史大人的小儿子被人神秘送回府上后,这位老刑官经过权衡思量,再也不肯承头谳审这个大案,于是装病回了南京。接他手的人,现在尚未履任,故邵大侠乐得在牢里清闲,每日与胡自皋两人海天雾地地神侃。

  看看已到了腊月二十四小年这一天,扬州城的天气喑喑哑哑:中午,邵大侠与胡自皋两家都买通关系送了食盒进来,两人正欲隔墙痛饮,忽然管监的典吏进来,打开邵大侠的牢门请他出来,邵大侠对着几样佳肴不肯挪步,说道:

  “有甚急事,待我吃了这壶热酒再去。”

  典吏腆着脸,笑道:“是咱王大人请你去,那边的酒席更丰盛,等着你哪。”

  “哪个王大人?”邵大侠问。

  “咱们的漕运总督,邵爷,你面子大,咱们王大人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对面的胡自皋捡耳朵听到这段对话,忙羡慕地插话道:“邵员外,上半年张首辅不是有信给王篆,要他照顾你么,你捉进他的漕运大牢都二十多天了,他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过小年,他却来请你,据我看,八成儿有好消息。”

  邵大侠一笑反问:“如果是鸿门宴呢?”说罢抬腿出门,走之前还不忘绕一腿子到胡自皋房前,隔着栅墙朝里头的小食桌看了看,道,“你家的狮子头做得欠工夫,这厨子二流都称不上。”

  胡自皋叹一口气,回道:“身陷囹圄,何敢奢谈美食,有此一顿,也差强人意。”

  邵大侠又道:“扬州城中四喜阁的厨师老马,狮子头做得真正是好,那才是叫佛跳墙呢,你何时官复原职,就把那老马请到你府上去做菜。”

  “如果有那一天……”

  胡自皋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邵大侠已是大摇大摆地走了。典吏跟在身后,倒像是个跟班。

  从牢房到漕运总督的廨房,大约有一里多路,沿途戒备森严枪兵密布,一看到这阵式,邵大侠料定此去必无好事。走进廨房旁边的花厅,却见王篆已站在那里迎候。这位手握重权的漕运总督,虽然官位显赫,但同两年前任北京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相比,还是一个毬样,瘦精瘦精像个猴子,只是从他那两只三角眼中射出的光芒,比过去显得深沉。邵大侠一进花厅,王篆就起身一揖,笑道:

  “邵员外,你终于来了。”

  邵大侠还了一礼,落座后也不寒喧,兀自问道:“王大人请我来,不知为的何事?”

  “没别的,”王篆瘦削的脸颊上勉强挂着笑意,“今天过小年,请你来喝杯酒。”

  “王大人何必客气,我作客漕运大牢,已经二十多天了。”

  “嘿嘿,这……我知道,你是钦犯,史大人管这案子,我不好插手。”

  “怎么今日又敢了?”

  “史大人称病,回了南京。”

  “啊,”邵大侠心知史大人“病”在哪里,便笑道,“这么说,我邵某这颗脑袋,又可以多寄存几天了。”

  “这个,当然,当然。”

  王篆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是十分紧张。原来,史大人称病回南京后,北京刑部原打算把邵大侠和胡自皋押往北京审判,但又顾虑邵大侠在江湖上的巨大影响,害怕路上被人劫走。最后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三大衙门堂官一起到内阁张居正值房会揖,决定将邵大侠就地处死。为了万无一失,这案子仍绕过扬州府,径由漕运总督王篆办理,王篆接到这道密令,如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实在感到难办:第一,他在与邵大侠的交往中,感到这个人行侠仗义,的确有可敬可畏之处,亲手杀他,心有不忍;第二,邵大侠在江南势力极大,与他为敌,史大人就是前车之鉴。但是,军令如山倒,内阁密示不能不执行。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已不能判得明白,他只有横下心来,执行北京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杀令。

  再说邵大侠入门之前已存疑心,现在又看到王篆闪烁其辞,便欲探知此中蹊跷。他故意装傻问道:

  “史大人既走,这案子是不是暂时搁下了?”

  “这怎么可能呢?”王篆蹙着眉头说,“自把你抓起来后,皇上又为此案连下两道谕旨。”

  “都说些啥?”

  一问到关键处,王篆便不回答。他起身相邀道:“菜都摆上了,邵员外,咱们入席吧。”

  两人离开花厅来到膳堂,只见珍馐美味堆了整整一桌。王篆也不让人作陪,与邵大侠对席而坐。但是,细心的邵大侠发现,上菜的伙计罩着的大棉袍子里头都穿上了短打紧身衣,笼着帷幔的木格窗子外头人影晃晃,似乎都是刀斧手。

  王篆亲自为邵大侠斟上一杯,起身邀饮。邵大侠坐着不动,正颜问道:

  “王大人,你对我说实话,皇上的谕旨说什么?”

  王篆情知瞒不下去,便道:“邵大侠少安毋躁,先饮下这杯,我再实情相告。”

  “你先说,说了我再喝。”

  “既是这样,我不得不说,皇上要把你秘密处死。”

  王篆以为邵大侠听罢此言一定有过激反应,因此预先拉好架式准备闪躲,却没料到邵大侠异常平静,他拿起那杯酒,缓缓饮下,问道:

  “小皇上不是说要将我明正典刑么,怎么突然又改成了秘密处死?”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虑着你江湖朋友众多,怕路上不安全,故更改了旨意。”

  “真乃杯弓蛇影,大明天下赫赫皇朝对~介布衣如此害怕,这是衰败之象啊!”邵大侠长叹一声,一脸的蔑视,又问,“这秘密处死的差事,就落到你王大人的头上?”

  “是。”王篆强压下心头的慌张。

  邵大侠又问:“你准备如何下手?”

  “你看,那儿有一壶毒酒,”王篆指着墙边高脚几上的酒壶说,“酒过三巡,趁你不注意,将那酒斟上一杯让你饮下。”

  “无稽之谈!”邵大侠鄙夷地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须死得壮烈,遭人暗算成何体统!”

  “那,邵大侠想怎么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

  王篆从未碰到如此视死如归的人,心中除了紧张又陡生敬慕,小声嗫嚅道:

  “邵大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没怪你,”邵大侠抓起酒壶一阵豪饮,直到涓滴不剩,他把酒壶一摔,问,“刑场设在哪儿?带我去。”

  王篆不由自主双腿抖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邵大侠,你可有遗言留给家人?”

  “没有,走吧。”

  “你,你还是留几个字吧。”

  王篆近似恳求。邵大侠想了想,道一声:“好吧。”便随着王篆回到花厅,在已铺开的宣纸上奋笔写道:

  象以齿焚,

  犀以角毙;

  猩以血刺,

  熊以掌亡。

  貂以毛诛,

  蛇以珠剖;

  狐以腋殒,

  獐以脐伤。

  匹夫何辜,

  怀璧其罪。

  只为冤魂,

  安然受戮。

  是大丈夫,

  慷慨赴死。

  将这人间,

  留给俗流。

  写到这里,邵大侠似乎意犹未尽,但一时找不到词儿,便慨然掷笔,昂头走出花厅。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二十二回 邀五公齐瞻年节礼 对空房捧读绝情诗
 
 
  腊月二十四一过,北京城中过年的气氛就渐渐浓了起来。平日冷冷清清没多少生意的商铺,现在无不挤挤杂杂。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有东跑西颠置办年货的,有扛着长篙帚子到处吆喝着替人扫尘清洗烟筒的;有赶着骡车专给大户人家送红箩炭白花窗纸等杂物的,有当街摆起条桌替人写春联的;有挑着刀具担子上门替人家杀猪宰羊的,也有一等人——多半是乞丐,打着快板挨门挨户送门神,为的是讨几个铜板。总之是人无贵贱,都为一年一次的春节忙得脚不沾地儿。

  却说除夕这天早上,武清伯府邸里里外外都是张灯结彩。往年过年,大门口挂上八盏大红灯笼,热热闹闹就满有气氛。今年这灯笼却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盏。而且,这些灯笼没有一只是从库房中取出的旧物,它们都是从珠市口汪家灯铺里订制的新款宫灯:大清早,家厅们搬出梯子挂灯时,惹来了一帮看热闹的乞丐:这些耍贫嘴觅食儿的街混儿,碰到哪家有喜事儿,都会凑上去说吉利话讨财喜。这会儿,乞丐中一个绰号叫铜豌豆的小家伙,看到一只灯笼被挂上梁,忙把一挂鼻涕缩了缩,从腰带上抽出快板摔了个花样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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