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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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梁,忙把一挂鼻涕缩了缩,从腰带上抽出快板摔了个花样敲打起来,和着快板响亮的节奏,他扯着嗓子有板有眼唱道:
挂灯笼,红彤彤,
这户人家占东风。
日子过得火蓬蓬,
当官当得路路通。
这吉利话顺耳,此时若把几个铜板掷过去,小叫花子们也就作揖道谢,一哄散去。偏李府家丁都不当事,不但没有一个人舍得施舍小钱,反而有一个还把眼睛一瞪,吼道:
“去去去,这里不是你们闹的地方。”
一句话未完,铜豌豆又敲起了竹板,嘴巴一瘪唱道:
挂灯笼,红彤彤,
外面好看里面空。
除夕一年走到头,
拆下富字换成穷……
铜豌豆顺口溜张口就来,他还欲铺排下去,忽然“啪”的一声,他的脸颊上挨了一个重重的手批。抬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像一堵墙横在他面前,铜豌豆捂着脸正欲叫骂,壮汉如同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喝道:
“小杂种,谁让你在这里咒我?”
这壮汉是李高,他本是个夜里不眠日里睡觉的玩主。除夕这一日家里有喜事,他才起了个大早,到街上溜达办事,回到家门口正碰到这群叫化子哄闹,便逮了个正着。
铜豌豆一见这李高衣着华丽,再看周围不知何时已围拢了一群横肉面生的打手,顿时心底发虚,吸溜着鼻涕答道:
“咱夸这府上灯笼,他不肯给赏钱。”
“谁?”
“他们?”
铜豌豆指着门口的那些家丁,李高把铜豌豆放下,又对那些家丁拧着眉斥道:
“你们怎么和这些嚼舌根的毬蛋一般见识,嗯?就他娘的几个铜板,你们施舍不起是不是?”
几句话骂下来,家丁们一个个不但气星儿没有,还都哈着腰满脸赔笑。一个年长的家丁忙摸出一把铜板递过来,铜豌豆接过破涕为笑。
“你叫什么?”李高问。
“铜豌豆。”
“我操你妈,看你烂泥样的伢秧儿,还想挣一个嚼不碎捶不烂的大名,”李高嘴上虽然骂咧咧的,脸上却挂着笑,“你拿走了赏钱,该掌自己嘴巴子了。”
“为啥?”铜豌豆问。
“你方才咒了我。”
“咱再念顺口溜,替老爷解咒行啵?”
“也行,你念一段,看大爷咱喜欢不喜欢。”
铜豌豆竹板一打,又音韵铿锵地唱将起来:
挂灯笼,红彤彤,
这家府上好兴隆。
男的都是大金龙,
女的都是大彩凤。
铜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铜豌豆的脑袋,问道:
“龙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诌,说咱府上出大金龙?”
“咱编词儿只图吉利,不管这许多。”
“唔,咱看你铜豌豆嘴上还利索,你今儿个也甭走了,待会儿咱府上有许多客人来,每一个下轿的,你就念一段顺口溜,只要逗得他们高兴,咱有大把的赏钱。”
李高说罢双手一剪迈开大步进了大门,铜豌豆瞅着他大模大样的势派,问近前的家丁:
“这位老爷是谁呀?”
家丁道:“唁,闹了半天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舅爷。”
李高进得府中,但见他的父亲武清伯已穿了一件簇新的绣蟒朝服,坐在客堂里,指挥一帮仆役搬东搬西布置环境。李高走了进去,得意地对父亲说:
“爹,咱早上一出门,就讨了个吉兆。”
“啥吉兆?”武清伯问。
李高便把铜豌豆最后念的那四句顺口溜念了一遍,接着喜洋洋地说道:
“爹,咱姐叫彩凤,可京城里的人,不管老少贵贱,都只知道李太后,却是没几个人知道她叫李彩凤的。那个铜豌豆张口说出‘女的都是大彩凤’,可见,咱姐不管权势多大,地位多高,还是咱李家的人。”
武清伯咧开嘴憨憨地笑了。自从戚继光御前告状以来,武清伯一直担惊受怕。他不单听信驸马都尉许从成和儿子李高的唆使,表演了一场假上吊的闹剧。自那以后,他还到处求神拜佛,寻求趋吉避凶的良方。皆因他知道张居正把这事儿揪住不放。他不知张居正究竟想要怎样,会弄何等的套路惩治他,心中猜详不出,故每日愁眉苦脸,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稳。十几天前,他听说扬州方面已把邵大侠与胡自皋捉拿起来,心里头越是发毛。他害怕邵大侠说出事情真相,自己纵然横下心来不认账,但那要费多少口舌?还不知谳审的官员会不会成心作对。这样魂不守舍的日子又过了一二十天,忽又听得消息,说邵大侠已经在扬州漕运大牢里“畏罪自杀”,他顿时心下犯嘀咕:“这人五阎王不要,六阎王不收,怎地就会自杀?”正自将信将疑,昨儿又接到宫里头的传信,说是李太后明日要派人往武清伯府中送年节礼。乍一听这消息,武清伯父子欣喜若狂。李太后这一举动表示,他们父子二人已彻底从“棉衣事件”中解脱了。因此李高便向父亲建议,为了冲冲府上的霉气,干脆趁姐姐送年节礼之机,把京城里的势豪大户请一些来,让他们目睹“送礼”的盛况,好回去宣传宣传,咱李家无论啥时候儿,都还是京城里头的第一号皇亲。武清伯素来只喜欢银子不喜欢张扬,但这回确实受够了“窝囊气”,也就真的想在众人面前挽回些面子,便欣然同意了儿子的建议。因此,从昨天夜里开始,武清伯府上就已忙碌起来,到今儿个早上已是一派盎然喜气。
过了辰时,被请的客人陆续到齐,来了二十多位,都是京城里头叫得响的人物,他们中地位最高的,当数镇国公朱希孝。他是开国元勋朱能的后代,到他这里,已世袭了九代。这朱希孝为人谨慎,从不招惹是非,因此在势豪大户中人缘极好。张居正对这位爵位最高的王公也极为尊重,正是他的鼎力推荐,朱希孝还被皇上任命为锦衣卫镇抚使,辖控锦衣卫南北十六卫营兵,也算是朝廷中第一号武臣了。他之到来,令武清伯甚为高兴。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约巳时一刻,忽有门子滚葫芦般跑进客堂,跪下禀道:
“老爷,宫里头的牌子到了。”
李高连忙出门迎接,一会儿,李太后名下的随堂太监万和就随着李高走进了客堂。一看到客堂里坐了不少贵宾,万和禁不住一愣,这些人,多半他不认识,但像朱希孝、许从成这样的显贵,他还是打过交道。他当即先朝在座的诸位勋贵抱拳一揖.然后再对武清伯施礼言道:
“老大人,太后李娘娘差奴才前来送礼。”
“好哇,咱闺女啥时候儿都惦记着我这把老骨头,”李伟一脸的红光,不无炫耀地说,“万公公,太后这一向可好?”
“好,每日还是抄经念佛。”
“咱那小外甥呢?”
“小皇上除了温书习字,还要阅读各地奏折,处理军国大事,每天忙得很哪。”
“啊,闺女给咱捎话儿了吗?”
“捎了,”万和拘谨惯了,回话极有分寸,“李娘娘要你老人家保重身体。”说罢,唤过随他前来的两个小火者,将一个礼盒儿抬到客堂里当场交付,然后领了赏钱辞谢回宫去了。
万和一走,客堂里的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第一个起身离席,摇着臃肿的身躯走到礼盒儿跟前的是许从成,他绕着礼盒儿走了一周,煞有其事地感叹道:
“俗话说,亲不亲,一家人。你们看看,大凡什么事到了节骨眼儿上,还是亲情为大吧。”
许从成这些夹塞儿的话,在场的人一听就懂——这是暗指“棉衣事件”。于是,客堂里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有些人手伸得特别长,想搅和皇上家里的事,这真是自不量力。”
“别看皇上小,李娘娘又是女流,其实他们心里头亮堂得很。心中判得出忠奸来。”
“今年的子粒田征税,咱白掏了四千两银子。”
“我呢,我还不是一样,碰到这种人当道,我也只好日食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
“别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君不听古人言,千人所指,无病自死。”
许从成点一把火,把众人的愤怒都引了出来。除开朱希孝,这些人都是对子粒田征税极为反对的,腹诽藏之既久,借机泄愤也事属必然。朱希孝对这些偏激之词听不过耳,遂响亮地打了~声咳嗽,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和缓言道:
“居家友聚,议论国事朝政,实乃朝廷大忌,诸位还是谨慎些个。”
虑着镇国公的声威,他这一说,众人再也不敢造次。许从成本是打不灭吹不熄的逗人灯,哪肯闲着?遂转了话题儿,又指着礼盒儿言道:
“大家猜猜,这礼盒儿里装的是啥?”
“银锭。”有人回答。
李高上前掇了掇,道:“并不沉的。”
“那就不是银锭了,”许从成说,“咱看也猜详不出,干脆,还是请武清伯打开,咱们一睹为快。”
众人一齐说好,武清伯满面笑容走近前来,看着系在礼盒儿外头的彩带及绸花,已是喜不自胜。李高递给他一把剪刀,要他把彩带剪开。武清伯舍不得剪,硬是笨手笨脚去解那彩带的结子,弄了半天才解开,待他打开层层包装,把最后一层绸布揭开时,一直站在一旁围观的王公大僚们,顿时都傻了眼。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把砌刀。
武清伯是泥瓦匠出身,李太后派万和来给他送来一把砌刀,在场的人没有谁不明白李太后的良苦用心:她要他的父亲不要忘本。
“咦,怎么会是这个?”许从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清伯与李高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站在礼盒儿跟前,恍若两根木桩。除夕这天上午,张居正仍乘轿到内阁转了一趟。京师各衙门年节放假从腊月二十八至翌年正月十六,期间除值守人员每日点卯以应必须,各衙门例不办公。张居正难得有几天清闲,但心中对国事仍放心不下。托老天爷的福,他自上任首辅两年多来,域内风调雨顺,长江、黄河与淮河都未曾有水患发生。北方九边,从陕西榆林到辽东朵颜三卫,这数千里的防线,除秋上偶尔有小股鞑靼与色目骠骑越境劫掠牛羊外,亦无大的战事发生。连续两个半年,南方水田北方旱地都有好收成,因此各府州县征收粮课没有出现拖欠现象,且州仓府库粮满为患。累年的积欠除万历元年减免一次外,第二年又酌情对河南、山西、湖广与河北等历年受灾较多因之积欠也多的省份再减免一次,如今积欠已基本清理完毕。隆庆时期六年都做不成的事情,张居正花两年时间就大功告成。朝廷手中有粮,老百姓又都得到实惠,因此耕夫野老一般庶民无不夸赞万历新政的好处。再加上子粒田征税以及全国十大税关的改制,屯边与马政的改革,宫中皇室用度的削减以及两京各大衙门裁汰冗员节缩开支等财政举措,使国库的银两大幅增加。仅万历二年一年,与隆庆六年相比节约下来的银两就达三百万两之巨,再加上新增收的五百多万两税银,张居正的挚友王国光,终于从大明王朝近两百年来最穷的一个户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最富有的大司徒。今年秋天,张居正决定给全国官员提高年薪的折俸。过去折俸,四品以上官员是三分银,七分铜钞,五品以下官员是四分银六分铜钞,如今倒了过来——四品以上官员是七分银三分铜钞,五品以下官员是八分银两分铜钞,须知铜钞因造得铸得太多太滥,根本不值钱。官员们薪俸拿到的现银多了,无异于提高了俸酬,中小官吏得到的实惠犹多,因之也是一片赞誉。总之,这个春节物阜民丰,南北东西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张居正心里清楚,这种局面的取得,是李太后与小皇上对他言听计从的结果。“内阁每有一议,皇上即下一旨”,这种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乃是万历新政得以展布的稳固基石。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富国强兵的梦想初见端倪,张居正初登首辅高位的戒慎之心不但没有松弛,反而更加强烈了。历史上功亏一篑的前车之鉴太多。眼下的局势虽然对他有利,明枪没有了,但暗箭随处都是。此情之下,他不敢稍有疏忽,正是有这种警惕心与紧迫感,年三十他也在家呆不住,仍想着要到内阁走走。
因今日只是巡视而无实际的事儿,张居正在路上便是从容不迫,待到内阁院子里落轿时,已过了巳时。他刚走进内阁,忽见吕调阳对面的一间值房门已开启,那是新增补的内阁辅臣张四维的值房。说到张四维入阁,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戚继光告御状不几天,李太后曾召见玉娘,两人说闲话时谈及张居正为国事操劳恨无分身之术,李太后当时就让容儿传她的懿旨,让张居正再挑一两个辅臣,随他人阁办事。张居正得到这道旨意,内心感谢李太后与小皇上对他的关心,但在推荐辅臣的人选上,他却颇费踌躇。他心中有三个人选,一个是詹事府詹事申辅时,一个是礼部左侍郎许国,还有一个就是礼部尚书张四维,这三个人都在他为小皇上精心挑选的六个经筵讲师之中。这三个人,申辅时是状元出身,学问道德都为士林推重;许国资历稍浅,却也是有着经
邦济世的实际才干;至于张四维,论资历三个人中数他最老,嘉靖三十八年考中进士后,从知县做到巡抚,臬台藩台都干过,当封疆大吏时很有政声。去年,张居正推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一职,原也存了让他人阁的意思。但他在礼部尚书任上一年多来,所作所为却有张居正不甚满意之处。最不满的是两件事情:第一,今年的会试,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与二儿子嗣修二人参加,敬修虽然榜上有名,名次却在八十名开外,更惨的是,嗣修还名落孙山。虽然事前张居正就会试事一再叮嘱张四维要秉公持正,但到头来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这般狼狈,心里头还是很不舒服。其实张四维一直有心照拂,但惮于张居正防微慎独的做人风格,他不敢冒这个险。但他看准了张居正不喜欢江西举子汤显祖恃才傲物的张狂劲儿,硬是把他做出的一张花团锦簇的试卷扔进了废纸篓,让这位志在必得的大才子怆然离京。尽管这一处置本意是为了讨张居正的欢心,而不惜招来物议,但张居正仍不领这个人情;第二,张居正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张四维为了能早日人阁,还走通了冯保与武清伯李伟两人的门路,大肆向他们行贿送礼。张四维是山西蒲州人,祖上经营盐业而积下巨额财富,他根本用不着贪墨,家中自有大把的银子供他打通关节。
基于以上两个原因,他差不多已将提拔张四维的念头打消了。但是,“棉衣事件”发生后,这件事又有了新的变化。戚继光御前告状之后,第一个感到紧张的还不是武清伯李伟,而是蓟辽总督王崇古。在当朝那些以文驭武的进士出身的总督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当数谭纶、殷正茂与王崇古三人。当初杨博由兵部尚书改任吏部尚书,到底该由谁来接替他。张居正一时委决不下,最后,他想出一个折衷方案,让谭纶担任兵部尚书,而让王崇古挂兵部尚书衔领蓟辽总督一职,殷正茂挂左都御史衔仍领两广总督。这样,论级别三人都是二品大员。不同的是,谭纶坐的是实职,总揽全国军事,实际权力大过王崇古与殷正茂。如此安排,三人都皆大欢喜,因为谭纶年纪最大,他一旦致仕,第一个有资格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