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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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想办法疏通执法的锦衣卫缇骑兵,力争让两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点苦头。见艾穆与缇骑兵发生争执,赵志皋忙趋上前去,偷偷地把一只银锭塞到领头的小校手中,腆着脸笑道:
“这位兵爷不要发怒,大家都替皇上办事,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跪着的这两位是咱的同事,待他们平安解了刑罚,咱请各位兵爷喝酒。”
“解刑之后,你们这些官老爷还不像昂头的公鸡,哪里还认得俺们这些大兵。”
得了银锭的小校,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得意的笑容,他一挥手,缇骑兵又都散开各就各位。艾穆趁这空儿,又走了过来,蹲下来问跪着的二位:
“昨晚上发生的事,你们知道么?”
“发生什么事了?”吴中行问。
“天上出了妖星。”
“妖星,什么妖星?”赵用贤问。
“昨晚扫帚星起于东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随后,京城就有三处火警。”
“星象变异,天人感应,这预兆什么?”吴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
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问道:“地上有夺情之议,天上有妖星闪耀,子道兄,个中蹊跷,还用得着追问吗?”
“老天爷有眼哪,”赵用贤突然狂笑起来,“我辈之举,上合天意,纵死何憾!”
他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围观者,缇骑兵一跺脚,又斥道:“你再胡闹,小心俺又揍你。”
艾穆眼见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门说道:“那日在天香楼,艾某已说过,继你们二位之后,我一定也会上疏皇上,批驳曾士楚、陈三谟等夺情之议,昨日午夜,我已拟好折子,沈主事定要附名,这折子就以我俩的名义递进。”
“折子已递了?”吴中行问。
“还在这儿呢。”沈思孝插话,说着就把手上的折子递给艾穆,又道。“和父兄说递进去之前,先要念给二位听听。”
“好,和父兄,快念。”赵用贤大声催促。
艾穆站起身来,抖开折子。立刻,偌大的午门广场鸦雀无声,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屏神静气安宁下来。艾穆清了清喉咙,大声念道:
吾皇陛下:臣刑部员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就首辅张居正夺情事,再行抗疏,谏曰:
自居正夺情,妖星突见,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陈三谟,甘犯清议,率先请留,人心顿死,举国如狂。
今星变未销,火灾继起。臣岂敢自爱其死,不肯洒血为陛下言之:
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为社稷。须知社稷所重,莫过于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弃纲常而不
顾,何社稷所能安?且事偶一为之者,例也。而万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从近代之例,如之决然不可也。居正今以例夺情,觌颜留机枢之地。设若期间国家有大庆贺大祭词等盛典,为元辅者,欲避则害君臣之义,欲出则伤父子之情。臣不知陛下何以处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徐庶以母故而辞于昭烈,日: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乎?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闻为所夺也。以礼义廉耻风化天下,犹恐不及,顾乃夺之?使天下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爱于其父,常纪坠矣!异时即欲以法度整齐之,何可得耶?陛下诚爱居正,当爱之以德,使奔丧终制以全大节,则纲常固而朝廷正,乃使天下百官万民成服之。灾变不可弭矣,恳望陛下再思夺情之议,准臣之请。臣艾穆、沈思孝伏拜。
一篇雄文,抨击犹烈。在场的官员竖着耳朵听下来,不少人为之股栗,更有人生怕惹火烧身,赶紧抽身溜走。当然,也有不少人拊掌叫好。吴中行听罢,也不免为艾穆锋芒毕露的犀利言辞而大为担心。因为,这篇疏中不但针砭首辅,而且捎带着把皇上也刺激了一番,便道:
“和父兄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只是言辞过于激烈,一旦投进,下场不会比我俩好到哪里去。”
“艾某正有此意,陪二位在此一跪。”
艾穆话音刚落,沈思孝也凛然说道:“还有我哪,我既来到午门,就没打算回去。”
“快哉,快哉!”赵用贤又大叫起来,“读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
艾穆拱手朝两位跪着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纯父兄投折去了。”
话犹未了,围观的人早给他们二人让出一条道儿。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二十七回 气咻咻皇上下严旨 怒冲冲首辅斥词臣
用罢早膳,皇上照例有半个时辰的休息。这会儿,他正和客用孙海一帮近侍在东暖阁外边的砖地上玩掷金城的游戏。这游戏说来也很简单,就是用白灰在砖地上划出四九三十六个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个州的名字,方格中间搁一小磁碗,参与游戏的太监站在三丈开外,手拿一枚铜钱,朝方格中的小碗里投掷,若投中一个,皇上就赏给他白银五钱,以投三次为限。三次皆不中者则换下,改另一个人再投。皇上自己并不投,而是当一个仲裁者,就这么简单的游戏,他却玩得津津有味。
且说今天早上,一连换了五个太监,却没有一个人投中。第五个掷铜板的是孙海,他连掷两次,连碗边儿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铜板,掉进一只小磁碗中又弹了出来,旁观的众太监都为他惋惜。孙海想得赏钱,便对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钧奏道:
“万岁爷,奴才这枚铜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钧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从碗中弹出来的呀。”
“既弹出来,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钧跷着二郎腿,得意地说,“你想骗朕的赏钱,没门。”
孙海抓耳挠腮,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逗皇上开心。朱翊钧果然兴致儿极高,又喊道:
“下一个谁上?”
“奴才试试。”
说话的是客用,他与皇上同岁,今年十五,刚处在变音的阶段,说话声音嘎嘎的,听了让人感到别扭。但他今天的声音格外不对头,皇上瞅着他,狐疑问道:
“你嘴里好像含了什么东西?”
“是。”
客用答着,伸手从嘴里抠出一枚铜钱来。
“你这是干啥?”朱翊钧问。
“启禀皇上,奴才把铜钱用口水濡湿,它就不会嘎嘣嘎嘣地乱飞。”
客用说着扮了一个鬼脸。朱翊钧笑道:“你当年弄蚂蚁大战,朕就知道你是个人精,快投。”
“哎。”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领旨,然后挽起袖子站到投掷线上,眯眼看准一个磁碗,稳稳地投了过去。只见那枚湿漉漉的铜钱不偏不倚,正好掉进碗中,由于沾水,也不弹跳。
众太监一阵惊呼,孙海伸手去看那方格,大叫道:“万岁爷,客用投中的是扬州。”
“扬州?客用怎么这么好的运气。”朱翊钧屁股离了藤椅,伸头朝方格中看了看,问道,“客用,你知道扬州的分野与出产么?”
“奴才不知。”客用一脸憨相。
“你既不知,听朕为你道来,”朱翊钧双手背负,很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兴致勃勃言道,“淮、扬一带。扬州、仪真、泰兴、通州、如皋、海门地势高,湖水不馒。泰州、高邮、兴化、宝应、盐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泛滥,所幸有一道漕堤为之屏障。此堤始筑自宋天禧年间转运使张纶,因汉代陈登故迹,就中筑堤界水,堤以西汇而为湖,以受天长、风阳诸水脉,过瓜州,仪征以通于江,为南北通衢。堤以东画疆为田,因田为沟,五州县共称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宝应。盖三百四十里而遥,原未有闸也,隆庆六年,水堤决,乃就堤建闸。你们记住这建闸的谕旨,是朕登基后亲自签发的。兹后两年间,建闸三十六座,耗费金钱以万计。这说的是地势,再说出产。淮扬最大的出产就是盐。其盐厂所积有三代遗下者,然长芦盐窃之淮扬卖,而淮盐又窃至江南卖。长芦之窃,其弊窦在往来官舫;淮盐之窃,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可谓比他处独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时,欲以增额为功,请加至白银百万两,征不足,则搜刮郡县盘剥商贾,在他治下,商人多破产,怨声载道。及嘉靖末年,严分宜败,御史徐旷上折弹劾鄢懋卿,司农复议,始减照原额征收。
“扬州有五塘,一日陈公塘,延袤八十余里,置自汉陈登;一日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袭誉;一日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日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创自先朝。千余年停蓄天长、六合、灵、虹、寿、泗五百余里之水脉,水溢则蓄于塘,而诸湖不至泛滥,水涸则启塘闸以济运河。
“这塘说过了,朕再说扬州的风俗。淮阳年少,武健鸷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风。凤、颖习武好乱,意气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则如白下,鲜衣冶容,流连光景。盖六朝余绪犹有存也,大抵古今风俗不甚相远。”
朱翊钧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眼前的这帮内侍大都胸无点墨,内中虽也有识几个字的,又哪里懂得什么学问?如今听得皇上指点江山的宏论,他们无不肃然起敬。孙海适时恭维道:
“万岁爷这好的学问,真是胜过了状元郎。”
“瞎。什么状元郎。”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三年一次会试,那状元郎还得由朕钦点呢!”
孙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道:
“看奴才这张臭嘴,尽说混账话。”
看着他做戏,内侍们站在旁边无不掩着嘴笑,有一个内侍挠挠脑袋,问道:
“奴才天天跟着万岁爷,真不知万岁爷这么大的学问,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朕从隆庆六年登基起,就出经筵,六年了,天天就学这些经邦济世的学问,你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会知道。”
朱翊钧一副傲岸的神气,众内侍一个个点头哈腰,一直默不作声的客用,这时满脸堆笑言道:
“万岁爷,奴才的赏银还没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钧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既机灵又憨厚的贴身内侍,他挥挥手,一名内侍便托了一只垫了红绒布的木盘上来,上面放了五钱银子,朱翊钧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权且把扬州赏给了你。”
“谢万岁爷。”
客用伸手拿过银子,正要退下,忽然听得有人尖叫一声“且慢”,唬得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冯保,不知他何时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
冯保急步上前,拧着客用的耳朵,吼道:“还不快给万岁爷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敢申辩,只得不情愿地跪了下去。朱翊钧也不明就里,愣着问:
“大伴,客用怎么了?”
冯保也扑通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十几个内侍再没有一个敢站的,都纷纷跪下了。冯保正色言道:
“老奴冯保,请万岁爷收回旨意。”
“什么旨意?”
“将扬州赐给客用的旨意。”
一听这话,朱翊钧噗哧笑出声来,辩道:“朕开的是玩笑,实际只赏给他五钱银子。”
“天子无戏言,”冯保偏还较真儿,“万岁爷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个扬州。”
“好吧好吧,”朱翊钧有些不耐烦,鼻孔哼了一声,说道,“刚才那句戏言,算朕没有说。”
冯保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又回过头训斥客用:“你这个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赐你扬州,你本该诚惶诚恐,赶紧谢辞才是,你偏偏还眉飞色舞说一句‘谢万岁爷’,这话是你答的么?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客用平自无辜遭此一顿辱骂,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但他哪敢辩驳,只勾着头一声不吭。经冯保这么一搅和,朱翊钧也玩兴全无,怏怏起身,踱回东暖阁中,冯保跟随在他的后头走了进去。
朱翊钧习惯地在御榻上落座,早有内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钧呷了一口,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也不看冯保一眼,只低头问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冯保欠身奏道:“启禀万岁爷,午门外又发生了大事。”
“午门外?”朱翊钧不屑地说,“不就是吴中行沈思孝两人在那儿戴枷罚跪么,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冯保奏道,“不是这二人的事,又有两个人上折言夺情事?”
“谁?”
“艾穆与沈思孝,两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员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们的折子呢?”
“在老奴这里。”
“念。”
“是。”
冯保展开艾穆沈思孝的折子,一字一句读了下来。当听到“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朱翊钧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待他耐着性子听完,已是勃然大怒.骂道:
“这两个狂徒,胆敢骂朕!”
冯保瞧着朱翊钧涨红的脸,趁机撺掇道:“这两人的情况,老奴略知一二。”
“讲。”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上折的头天晚上,艾穆与沈思孝应吴中行之邀,曾去灯市口的天香楼宴聚,一共去了七个人,除开上述四位,还有翰林院的赵志皋、张位、习孔教三人。他们名日宴集,实际上就是替张瀚鸣不平,并商量如何上折,反对皇上慰留首辅张先生。”
“哦,这帮人竟如此大胆,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张先生夺情,翰林院带头谤议的时候,老奴就密令东厂番役,暗中侦伺他们的行踪。”
“如此甚好,”朱翊钧点点头,忽又觉得还是冯保忠心事主诚实可靠,便忘却了一心头的不快,继续问道,“东厂的密探,还侦伺到什么?”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吴中行赵用贤的折子先上,艾穆与沈思孝随后跟进。”
“艾穆与沈思孝这二人更坏。”
“艾穆向来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员中,很有一些影响。万岁爷,你记得万历二年冬决的事么?”
“记得,当时张先生提出治乱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国杀了一大批要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事儿与艾穆有关,他当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陕西督办决囚事。那一年,陕西只杀了两个人,在全国落下个倒数第一。”
“我记起来了,”朱翊钧忽然又气愤起来,“张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禀告决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员外郎督办不力,为何这人还留在任上?”
“老奴说过,艾穆是个名士,动他有点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诰也袒护他。”
“王之诰不是元辅的亲家么,为何要袒护他?”
“王之诰为人清正,但有些迂阔,好认个死理儿,所以并不能做到与首辅和衷共济。”
“朕知道了,”朱翊钧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问,“艾穆折子中说妖星出现,是怎么回事?”
“昨夜里,天上的确出了扫帚星。”
“啊,这是凶象吗?”
“是的。”冯保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事先想好的话,“扫帚星之所以称为妖星,是因为它一出现,地上就有灾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