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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张居正-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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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倒不见得,”张居正冷冷一笑,神色庄重言道,“蠹官蠹政,如同夏日里的蚊虫,你怎么灭得干净?逮着机会,它就要咬你一口。你现在还在县令任上,你说,在你们井陉县,就没有扰民害民的事情发生?”

  “……有:”韩里奇苦涩地笑了笑。

  “是嘛,怎么会没有呢,”张居正继续言道,“就像我张居正过境,你们大老远跑来迎接,这不但扰了民,还扰了官。钱普,你说呢?” 

  钱普仿佛突然咬了一只辣椒,顿时面色燥赤,他欠欠身子,不自然地笑道:

  “咱们这些地方上的蕞尔小官,都想见见首辅,当面聆听教诲。如果首辅觉得不便接见,卑职马上通知各位官员散去。”

  “好一个钱普,竞想让我当恶人,来都来了,散去作甚?不谷正想见见大家,昕听大家替朝廷守土安民的难处,对清明政治,有些什么样的好建议。”

  张居正这几句话,又让钱普吃了定心丸,正想接嘴说话,却见张居正又把脸转向了韩里奇: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倘若再碰到害民扰民之事,你还有没有勇气站出来?”

  韩里奇嘴里硬邦邦蹦出一个字:“有!”

  “好,”张居正一拍官帽椅的扶手:“我离京之前,已向皇上奏明,荐拔你出任工部员外郎,你当年当过五品知府,现在给你四品职衔,也算是朝廷对你的奖赏,你觉得如何?”

  事属突然,韩里奇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里不知道说话。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钱普灵醒,连忙伸指头捅了捅他的腰眼,小声提醒道:

  “还不快谢,还不快谢。”

  韩里奇这才如梦初醒,站起身来朝张居正深深一揖,喃喃说道:

  “卑职感谢皇上,感谢首辅。”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张居正目光灼灼,斟酌言道,“让你做工部员外郎,是有一个棘手的差事等着你。按皇上的旨意,山东全省已开始了土地清丈。朝廷下决心做这件事,其目的屡见于邸报,不谷不在这里哕嗦。山东作为试点,一旦摸索出行之有效之法,即在全国推广。山东巡抚杨本庵对于此事督办有力,但亦遇到不少阻力,单拳只手,难以抵挡那些势豪大户的明枪暗箭。因此,本辅奏明皇上,决定派你前往山东,代表朝廷专责清丈田地一事。”

  “臣领命。”韩里奇多年来一直在府县任职,熟悉民问舆情,想了想又补充道,“山东的势豪大户,莫过于衍圣公孔尚贤与阳武侯薛忭两家。”

  “你说得不差,本辅派你到山东,就是要你把这两家的田地彻底丈量清楚。”

  “首辅大人放心,卑职领朝廷圣命而去,保证他们一亩私田也隐藏不下。”

  “要充分估计困难,”张居正想结束这次谈话,说道,“吏部新任命的井陉县令,这两天就要到了,你与他交接之后,就即刻动身,到吏部报到。”

  “是。”

  韩里奇知道这里没他的事了,躬身告谢辞了出去。他一走,张居正问钱普:

  “说了这半晌话,本辅的这些随行军士吃了点什么?”

  “卑职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葱馅饼尽管吃,还有热乎乎的粉条汤,尽管喝,这会儿都吃过了。”

  “吃过了,我们就立刻上路。”

  “首辅大人,都过午了,你不用膳?” ’

  “我在轿里头用过茶点,够了。”张居正说着问随行官员,“你们要不要吃点?”

  曹应聘领头答道:“我们也都用过点心。”

  “好,上路。”

  张居正说着已抬腿出门。他忽然又瞥见了亭子,顿时又想起那块诗匾.便序下脚步吩咐钱普:

  “把亭子里的那块诗匾摘下来。”

  “为何?”钱普冒失地问了一句。

  “不要问为什么,叫你摘下就摘下。”

  “是。”

  钱普听首辅的口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心神也就定了。见首辅朝自己的大轿走去,他忙从后面喊道:

  “首辅;请留步。”

  “你还有何事?”

  张居正回过身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钱普赔着小心笑道:“卑职给首辅另外备下了一乘大轿?”

  “是吗?什么样的轿子。”

  “在驿站后院里停着,请首辅挪步过去亲自过目。”
 
 
 
 
 
 《张居正》

 
 
第四卷:火凤凰
 
 
第三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
 
 
  张居正怀着好奇心,随钱普来到驿站的后院。当看到院子当中停放的那乘大轿时,他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乘轿比之普通轿要大好几倍,就是他现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轿,与它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轿四周的锦栏,雕有百鸟百花图案,一喙一羽一枝一叶,莫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轿顶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轿顶飞卷如曲面屋顶,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只金凤展翅欲飞。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亦由华丽的黄缎制成,和风之下,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如丝弦上拂动的纤纤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两边各有四扇,惊艳的窗花,却是远近闻名的当地艺人的剪纸。

  看罢这乘轿子的外观.张居正觉得它器宇轩昂华贵脱俗。接着,钱普又请他进轿察看.当他踩着雕花轿凳上到轿子里头,轿屋的一应规制陈设更让他惊讶。这轿屋一进两间,外间摆有书案,案上有纸笔墨砚.案几两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水灵灵的妙龄少女,里间较小,仅搁一张末,权作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睁下铺的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声音:张居正里里外外上下左右看过,最后眼光落在两个小姑娘身上,他问站在左边的一个:

  “你叫什么?”

  小姑娘蹲了个万福,紧张答道:“玉琴。”

  “你呢?”张居正又问另外一个。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称,”张居正随口开了个玩笑,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阵惆怅,遂又问道,“你们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们两个是卑职老家人。”钱普代为回答。

  “哪里的?”

  “苏州。”

  “啊?”张居正心中像被掸子拂了一下,因为玉娘也是苏州人。他再仔细打量这两个女孩儿,都袅袅婷婷十分可人,特别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间尽现妩媚,似乎从她身上可寻到玉娘的影子。张居正不免心有所动,又问,“苏州女孩儿,怎么跑到真定府来了?”

  钱普答:“玉琴与玉意两个,本是卑职贱内房下使唤的丫头,贱内好一点琴棋书画,倒把她们两个都调教出来了。卑职这次带她们来,是让她们一路照顾首辅大人,权当书童之用。”

  张居正昕罢倒没有推辞的意思,只是笑着问玉琴:“长途颠簸,你受得了这个苦吗?”

  玉琴答道:“这大轿平稳,坐在里头像呆在家里,苦不到哪里去的。”

  张居正下得轿来,又围着大轿转了一圈,他心中对这轿子着实满意,一来是可以在轿上处理公务;二来倦了也有个睡觉的床铺。但如此庞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问钱普:

  “这乘轿子得多少个人抬?”

  “三十二个:”

  “方便吗?”

  “方便得很,”钱普说着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着一色号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圆的佚役,“你们抬起轿来,在这院子磨两个圈儿给首辅大人看看。”

  众佚役得令一齐上前各就各位,领头的喊一声“起轿”,佚役们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喜了两圈,那轿子不闪不跌非常平稳。张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轿.自古未曾有过,这是你钱普的创建。”

  得了赞扬的钱普,心里头乐滋滋的,他一脸巴结的神气,闪了张居正一眼,半是吹嘘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职乍一得到首辅南归的消息,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两千多里路途,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大胆设想制作一乘轿子,既可批阅公文又可卧床休息:于是从苏州找来几个匠人,商量着制作出这乘大轿来。”

  “为何要请苏州匠人?”

  “大凡技艺之事,非江南莫属,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苏州。”

  “看不出,这钱普还是个有心人。”张居正在心里头把钱普赞扬了一句,忽觉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辅就换乘你这顶大轿了。”

  第三天中午,大队人马进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装铳手,后有金甲侍卫,中间旗牌森列.鼓乐导引,簇拥着一长列轿队,打头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栏黄缎国帘大轿,像一座移动的金碧辉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斗小民.何曾见过这等的威严显赫,几乎是倾巢而出,万人空巷挤到路边来看热闹。他们知道雕栏围帘大轿里坐的是当今皇上的老师.权倾天下的首辅张居正,莫不想一睹伟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严严实实,两边各有十六名手执金瓜,腰悬金鞘大刀的护车使骑着奋鬣扬鬃的蒙古高头马揽辔而行——这气势直把人震慑,围观的人莫不啧啧称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礼炮声中,车骑队伍在位于南门大街的真定府衙门前的广场停下,张居正的大轿直接抬进府衙的仪门,先期赶来迎接的钱普亲自搬过雕花轿凳,打开轿帘儿躬请张居正下轿。待将他请到下榻处安顿妥当后,随行一干人众才敢散开,在真定府接待人员的安排下,各自觅地儿解鞍休息。

  当晚,在真定府宽大的廨厅里,钱普举办盛大的酒会为张居正接风。打从离开北京,张居正已走过了十几个府县,当地官员都揣想首辅位极人臣,在珠玑满眼锦绣错综的京师,什么样的珍馐奇饫没有尝过。即便烹龙炮凤,也只当家常便饭。为了讨首辅喜欢,他们都纷纷挖空心思搜罗“地方风味”的吃食,七大盘八大碟一古脑儿地搬上筵席。北方饮食味偏咸,油偏腻,这两样恰是张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面,张居正就胃口全无,虽然每顿饭的菜肴水陆皆过百品,他依然觉得无可下筷处。地方官员们只觉得这位首辅太过挑剔难以接待,却没有想到首辅为何不给面子。闻听这些消息,钱普闷在肚子里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员们都是些背时鬼,在首辅面前装出个依头顺脑的样子,却不肯下实在功夫研究首辅的口味,真正制订出出奇制胜的菜单。

  却说钱普把张居正从下榻的驿店请进府衙的宫灯璀璨光如白昼的廨厅,一见这隆重盛大的场面,张居正当即皱下眉头,嗔怪言道:

  “钱普,随随便便吃顿饭,为何要如此铺排?”

  钱普因与首辅打了两天交道,已经知道一点深浅,再不像当初只一味地惧怕。这会儿腆着脸答道:

  “打从大明开国,到如今也有二百来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说没有首辅到过,就是六部九卿也来得极少,张大人你是第一个来咱真定府巡视的宰揆。中午人城时,首辅大人您自家也瞧见了,咱真定府阖城百姓都挤到路边欢迎。人潮汹涌,举城如狂,小民拥戴之心,于此可见。再说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员,心情也同小民一样,都想有机会拜识首辅尊颜,聆听首辅教诲,为了满足官员们的愿望,卑职才安排下这顿席面。”

  听了钱普一番解释,张居正也不好再说什么,摇摇头挪步入帏,在六扇红木山水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坐了下来。自他一人真定府地界,心情变得大好。前两天赶路没见什么人,今天正好趁此机会与当地官员见见面。

  此时,众官员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面挤得满满囤囤,宴会开始前,钱普照例有一个开场白。当担任司仪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静时,钱普便从张居正身边站起来,整整官袍,然后一清喉咙,侃侃言道:

  “自古以来,凡天道与人道相合,则国家昌盛,老百姓安居乐业。我大明王朝,特别得天道眷顾,凡朝廷遇有转折之期,甚或奸人当道之时,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况,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虏酋也先的毡幕,则生一个于肃愍,勇担国事,弥缝艰难;后又有趟宦刘瑾谋逆,陷天下斯文于不堪,则生一个杨文襄.拨乱反正.还威福于皇上;江西宁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则生一个王阳明,拯危诛暴,妖氛顿解;武宗皇帝大渐,宠臣江彬阴蓄异谋.觊觎帝座,则生一个杨文忠王晋溪,力除危祸之机,深固国本:这些人都是国家治乱之良臣,都是巨奸大滑的克星,是对病之药,手到病除……”

  说到这里,钱普觑了张居正一眼.见他微垂双睑,坐在那里像人定的罗汉:心知这开场白的引言太长,引不起他的兴趣,于是慌忙掉转话头,细说当今:

  “这些前朝善事,后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谬。但前世这些良臣,比之当今首辅张大人,则其移山心力,又稍逊一筹。古人言圣人受命,拯溺怀德,归罪于己,推恩于民。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几句话用在张大人身上,是再贴切不过。”

  “试想张大人于隆庆六年临危受命之时,当今圣上髫龄十岁,主少国疑,祸机四伏。张大人仰惟圣情,俯察民意,除官场恶蠹,弘远大之规,观成败于前踪,访得失于当代。从隆庆六年秋天发生的胡椒苏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发生的夺情风波,这六年间,张大人经历了多少艰难!如今圣上端拱无为,百官勤勉尽职,万民乐业,四海威服。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为皇上为天下选了一个好宰揆。张大人宰辅风范,垂之后世,则国家千万年之灵长之祚,亦可以预卜矣……”

  钱普慷慨激昂,讲到此处,博得一阵响亮的掌声。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张居正,这时也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向拊掌的官员们表示了感谢,掌声一落,钱普继续讲道:

  “天有不测风云,首辅令尊张太公遽然登仙,首辅痛不欲生,然为了朝廷社稷,天下苍生,他不能归乡守制。只能将哀毁骨立之悲痛深藏于心中,不以皇上为重,黎民为务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尽天下之忠的胸襟?凭这一点,首辅就是我们这些人臣的万世楷模。这次首辅归乡葬父,途经我们真定府,我们全府五州二十七县的所有官员,心情是既悲痛,又兴奋。悲痛的是首辅大孝在身,首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江陵披麻戴孝,临棺一恸。但是,悲过恸过,我们又兴奋异常,毕竟,首辅来到了我们真定府,我们真定府所有官员,今天能够与首辅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荣幸。现在,我提议,为首辅的光临,大家满饮此杯!”

  “干!”

  “干!”

  众官员一起齐身,同声端杯高喊,整个廨厅喧声震耳。钱普双手端着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张居正跟前,言道:

  “请首辅赏脸,饮下这杯酒。”

  自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设宴班送,张居正小饮了三杯.过后这么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还是酒不沾唇,但一来是钱普这番话让他开心,二来现场这热烈的气氛也让他感到盛情难却:此时只得站起身来,端起杯子与钱普碰了一碰,笑道:

  “难为你说了这么多的奉承话,就依了你,干这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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