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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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乾.听说你最近在洪山书院讲学,越发的离经叛道了,你说你现在是无父无君,可有此事?”
“实有其事。”何心隐满不在乎地回答。
无可骇然说道: “你如此说,就不怕人家指斥你是异端邪说?”
“我的学问的确是异端,但并非邪说,”何心隐颇为自负地答道,“父子君臣关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最为束缚人心。在家事父,出门事君,一辈子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你说,一个人一辈子如此活着,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何心隐摆出一个论战的架式,但无可并不同他争论,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问道:
“听说你去江陵见到了叔大?”
“见到了,合省官员为了拍他张居正的马屁,都一窝蜂赶到江陵参加会葬,老汉也带着几百名学生,前去凑了一回热闹。”
何心隐接着就把那日在太晖山与张居正见面的情形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
无可禅师虽然不肯与张居正见面,但毕竟两人是年轻时的挚友,他觉得何心隐前往太晖山会葬的方式有些古怪,于是不解地问:
“你送那一对**,究竟是寄托哀思呢,还是故意弄的恶作剧?”
“两者兼而有之。”
“啊?”
见无可禅师一脸疑惑,何心隐便解释说:“毕竟张居正与我曾经是朋友,他的父亲去世,我不前往祭奠,于友道说不过去。所以,前往太晖山一拜,是寄托哀思,此其一也。其二,老夫也想借那一对**,给张居正一个提醒。”
“提醒他什么?”
无可问话刚出口,便见一个小沙弥进来,请老和尚出外低声说了几句话,无可禅师回到方丈室,神色有些严峻,何心隐问他:
“有什么事?”
无可答道:“小沙弥说,寺庙外头有两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怕是小偷。”
“庙里有什么值得他偷的,终不会大和尚的佛法能被他偷了去。”何心隐说了一句笑话,旋即阴下脸来,叹道,“如今这世道,有几个小偷原也不足为奇,眼下的情势是,官宦人家,一个个是饱暖思淫欲,底层百姓,一个个都是饥寒起盗心。”
无可摇摇头,言道:“柱乾兄言重了,叔大当政以来,这几年民困大有纡解。老衲这次出外游方半年,倒听得不少老百姓,都在说他的好话。”
“当年在天寿山,我设计见到张居正,向他提了三条建议,第一是清除朋党政治,第二是多用循吏少用清流,第三是清巨室,利庶民:他上任首辅六年来,一直按照这三条推行改革。”
何心隐说着,胡子一翘一翘地激动起来,竟提高了调门,愤然言道,“但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叔大兄缺的就是画骨之功。”
“啊?”
“我期望他推进改革,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太平宰相,但几年下来,他已深深让我失望,他满脑子的改革举措,只为一个字:钱!只要能为太仓里多弄到一两银子,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多年以来,朝廷积贫积弱,叔大欲行富国强兵之道,原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对读书人太苛刻,对士林中人,以极尽羞辱为能事,这一点,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年他老父去世,按朝廷规矩本应回家守制,他不守制也罢,还把反对他守制的人,使用最严酷的廷杖大刑予以镇压。从这一点看,他为了固守首辅威权,不惜与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阿弥陀佛!”无可禅师双手合十,嘴中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又道,“大概就为这件事,你就给张居正送去了一对**。”
“是的。**是镇水良兽,我将它送给张老太爷镇墓,是为了让老人的灵魂免遭水厄。”
“水厄?”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何心隐不知是为同类伤悲还是别有所思,反正脸色已是黯淡下来,“按《子午流注》所言,水厄为灾咎,为横祸。人既死了,何来灾咎与横祸?所以,老汉把**抬过去,名义上是送给张老太爷,实际上是提醒张居正,再这样下去,必定水厄难免。”
“但愿叔大心有灵犀!”无可凄然一叹,随即望着何心隐清癯的面颊,心想历来结怨于朝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便道,“柱乾兄,你也要善自珍重。”
“我?”何心隐一愣,他明白无可的言外之意,旋即笑道,“我如今门生满天下,谁还能把我怎么样?那天在江陵,荆州知府吴熙认为我在太晖山的举动得罪了张居正,竟然下令让人把我抓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把我放了。”
“为何?”
“听说是张居正发了话,他毕竟是聪明人,怎肯背黑锅处分我这种人。吴熙这小子,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叔大身为宰相,毕竟还念旧情。”
无可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华流转北斗已淡,周遭万籁俱寂,夜已是深了。便对何心隐说:
“柱乾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书院安歇了。”
何心隐谈兴正浓,但见无可已站起身来送客,只得告辞。两人走到院中,何心隐记起了一件事,又停下脚步,对无可禅师说道:
“差一点忘了一件事,前几天,我收到李卓吾先生从云南姚江寄来的一封信。”
“李卓吾?”无可敛眉一想,问,“可是那位同你一样,装了一肚子怪学问的李贽?”
“正是此人。”
“他不是在北京礼部衙门做官么,怎么跑到云南去了?”
“他本是礼部度牒司主事,去年,张居正特荐他出任云南姚江知府。一下子给他官升两级。”
“这种人本不能为官,张居正能够擢升他,可见宰相肚里能撑船。”
无可一再称赞张居正,何心隐听了心里感到别扭,却又不好反驳,只得言道:
“李卓吾是一个疯汉,张居正虽然善待他,他却并不领情,他虽然到姚江上了任,但不肯认真理事。他听说境内鸡足山有一位禅师有百丈遗风,便跑去知会,把个知府的大印挂在衙门大堂,谁需要盖印,就自己盖去。”
无可听了,捻着佛珠一笑:“这疯汉是个好人物,却不是一个好官:”
“他本来就厌恶当官,一心想要出家,他在鸡足山中参禅,写了一首诗叫《钵盂庵听经喜雨》,你想不想听听?”何心隐说着,并不等无可答复,就顾自吟诵起来:
山中有法筵,
林壑生寒雨,
清斋孤磬后,
千载留空钵,
暇日且逃禅。
楼台罩紫烟。
半偈一灯前。
随处是诸天。
吟罢,何心隐又评论道:“卓吾兄一门心思要当游脚僧,他的主意既定,怕是十头犟牛也拉不回。”
无可心里头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言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他来讲,应是解脱。”
“他从我这里,知道你无可禅师的大名,便想挂印而去,到湖北来拜你为师,剃度出家。”
“什么,拜我为师?”
“是的。”
“这哪儿能成,”无可摇摇头,回道,“李卓吾已明白‘随处是诸天’,何必跑到我这个痴汉门下,领一件破袈裟。”
说毕,无可亲自为何心隐打开了寺中的侧门,拱手将他送出门外。斯时月明星稀,寺前的树林里清风习习,萤火明灭。何心隐走出寺门大约百十丈远,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扑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刚一张嘴,就有一团破布塞进去堵了个瓷瓷实实。
《张居正》
第四卷:火凤凰
第十回 救友显和尚菩萨道 危难见学台烈士心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心隐被省抚台衙门秘密逮捕的事,不出一天就在武昌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近两三年来,何心隐一直在湖北讲学,全省比较有名的私立书院,大概有二十多座,几乎全都留有他的讲席。如今,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他的声誉,是一点也不为过:何心隐名气如此之大,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却说各地的官办学校,额有定数,大一点的县学,在籍学生不得超过三十人,小一点的县学通常只有十人左右。由于名额太少,导致入官学的门槛儿极高,除了考试严格,还有一大堆诸如请客送礼沾亲带故的猫腻难以对付。在这种情势下,私立书院应运而生.这些书院倒是都有点“有教无类”的圣人教育之方,只要有钱肯付束惰.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如此一来,许多渴望进学读书又请托无门的平民子弟便纷纷涌进书院,加上何心隐所宣扬的反对三纲五常,人之欲望可引导而不可摧残,人人皆可成圣等等宏论,与朝廷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恰如针尖对麦芒,听了让人耳目一新。因此极能博得平民子弟的欢心,只要他一登讲坛.远近青年士子都蜂拥而至:各地书院认准何心隐是一棵摇钱树.纷纷出重金礼聘他前来主讲: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之间.这位普天下青年士子心中的偶像,忽然成了湖广巡抚的阶下囚,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能刺激人心?一时间,不单闾巷之间驵侩之流就此事夹七夹八说短论长,就是青楼酒馆衙门值房,这也成了最热门的话题儿。且说这天上午,金学曾端坐在大成路湖广学政衙门的值房内.正在接见省学的监正。这位监正也是为何心隐的事儿而来。何心隐被抓后.省学的学生们反响激烈,不少人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课。昨儿下午,更有人把教谕从讲台上轰了下来。教谕按礼部通过的教义授课,学生们说他满口诌出的全是陈芝麻乱谷子。没有一点新鲜玩艺儿,嚷着要把何心隐请上讲台,监正担心出事,故跑到学政衙门请示。
金学曾刚听完监正的具禀,还来不及指示,衙门堂役又来报告说宝通禅寺的无可禅师前来拜会,人已在大门口候着了,问他见还是不见。金学曾心里头嘀咕了一句:“眼下都是烈火蹿上梁的时候了,这老和尚跑来凑什么热闹。”嘴上却说,“哦,无可禅师来了,快请,快请!”堂役领命而去,趁这空儿,金学曾对监正布置说:
“国有国法,学有学规,先把带头闹事的揪几个出来,张榜训戒,若再敢乱来,干脆开除几个,处理这种事情,决不能心慈手软。”
“可是……”监正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闹事儿的不是一个两个,如今的廪膳生员个个都是刺儿头,法不责众啊!”
“什么法不责众,”金学曾皱着眉头斥道,“常言道,走脱了大猫,就该老鼠成精了,你如今赶紧把大猫请回来。”
“什么大猫?”监正迂板地问。
“大猫,大猫就是你为朝廷办事的忠心。”说到这里,金学曾听得门口响起塞塞率率的脚步声,知是无可禅师到了,便对监正说,“你赶紧回去,学校里若闹出什么大事来,我拿你是问。”
监正诚惶诚恐退了出去,在门口同无可禅师打了个照面。监正平常喜好说佛谈禅,每每去宝通寺参谒,这会儿却没有心思向无可禅师讨教性命圭旨,只举手行了一揖,便匆匆挪步而去。无可禅师看他神色有些不对头,正自纳闷时,金学曾已迎出门来,满面春风打招呼:
“久闻老和尚大名,一直想去宝通寺拜谒,却听说老和尚游脚去了,几时回的?”
“四天了。”
无可禅师说着,随金学曾进了值房,金学曾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但一直未曾见过。眼下两人对面坐着,无可感觉到这位循吏尽管表面上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头却有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泼辣劲儿,便暗自忖道:“难怪这人能得到张居正的赏识,从他身上,倒可以看出几分张居正年轻时的精神气儿。”正琢磨着如何开口说话,却见金学曾捧了一只茶杯递给他,言道:
“今日天气太热,看老和尚一身衲衣,都汗湿了,这是一杯摊凉了的苦丁茶,请老和尚喝下去,既解渴,又解暑。”
“多谢了。”无可接过茶杯浅饮一口,只觉一股子浓涩浓涩的苦味透人心脾,遂道,“金大人,听说你是一个不尚空谈,却能够办实事.做大事的官员,老衲今日登门拜访,实有一事相求。”
“老和尚不说,下官也猜着了,”金学曾浅浅一笑,他早知道无可与何心隐是好朋友,心中已猜准他是为何心隐被拘一事而来,但他不肯贸然点破,只是言道,“听说老和尚平生足迹不入官府,你既然破例,肯定是有要事。”
“老衲为何心隐的事而来。”无可爽直言道。
“老和尚想为何心隐说情?”
“是啊!”无可叹道,“前天夜里,何心隐来宝通寺拜会老衲,出门即遭逮捕。老衲想问学台大人,何心隐究竟犯了什么法?”
无可虽然慢言细语,但话风中已露出明显不满。金学曾支吾道:“何心隐现关在抚台衙门大牢里。”
“这个老衲知道。”
“官府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人,既然抓了何心隐,就一定是何心隐触犯刑条。”
“他触犯什么刑条?”
“这个嘛,待我问过抚台陈瑞大人,再转告老和尚,你看如何?”
无可长吁一口气,说道:“金学台,你也不用绕弯子了,老衲刚从抚台衙门来,陈瑞大人让老衲前来找你。”
“陈大人让你来的,他怎么说?”
“他说,何心隐人关在抚衙大牢里,但他犯的是学案,谳审由你金学台负责。”
“陈瑞这个老滑头,遇事就推卸责任。”金学曾心里头骂了一句,嘴上却道:“陈大人说的不差,何心隐犯的是学案。”
“犯了什么学案?”
“他利用各地书院的讲堂,大肆鼓吹无父无君的歪理邪说,言词间每每辱骂朝廷,讥刺当道政要,他的所作所为,比照《大明律》条例,叫蛊惑人心聚众滋事,犯此条者,重者可以大辟,轻者也得流徙口外。”
金学曾对何心隐一番严厉的谴责,让无可禅师听了很不舒服,他想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但他不想与金学曾争辩,只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
“何心隐毕竟名满天下,处分他可能后患无穷,金大人何必一定要做恶人呢?”
金学曾笑着问:“承教老和尚,这事该如何处置?”
“老衲是出家之人,怎敢给学台大人出主意。”
“常言道当局者迷,你是局外人,兴许看得更清楚。”
见金学曾似有诚意,无可想了想说道:“何心隐在湖北讲学,的确风声太大。学台大人抓起何心隐来,原也是要保一省学问的平安。其实,保平安也不一定要抓人。你把何心隐请来吃一顿酒,然后礼送出境,这样两得其便,岂不更好?”
金学曾听罢脑袋一摇,仍旧笑道:“老和尚这番教诲,下官实难从命。”
“为何?”
无可取下胸前挂着的佛珠,拿在手上捻动起来。金学曾实不忍伤害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但法不容情,他继续言道:
“何心隐近几年主要在湖北讲学,我若礼送出境,岂不是以邻为壑。”
“依学台大人之见,何心隐一定要在湖北谳审?”
“是的。”
无可捻动佛珠的节奏快了起来。等了一会儿,他又疑惑地问:
“听说首辅张先生回江陵葬父,何心隐也曾去了太晖山,在首辅面前言语有些孟浪,荆州知府据此把何心隐抓了起来,却被首辅放掉了,可有此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