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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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奴才敬你这一杯酒。”
玉娘双手举着酒杯,半是羞涩半是娇嗔地送到高拱跟前,高拱有些情不自禁,说话声调有些异样:“不是说好,你陪老夫一起喝么?”
“这是敬老爷的,您先喝下,下一杯奴家再陪你喝。”
“好,那就一言为定。”
高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玉娘又斟酒两杯,两人碰杯对饮。一杯酒下肚,玉娘的脸庞更是艳若桃花,光泽照人。高拱也是神采奕奕,兴致大发,他吃了两筷子菜,问玉娘:“你和邵大侠是何关系?”
玉娘答道:“奴家原籍在淮北,十一岁因家境没个着落,被父亲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上房的使唤丫头。没过半年,又被那家主人转卖到南京秦淮河边的玉箫楼,认了一个新的干妈。那干妈便教我弹琴唱曲,吟诗描花。五年下来,倒也学了一些糊弄人的本事。干妈本是把我当作摇钱树来栽培,指望日后靠我腾达养老。那一日,邵大侠逛到玉箫楼来,不知谈了什么条件,就把我赎出身来,并把我带来北京,讲清楚了让我服侍老爷。”
玉娘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经历,这倒更引起高拱的怜爱,问道:“你那干妈可还疼你。”
“疼是疼,可是管教也严。”
“怎么个严法?”
“我进玉箫楼,从没见过一个生人,也从不让我参加任何应酬。”
“你那干妈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她是想留着你放长线钓大鱼。这不,邵大侠就上钩了。”
高拱说罢,先自大笑起来,又把玉娘斟上的酒饮了一杯。玉娘也赔着笑了。高拱接着问道:“邵大侠是怎么跟你说的。”
玉娘两颊飞红,抿着嘴唇不语。
“说呀!”高拱催他。
“邵大侠说,他给我寻了个除了皇帝之外的天底下最显赫的人家,让我来当偏房。邵大侠说的这个人,就是老爷您了。”
玉娘细声细气说完这段话,羞得无地自容,伸出两支玉手捂住发烫的脸。这副忸怩不安娇滴滴的样子,越发逗得高拱开心。这时他已春心荡漾,很想上前把玉娘搂进怀里亲她一亲,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又寻个话头问道:
“你干妈教你唱了些什么曲子。”
“好多啦,大凡堂会上流行的曲子,奴家都会唱。”
“啊,那你就唱它几支,给老夫佐酒。”
“奴家遵命。”
玉娘答应,出门去拿了一张琵琶进来,调了调弦,问道:“老爷要听哪一支?”
高拱平素极少参加堂会应酬,就是偶尔参加,也无心留意曲牌,让他点唱可真是难为了他,因此答道:“你就捡好听的给我唱来。”
玉娘点点头,敛眉略一沉思,便轻挥玉指拨动琵琶,随着柔曼如捻珠般的弦声,玉娘唱道: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如果单只说话聊天,高拱只把玉娘看成是一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及至玉娘开口一唱,高拱才领会到玉娘原来是一个色艺俱佳的豆蔻佳人。听她慢启朱唇刚一开腔,高拱便有三分陶醉。他索性闭了眼,静听玉娘的一曲妙唱。那声音媚甜处,让人可以感觉到怀春少女的似水柔情;娇嗔处,让人如置画楼绣阁,听红粉佳人的打情骂俏;紧凑处如百鸟投林,飞泉溅玉;悠扬处如春江花月夜的一支洞箫。字正腔圆,珠喉呖呖。高拱听得痴了,玉娘一曲终了,他尚沉浸其中。
“老爷,奴家献丑了。”玉娘说道。
高拱醒过神来,连声叫好。望着明眸皓齿的玉娘,不禁又蹙了蹙眉头,说道:“你方才这唱的是宋代秦少游的《满庭芳》,词是好词,只是过于伤感。看看,曲子唱完了,你的眼中犹自泪花闪闪。”
玉娘怀抱琵琶欠欠身子,歉意地说:“这是干妈教给奴家的第一支曲子,我顺嘴唱了出来,没想到惹得老爷不高兴,奴家赔罪了。”
高拱没想到随便说一句,竟引起玉娘如此紧张,便故作轻松地一笑说道:“我只不过随便说说,老夫极少听人唱曲子,你却是唱得真好,你再唱下去,唱下去。”
“老爷,奴家唱点诙谐的如何?”
“随你。”
玉娘又不经意地拨了一下琵琶,定定神,又唱了一首:
提起你的势,笑掉我的牙。
你就是刘瑾、江彬,也要柳叶儿刮,
柳叶儿刮。
你又不曾金子开花、银子发芽。
我的哥罗!你休当玩耍,
如今的时年,是个人也有三句话。
你便会行船,我便会走马,
就是孔夫子,也用不着你文章;
弥勒佛,也当下领袈裟。
唱这支曲子,玉娘好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的忧戚一扫而空,换成逗人发笑的顽皮。二八佳人学街头耍把戏的那种油腔滑调,这悬殊的反差本身就很出彩。因此把高拱逗得胡子一翘一翘地大笑,笑声止了,又满饮了一杯酒,高拱问道:“这支曲子叫啥名字?”
玉娘答道:“回老爷,叫《锁南枝》,是一支专门讽刺宦官的曲子。”
高拱眼眶里闪过一丝不易捉摸的光芒,说道:“老夫听到了,你唱的曲词儿中提到了刘瑾、江彬这两个恶贯满盈的大太监,这曲子也是你干妈教的?”
玉娘摇摇头,答道:“这曲子是奴家来到京城后才学会的。”
“啊,跟谁学的?”
“也没跟谁学,那一日,在两个小尼姑的陪同下,到泡子河边看景儿,在一个小书肆里买回一个唱本儿,上面有这首词儿。”
“既是唱本儿,里头肯定有许多的词,你为何单单选中这一首来唱?”
“这……”玉娘欲言又止。
高拱追问:“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可隐瞒之事?”
这一问,倒把玉娘唬住了,她连忙答道:“老爷言重了,奴家自到京城,日日夜夜都想着老爷,哪有什么隐瞒的事。奴家拣了这首词儿来唱,原是想讨老爷的欢心。”
“此话怎讲?”
高拱说话直通通的,口气很硬。这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养成的习惯,叫一个女孩儿家听了很不受用,但玉娘隐忍了,依旧含笑答道:
“奴家听说,老爷很不喜欢宦官。”
“哦?”高拱端起一杯酒来正准备一饮而尽,一听这句话又把酒杯放下了,问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打听老夫官场上事?”
玉娘说:“也不是特别打听,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爷不喜欢紫禁城内的一个冯公公,奴家只不过拣耳朵听来。”
“因此你就拣了那首词儿来唱,讨我的欢心,是么?”
“正是,”玉娘黑如点漆的眸子忽闪了几下,不安地问,“老爷,这有什么不对的么?”
“也没有什么,”高拱长吁一口气,说道,“玉娘啊,老夫看你是聪明过头了。”
高拱说着,脑子里便浮出两句古诗:“花能解语添烦恼,石不能言最可人。”玉娘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家,干吗要打听大老爷们官场上的事情?既留心打听,谁又能保证她日后不掺乎进来播弄是非?虑着这一层,高拱又联想到把隆庆皇帝缠得神魂颠倒的那个奴儿花花,她不也是有着倾城倾国之貌么?看来,古人所言不虚,女人是祸水,越是漂亮毒害越大。这么想下去,本来已被撩拨得精神振奋欲火难熬的高拱,刹那间又变得眼含刻毒心如冰炭,他推开杯筷,起身走出书房。一直候在书房外头过厅里不敢离去的高福,见主人走了出来,赶忙满脸堆笑迎上去,喊道:
“老爷。”
“唔,”高拱停下脚步,盯了高福一眼,说道,“你把玉娘送回去。”
高福一愣,小声问道:“送到哪儿?”
“你从哪儿接来的,就送回到哪儿!”
高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后堂。高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望着主人渐渐走远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子呆。斯时月已三更,万籁俱寂,只书房里头,隐约传出玉娘微微的啜泣。
《张居正》
第一卷:木兰歌
第十八回 勘陵寝家臣传密札 访高士山人是故知
新皇帝登基第二天,张居正遵旨前往天寿山视察大行皇帝的寝宫工程。出了德胜门,眼见沃野平畴,青葱一片,不觉心情一爽。从隆庆皇帝犯病到去世,差不多也有半年时间了,张居正一直郁郁不乐,这是因为他与高拱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近些时,虽然高拱屡屡作出和好的姿态,但张居正心底清楚,这只是高拱害怕他与冯保联手而作出的防范措施,并不是真正地摒弃前嫌,因此也只是表面应付。两人的矛盾不仅顺天、应天两府的官员们都已知道,甚至那些退休致仕的官员也耳闻其详了。昨天散朝回家,他同时收到了陈以勤和殷士儋的来
信。这两人都曾是内阁大臣,先后与张居正同事,后又同样因为得罪高拱而被排挤去职,回籍闲居。一在四川南充,一在山东历城。他们在信中对张居正的前途表示了关切。张居正满腹牢骚,本想对过去的同僚一诉,何况这两人最能理解他目前的处境。但转而一想,白纸黑字写出去的东西,若谬传他人,便成了抹不去的证据。因此落笔回信时便又存了一份小心。殷士儋脾气暴躁,且经常酒后失言。当年同在内阁,也不敢同他推心置腹交谈。给他的回信,只是几句安慰的话:
使至,知台从已返仙里,深慰鄙念。
宋人有一联云:“山中宰相无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孙。” 前一句,公已得之,后一句,愿公勉焉。使旋迫节,草草附复。别具侑柬,幸惟鉴存。
陈以勤胸有城府,给他的回信,也就谈得透彻些。甚至说出了“枢衡之地,屡致臬兀。机辟盈野,凤翔九霄”这样露骨的话。在中旨还未颁到内阁之前,他已知道冯保接任了司礼监掌印的职务,他料定高拱接到中旨后必定暴跳如雷。正好新皇帝让他来天寿山,使得他得以躲过内阁那难堪的场面。
时为六月中旬,炽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驿道两边的杨柳,叶子都晒得蔫蔫的,躲在浓荫深处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更让人感到闷热难挨。刚出城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撒泼,张居正因此心旷神怡。两个时辰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乘坐的马车,燠热如同蒸笼一般。车轿的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旁边站着的小厮虽不停地给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乌纱黑角带的穿戴,都已经湿透了。
车入昌平县境,昌平县令已在此恭候多时。路边临时搭起的凉棚里,已摆好了七八桌酒席,招待张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张居正胃口全无,只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吃了几片西瓜,就又催赶着上路了。大约未时光景,张居正一行来到了天寿山的大红门前。
坐落在京城北郊昌平县境内的天寿山,是成祖朱棣宣布迁都北京后,亲自选择的陵地。为选择一块理想的“吉壤”,朱棣从全国各地召聚了一批有名的风水大师,让他们跑遍了北京周围的山峦岗地。这些风水大师们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忙乎了几个月,最后遴选了五处山陵,绘出图样来让朱棣圈定。朱棣又让他最为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广孝和大相士袁珙参加意见,多方斟酌,终于把风水大师廖均卿挑选出的黄土山选定为皇陵。朱棣嫌黄土山名儿不雅,遂亲改其名为天寿山。
这天寿山的确是一块难得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脉的一个分支,来脉虎踞龙腾,悠远有致。东、北、西三面群山环绕,南边却开敞无阻,好像一个大庭院。“院子”尽头,有一对小山把门,左边称为龙山,右边称为虎山。从天寿山正中一处叫康家庄的村子后头,密林里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回流过这片三山环抱的平坦腹地,然后从龙山与虎山之间潺潺流出,流向广阔的平原。无论山形水势,还是土层植被,均无一点可挑剔之处。朱棣选中这块陵地后,便把康家庄的村民尽数迁出,在其旁边修建了自己的陵寝,民间所传“康家庄边万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长陵,自朱棣之后,仁宗朱高炽的献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的永陵,一共八个皇帝的陵寝都在这天寿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载的昭陵,是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车轿在龙虎二山之间的大红门前停下,这是皇陵的正门。所有官、军人等到此一律下马,连皇上也不例外。张居正在车轿里头另换了一套干净的素服下车。穆宗皇帝去世第二天,就来这里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钦天监夏官孔礼,这时导引张居正从大红门的左门进入陵区,沿着青石长阶走上感恩殿,这是皇帝前来祭陵的驻跸之地。隆庆二年清明,张居正曾随着穆宗皇帝来这里祭过一次陵。皇上亲祭了永陵与长陵,余下六陵由皇上指定六名大臣代为祭扫。张居正代皇上祭扫的是武宗朱厚照的康陵。就在那次祭陵中,穆宗也亲自定下了自己百年之后的陵寝之地。一晃四年过去了,山川依旧,人事全非。当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穆宗,如今也已作古。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觉抚髯长叹,倍感凄凉。
在感恩殿稍事休息,张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礼的陪同下,乘板舆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长陵正好在天寿山与大红门之间的中轴线上,左右皆是历代陵寝。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庭院”,脚下蹬着龙山。正在修建的穆宗皇帝的昭陵与永陵隔谷相对,正好对着虎山。当初礼部和钦天监两家主持为穆宗选择“吉壤”时,也拿了几处方案,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现在这块地方。他说:“百年之后与先帝父皇比邻而寝,朕心大慰。”穆宗说这句话时,张居正正好侍立在侧。当时他觉得钦天监选定的几块地中,这地方并不算太好。虽然也在龙脉之上,却回势稍差,缺乏逶迤奔腾的气势。但皇上自己喜欢,他这位大臣哪敢发言“有悖圣意”呢?四年后,再来看这座将竣工的陵寝,张居正当初的感觉并没有多大改变。
在昭陵工地上转了一圈,听了王希烈与孔礼两人的汇报,张居正心中有了底。按钦天监选定的日期,九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宫落土的吉日。到今天整整还有三个月,而昭陵工程基本已接近尾期,最多只须一个月时间就可完全竣工。
此时夕阳西下,四围郁郁苍苍的松树,在阳光的衬照下,翠色很是抢眼。解暑的清风,挟着不远处依山而下的泉声,悠悠传来,令人心旷神怡。张居正便动了走一走的念头,于是踏上林间的石板道,朝德胜口村的方向走去。这德胜口村同康家庄村一样,原也是山中一个不小的村庄,因修建皇陵而尽数迁出,只留下一个地名。从一片林子中走出来,登上一处突兀的岩石,张居正看到了埋葬着世宗皇帝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这位笃信道教斋醮的皇帝,由于一意修玄,导致大权旁落,首辅严嵩专权达二十余年,次辅徐阶也就忍耐了二十余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辅的机会……沉思中,张居正不自主地转了一个身,位于德胜口村上头的埋葬着武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