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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张居正-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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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老汉身上。一个多月下来,可怜的方老汉做一辈子小生意,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点家底就被敲得一干二净。可是这王九思究竟偿不偿命,却还一直没个说法。其实这案子有东厂把持,任什么衙门都插不上手。方老汉只是个本本份份的苦主,这里头的一淌子浑水他哪能知道?只要是个皂衣皂裤的公门中人,他都当是一个得罪不起的王爷,都是能替儿子伸冤的恩主。所以,大凡进门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的款待,现钞现银的打发。又过了一个多月,不但把方老汉的几个家当吃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欠了一屁股烂债,一家人赖以活命的杂货铺也山不显水不显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什么都没有了,差人们也不再上门。直到此时,方老汉才明白这些衙门中的吸血鬼并不是为了给他伸冤,而是挖空心思前来敲榨钱财。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之家,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人财两空。方老汉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只得领着新寡的儿媳和尚未成年的孙女云枝苦熬岁月。

在张居正一再追问之下,方老汉声泪俱下讲出了这段隐情。看到张居正紧绷着脸,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王篆急了,紫涨着脸,对缩在一角兀自抹着眼泪的方老汉说:

“方老爹,你这么多苦处,为何本官来了两次,再三询问,你都不肯直讲?”

方老汉畏葸答道:“小可不敢讲。”

“为何不敢讲?”

“小可心想,冤枉钱已经花去许多,如果讲出来,这些当差的老爷一怪罪,又跑来找碴子拿咱,那小可花出去的钱,岂不白白打了水漂儿。”

“真是岂有此理!”一直咬着腮帮骨一声不吭的张居正,这时终于爆发了,他腾地站了起来,恨恨骂道,“京城之内,辇毂之下,竟有这等徇私枉法鱼肉百姓的公门败类。方老爹,这些人你可还记得?”

“记……啊,不,不记得了。”方老汉吞吞吐吐,张居正知道他仍心存顾忌,便压下火气耐心开导:“老人家,你不用害怕,有我张居正给你作主,看还有什么样的人敢来欺负你。你只要肯讲出来是哪些差人敲榨过你,我必将他们捉拿归案绳之以法,拿走的钱一厘一毫也得吐出来。”

“张阁老,您,您,您老的话可是真的?”

方老汉看着张居正眼睛里的两道寒光,似乎看到某种希望却又不敢相信这是现实,因此激动得语不成句结结巴巴,问得也不甚得体。

王篆听了方老汉的问话,啧了一声,加重语气说:“你个方老爹好不晓事,你以为张阁老什么人,可以随便说着玩的?他是当今首辅,一句话顶一万句,你懂吗!”

“我懂我懂,”方老汉点头哈腰越是激动越显得卑微,“首辅就是前朝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是凡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小可我何德何能,芝麻大的事竟惊动了宰相,大林啊,你不该死呀。”

方老汉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就想起冤死的儿子,又瘪着嘴呜呜地哭起来。看到方老汉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张居正心中非常难过,他吩咐王篆:“介东,方老爹的事,就交由你来处理,那些敲竹杠的人,不管是哪个衙门的,一律从严惩处。他家的杂货铺,旬日之内,也必须重新开张。”

王篆拍胸脯应承:“下官遵令,一定办好此事。”

听着两人的对话,方老汉拭了眼泪,肃然说道:“小可年纪活了一大把,今儿个才信日头也能从西边起来。”

“老人家此话怎讲?”张居正温颜问道。

方老汉说:“小可打从知事时起,就常听人言,天下乌鸦一般黑,要想不官官相卫,除非日头从西边起来。”

“方老爹,你不要瞎说。”王篆瞅着张居正的脸色似乎又要阴了下来,便及时提醒。

方老爹这才意识到失言,也不知道是否闯祸,只得慌忙掌了自己两个嘴巴,往地上一跪,说道:“小可一时图嘴巴快活,说话扎着了张阁老,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张居正向王篆投过去一个眼色,意思是责怪他多事,然后又挪身扶起方老汉,好言说道:“方老爹,你不要听王大人的,您方才说得很好,请继续讲下去。”

方老汉头摇得货郎鼓似的,说:“都是咱小老百姓嘬牙花子的话,再不敢讲了。”

眼见方老汉疑虑甚深,张居正索性用起了激将法:

“看来,方老爹是不肯信任我这个阁老。”

“哪里哪里,阁老大人把天大的恩典送到小可家中,小可生生世世都感激不尽,那还有不信任的道理。”

“既是信任,为何不肯畅所欲言?”

方老汉迟疑了一下,问:“阁老真的想听?”

“真的。”

“那,恕小可冒昧,先给大人您念几段顺口溜。”

听完这段故事,杨博知道了两首民谣的来源,闷头闷脑想了好一阵子,才抚髯叹道:“京城天子脚下的老百姓,比之外省,一张嘴也格外地尖刻。什么‘一部五尚书,三公六十余’,这明显是讥刺高拱在位时赏典之滥。不断地给人升官晋爵,故朝廷多了不少秩高禄厚的闲官。高拱本意是想给当官的捞点实惠,没想到因此而弄出一个大隐患来。这几句顺口溜也算是言中有物。至于第二首,说什么当官的都姓贪,长安道上不见青天只见官,此语有失偏颇。”张居正说:“偏则偏矣,但绝非捕风捉影,老百姓盼清官,把清官比作青天,自古皆然但

历朝历代,清官莫不都寥若晨星。我大明开国洪武皇帝,吏治极严,那时有一个户部主事贪污了十两银子,被人告发,洪武帝下旨给他处以剥皮的极刑。可是现在呢?连一个吏都称不上的公门皂隶,办趟差也不止敲人家十两银子。去年,郧阳一个知府调任新职,携了眷属家资上路,走到襄阳住进驿站,半夜里被一个偷儿偷了一只箱笼去,这位知府不敢报案。后来,地方捕快因另一起案子捉住那个偷儿。偷儿一并交待了这件事,大家才知道那只箱笼里满登登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便印证了那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襄阳巡

御史给那知府奏了一本,因朝中有人袒护,最后也不了了之。博老,您想一想,这些银子后头,藏了多少敲肝吸髓的贪墨劣迹。又有多少老百姓,像方老汉这样,被敲榨得家破人亡贫无立锥之地。正德嘉靖隆庆三朝差不多七十年,已经没有正儿八经地整饬吏治了,才导致今日的国库空虚官场腐败。如果再拖延下去,必然政权不保社稷倾危!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活生生的事实!此种情势之下,正好新帝登基,仆深蒙圣恩,愧得治国之柄。此正是刷新吏治重振纲纪,保我大明基业万世无虞的绝佳时期。

“如何刷新吏治,仆已深思多年,主要在于治三个字,一曰贪,二曰散,三曰懈。贪为万恶之源。前面已经讲过,不再赘述。第二是散,京城十八大衙门,全国那么多府郡州县,都是政令不一各行其是。六部咨文下发各地,只是徒具形式而已,没有人认真督办,也没有人去贯彻执行,如此则朝廷威权等于虚设。第三是懈,百官忙于应酬,忙于攀龙附凤,忙于拉帮结派,忙于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忙于吟诗作画寻花问柳,惟一不忙的,就是自己主持的政务。此一懈字,实乃将我大明天下一统江山,变成了锦被掩盖下的一盘散沙。此时倘若国有激变,各级衙门恐怕就会张惶失措,皇权所及,恐怕也仅限京城而已。所以,贪、散、懈,可以视为官场三蠹,这次京察,就冲着这三个字而来。”

张居正鞭辟入理慷慨陈词讲了一大通,杨博听了连连颔首。他二十七岁步入官场,从陕西省周至县知县干起,四十多年来先后在十几个衙门呆过。地方官干过省级巡抚,掌兵官当过蓟辽总督,都是到了顶儿的。京城里也呆过吏户兵三个部,因此,张居正所讲的官场种种行状,没有一件他不清楚。他年轻时也曾总结过,官场有三多:痞子多、油子多、混子多,并发誓不与这三种人为伍。五十岁之前,他总梦想出一个圣君能够使出雷霆手段,将这种官场积弊扫涤干净。但久而久之他就感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天命”年一过,他总结自己官场经历,竟有那么多公正廉明的官员因不满现实纷纷上折弹劾巨奸大滑而遭到残酷打击,他的一颗炽烈的心也就慢慢冷却下来,灰暗起来。这时候,他只求洁身自好善始善终。现在,听到张居正义愤填膺痛斥官场三蠹,他的久已麻木的正义感又豁然而生。但仅仅只是一个火花的闪现,旋即又熄灭了。他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严峻的现实使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叔大,”杨博这一声喊得格外亲切,“老夫很赞赏你官场三蠹的说法,老夫年轻时也说过官场上有三多,即官痞子多,官油子多,官混子多,这三多与你的三蠹,庶几近之。但是,要想去掉三蠹,让长安道上走的官都是清官,谈何容易,不是谈何容易,简直是比登天揽月还要难。”

张居正已注意到了杨博感情上的微妙变化,他想尽量说服这位老臣支持他的改革,于是婉转答道:

“难是难,但身为宰辅,如果一味地姑息好名,疾言厉色不敢加于人事,岂是大臣作为!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劳,治国而使圣上任其怨,还能说自己是忠孝之人吗?”

张居正的话句句在理,杨博无从辩驳,只得长叹一声,忧戚说道:

“叔大啊,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你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这样去做,无异是同整个官场作对,其后果你设想过没有?”

“想过,都想过了,博老!”张居正神色冷峻,决然答道,“为天下的长治久安,为富国强兵的实现,仆将以至诚至公之心,励精图治推行改革,纵刀山火海,仆置之度外,虽万死而不辞!”

杨博凝视着张居正,好长时间默不作声。张居正这几句剐肝掏肺的誓言让他深深感动。他顿时想起了“治乱须用重典”那句话,他相信眼前这个人正是敢用重典之人。要想国家富强纪纲重整,非得有张居正这样勇于任事的铁腕人物柄国执政不可。但是,他以一己之力能否荡涤污浊扭转乾坤,现在还很难说。看得出来,张居正是已铁了心要按他四年前的《陈六事疏》行事,杨博虽为他的前途担忧,但也明白此时此际再也不是泼冷水的时候。思来想去,杨博心乱如麻,愣怔有时,他动了动坐僵的身子骨,徐徐说道:

“今天来内阁一趟值得,老夫至少弄清楚了你急着实施京察的真正动机。只是积重难返,几十年痞积的痼疾,不可能一次京察就解决得了。何况,你大道理讲得再多,在别人看来,依然只不过是你借机整人的幌子。”

张居正眉尖微微一扬,声色不动地问:“博老,你刚进门时,就说外头的舆情对仆不利。究竟有那些具体实例,还望博老明告。”

杨博想了想,就把早上陆树德去他家讲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张居正轻轻地摇了摇头,讥道:“陆树德这是庸人自扰。博老,您相信仆会借此机会打击报复高阁老的门生故旧么?”

杨博心中暗道:“按你今日所言,比打击报复高阁老的门生故旧还更可怕。”但想是这样想,嘴上说的话都是另外一个样:“你已经说过,当以至诚至公之心实行京察,所以,老夫并不担心你会假公济私排除异己。”

“多谢博老的信任,”张居正说了一句敷衍的话,但听起来却情真意切,他接着问道,“太原巡抚御史伍可的事,博老知道吗?”

“已从邸报上看到。”杨博答。

“仆正想就此机会请教博老,此事是否处置得当。”

关于伍可的背景,杨博已从魏学曾处尽数得知。他的那篇男变女的条陈,杨博看过一遍之后便再无兴趣翻阅了。现在张居正既然问起,他也就表明态度:

“有人说伍可写这个条陈,是为了替他的座主高拱鸣冤。谁都知道,高拱是倒在冯保手上,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就是当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伍可弄出个男变女的条陈,其意是含沙射影攻击李太后,这也不假。但依老夫分析,伍可明里是为高拱鸣冤,暗里却是为了让自己扬名。”

“啊,博老的见解倒十分新鲜。”

“新鲜谈不上,”杨博神情雍容,谦逊了一句,接着说道,“伍可先弄这个条陈试试风向,看看反应。当士林为之叫好,他接着又上了一道正规折子弹劾你,说你借九卿调整之机怀私罔上,任用私党。因他被削籍,此折来不及上奏,但已经在京城里流传开了。此折一出,该有多少官员为他叫好!这个时候,他希望的就是你出来惩治他,只要你这样作,他暂时吃点苦头,削籍也好,廷杖也好,谪戍也好,他一概接纳。因为他心底明白得很,像他这样一个毫无政绩可言的御史,唯其如此,才能一夜之间成为名满天下士林景仰的英杰。你当一辈子官,再辛苦再勤勉,未必就能获得这样的影响。凭着这个影响,他日后一旦翻案,就是朝廷中个个敬畏的诤臣。若不能翻案,也是个青史留名的卓越人物。因此,无论从哪一点讲,这个年轻气盛的伍可,才是真正的怀私罔上的奸臣。”

“说得好,”张居正拊掌赞道,“满朝大臣中能够看透伍可险恶用心的,除了博老之外,恐再无第二人了。那一日云台召见,皇上听了这个奏折甚为激愤,一定要对伍可重加惩处。仆虑着初初柄政,若惩治了伍可,恐怕天下人就会笑我张居正心胸狭窄,因此一再奏明,对伍可只可罚俸以示薄惩。现在看起来,仆的这个作法,倒与博老的见识不谋而合了。”

“如此处理甚好,”杨博戴了高帽子,心里头很高兴,剑眉越发显得漆亮。他很优雅地捋了一把长须,继续说道,“你如果重重惩处了他,表面上看是伤害了他,其实是成全了他。对这种小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咸淡不理。”说到这里,杨博好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斟酌了一下,问张居正:“叔大,老夫从邸报上看,湖广道御史黄立阶上折举荐海瑞,皇上发还内阁拟票,怎不见下文?”

张居正敛了笑容,略作沉思,答道:“黄立阶上这道折子之前,海瑞还给仆寄来一封信札表面上是问安祝贺,字里行间,也约略透露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

“啊,这位海大人可谓雄心未泯哪,”杨博赞叹了一句,接着问,“你这首辅,打算如何处置?”“博老有何想法,仆愿闻其详。”

张居正说着,吩咐书办进来续茶。杨博信奉“水多伤肾”的道理,平常很少饮水。不过,说了半天的话,嘴有点干了,他端起茶杯微微呷了一口,徐徐咽下之后,说道:

“方才你让老夫看的那两首顺口溜,第二首说长安道上,只见贪官不见天。平心而论,这是气话也是实话。这些年来,贪官像耗子,逮了一窝又出一窝。海瑞为官几十年,反的就是这个‘贪’字。士林也好,民间也好,一遍舆情都称海瑞是天底下第一清官。叔大你若能把此人收至麾下,打鬼就有钟馗了。”

“博老的意思,是将海瑞重新启用?”

“如此清官,焉能不用?”

杨博的反问理直气壮。张居正笑了笑,答道:“博老,仆决心已下,不打算启用海瑞。”

“这是为何?”杨博大惊。

张居正说道:“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因上疏讥刺世宗皇帝迷恋方术而被打入死牢,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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