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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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椒苏木折俸需要他帮忙。这样一来,游七经常离家与这两个人鬼混,便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今天下午,徐爵差人送信到张大学士府,要游七晚上到秋魁府见面,说是有要事相商。游七向张夫人告了假,如约乘小轿来到这秋魁府。
当小厮把游七领进秋魁府二楼这间雅室时,郝一标与徐爵已先到了。三人坐定,游七问:
“两位老兄怎会在这里,未必你们都有斗蟋蟀的雅兴?”
“闲来无事,这里也是京城找乐子的最好去处,”郝一标笑哈哈地说,“何况咱也曾言明,凡京城有名儿的玩赏之地,都要让你游兄从容领略。”
“总是让你破费。”游七客气了一句。
“老游,两天没见,怎么背也弯了?”
徐爵一双鱼泡眼在游七身上溜来溜去,游七被他看得不自在,反唇相讥道:
“我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你徐总管快活,夜夜笙歌,快活得像神仙。”
“嗨,你瞧瞧这老游,”徐爵手指着游七,眼看着郝一标,嬉皮笑脸地说,“把天底下最苦的事儿,却当成了神仙日子。夜夜笙歌有什么好,那一夜,你给妙蕙开包,累不累?咱在隔壁,听得那个小道姑杀人似的嚎叫,就知道你老游使了多大的劲儿,一夜下来,底气都掏空了,腰不弯才怪呢!老郝,今儿晚上,你弄点什么给老游补补?”
徐爵一向好捉弄人,他看准了游七是个好捏的柿子,因此一见面就拿他开涮。游七肚子里的馊主意虽然不少,但天生一条呆舌头,打嘴巴官司不是徐爵的对手。受了徐爵这一顿嘲弄,除了摇头傻笑也别无他法,亏得郝一标出面解围,换了话题说道:
“游老兄,斗蟋蟀的活儿,玩过没有?”
“小时候玩过。”
“来京城以后呢?”
“没有,”游七摇摇头,“这秋魁府的大名,我是早就听说了,今儿还是第一次进来。”
“这门道儿里,也有大学问。”
郝一标说着,便以行家的口气,大侃了一通蟋蟀经。游七本无心绪,又怕他们笑话他“老土”,只得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待郝一标话音一落,他便问道:
“听说玩蟋蟀的一套行头也大有讲究,仅一个蟋蟀盆子,便宜的三两个铜板,贵的,就得好几两银子。”
“好几两银子,”郝一标哈哈大笑,“游老兄,改天我请你到寒舍,看看我收藏的十几只宣德窑的蟋蟀盆子,最贵的,值二百两银子。”
“我的天,”游七惊得一伸舌头,“这纯是抬起来的,就是金盆子,也不值这个价。”
“我收藏的最好的宣德窑蟋蟀盆子,产自苏州,”说到这里,郝一标把脑壳一拍,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瞅着游七说,“提到苏州,愚弟有件事,想请游七兄静I亡。”
“什么事?”游七问。
“事情倒不大,只要游兄肯帮这个忙,就易如反掌。”
“啊,这么简单。”
游七摸了摸脸上的朱砂痣,眯眼儿笑着,等候下文。
郝一标斟酌着说:“眼看就要换季,咱从杭州、苏州等处置办了一些衣料,拟运来京师,想请游老兄静忙弄三条船,杭州两条,苏州一条。”
“让我弄船?”游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郝老兄,你这是开的啥玩笑,我上哪儿弄船去。”
“老游,郝老弟既开了口,就知道你一定弄得到这三条船。”徐爵插话道。
“我上哪儿去弄?”
“找你家老爷,首辅大人。”
“找他?”游七一惊。
“对,找他!”徐爵回话干脆,“京杭大运河上,管理漕运的,是衙门设在扬州的操江御史。眼下正是夏粮起解,运河上的漕船有几千条,只要首辅大人给操江御史写封信,让他调拨三条船给郝老弟用用,还不是小菜一碟?”
游七犹豫着问:“运河上不是还有商船么,干吗非得用操江的漕船呢?”
徐爵见游七问这等蠢话,又好气又好笑:“老游,你到底是装傻呢,还是真的不懂?”
“真的不懂。”游七一口咬定。
徐爵只得解释:“那二千多里的京杭大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有上万条,但沿途靠船吃饭的官匪,更是多如牛毛。如果是一条普通的商船,从杭州出发,沿途要经过苏州、扬州、济南卫、通州、张家湾五处榷关,这都是朝廷的税关。过一关就得交一次税,四次税下来,一船货的价值已被弄走了一半,这还算是轻的。若碰上雁过拔毛的家伙,兴许一船货都给你没了,这是官卡。还有匪,一路上,江中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一股子强盗来,杀人越货,不劫了船去,押船的人连命都得搭上。所以,一般的商人,绝对不敢雇船运货。但运河上有两种船非常安全,一是驿船,这是运送官员的;还有就是漕船,专为运送粮食和官办货物驾这两种船的,都是由兵部管辖的漕军,都是吃皇粮的兵大爷,哪个敢惹?郝老弟之所以弄几条漕船运货,一来是为安全着想;二来是,咱明人也不说暗话,单是那四处榷关,就能省下一大笔税银。”
徐爵说的这些,游七早有耳闻。南北商人常常托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大臣给操江御史写条子弄漕船,一年要挣不少的黑钱。他之所以装糊涂,就是想逼着郝一标说出实情来。当性急的徐爵和盘托出后,他就在心里盘算:每条漕船大号的能装上万石粮食,即便是小号的,也能装六千石。郝一标弄三条漕船,装载的肯定都是上等丝绸面料。取个中价,一条船的货也值十万两银子,不说别的,单是那四道榷关,得要多少银子打发?想到这里,游七心里有了谱,于是撇了这话头,宕开一句问道:
“徐兄知道么?王篆手下一个档头,叫蒋二旺,前几日被拘进了刑部大牢。”
徐爵点点头表示知道,说:“听说他吃空额,咱今天看了王篆给皇上的折子,说是要严查这事。”
“你能看折子?”游七冒失问道。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徐爵白了游七一眼,“凡是皇上能看的折子,咱家老爷都能看,只要咱家老爷能看,咱就能看。”
“这么说,咱们徐老兄,也算是半个皇上了。你游老兄,也是半个首辅。”
郝一标说句玩笑话,本是讨好的意思,没想到两位大管家一齐变了脸,游七赶紧说:
“郝老弟,这玩笑开不得。”
“是啊,这话有欺君之罪,咱担当不起,”徐爵也附和了一句,又接了先前的话头,对游七说,“王篆那道折子,内阁拟了票,明日谕旨就会出来,要各衙门按五城兵马司那样去做,严格清查本署贪墨官吏。”
“这是京察的主要内容。”游七答道。
“也是首辅大人的神来之笔,”徐爵忽然有点悻悻然,“不过,锣做锣打,鼓作鼓敲,京城十八大衙门反贪墨,并不妨碍你游七做这个人情。”
游七不说为难也不说不为难,只是笑着问:“徐老兄,你说,明儿个皇上圣旨一发,咱家老爷还能给操江御史写信么?”
“有啥不能?”徐爵理直气壮,“前些时,京官们为胡椒苏木折俸闹事,你家老爷要郝老弟挂牌收购胡椒苏木,郝老弟没说个不字儿,第二天就照办了,现在请他老先生写个条子,也算是回报嘛。”
游七就知道徐爵会提这档子事,他也觉得这的确是找老爷写条子的正当理由,但他仍不肯爽快答应,敷衍道:
“咱老爷规矩严,不要说我是个下人,就是他的亲戚,也从不敢开口求他办事儿。”
“游老兄真有难处就算了,”一直在旁边静听谈话的郝一标,这时开口说道,“不过,如果这事儿办得成,我郝某绝不会让你空劳。”
“郝老弟这话就见外了,”游七嘴上埋怨,心里要的就是这句话,“明日得便,我将这事儿向老爷婉转表达。若办得成,是你郝老弟的运气,办不成,你也别怪我。”
“行,有你这句话,郝老弟就吃了定心丸。”徐爵说着伸了个懒腰,怨道,“干嚼了这半天舌头,该弄点酒来吃了。”
小厮筛了一壶热酒,掇了几样茶点上来,三个人刚喝上一盅,忽听得楼下一片聒噪,原来金翅大将军与黑寡妇的搏杀,已到了紧要关头:
金秀才刚一进门,郝一标就起身朝他打了一拱,说道:“恭喜金先生,今晚上大获全胜。”
“这就是咱府上郝老爷。”管家介绍。
“啊,认识郝老爷很高兴,”金秀才拱手还了一礼,说道,“雕虫小技,不过尔尔,哪用得上郝老爷恭喜。”
郝一标请金秀才入座,指着徐爵与游七说:“这两位是鄙人的朋友。”
徐爵与游七都欠欠身子以示欢迎。
郝一标与徐爵都有养促织的嗜好,虽算不得一流高手,却也在圈子内小有名气。今夜里忽然冒出个谁也没听说过的金秀才,把在京城促织场中称王称霸十几年的毕愣子拉下马来,倒真是让两人吃惊不小,因此一定要把金秀才请上来一会。至于游七,虽然是个门外汉,但既然坐在这屋里,也只能逢场作戏。
金秀才入座,四个人正好各占一方,郝一标的管家退出去重新把门掩好。金秀才把手中提着的竹筒放上桌面,徐爵睁着鱼泡眼,干笑着说:
“金先生,那只黑寡妇可在竹筒里?”
“在。”金秀才点点头。
“能否让咱们见识见识?”
“有何不可。”
金秀才说着就把竹筒推到徐爵面前。徐爵双手捧起,透过草隙朝里细看,只见黑寡妇此刻又是十分的懒意,伏在筒底一动也不想动。徐爵于是又把竹筒递给了郝一标,郝一标弄根草伸进去拨弄,黑寡妇也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
“这黑寡妇,怎么让人看不出个大王相来?”郝一标问。
金秀才呷了一口茶,问道:“请问郝老爷,大王相应该是什么样子?”
郝一标答道:“毕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将军,论颜色是一丝不杂的蟹壳青,翅子金晃晃,钳子红彤彤,嘴像狮子嘴,头像蜻蜓头,腿像蚱蜢腿,而且毛燥燥的,一看就让人眼热。可是你这只黑寡妇,老是这么萎萎缩缩无精打采。咱真不知道,它如何就能把金翅大将军打败。”
金秀才浅浅一笑,回道:“郝老爷大约是中了贾似道的毒太深。”
“此话怎讲?”
“方才郝老爷品评促织是否王者相,用的都是贾似道所著《秋虫谱》里的原话。这贾似道称得上南宋的第一大玩家,对促织之精通,实乃集前人之大成而又有独创之见,时人无出其右。但贾似道毕竟死去近三百年,这期间沧海桑田该有多少变化?蟋蟀虽为微末之蠢,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况且蟋蟀之幽微,贾似道也有发掘未尽之处。”
郝一标与金秀才对话时,徐爵一直专注倾听。这时插嘴问道:“依金先生之见,黑寡妇胜在哪里?”
金秀才答:“毕大爷的金翅大将军,的确是神品,但一看它的动静,就知它产自败窑。”
“败窑?何以见得?”徐爵问。
“一座窑败后,窑火尽淬于砖中。虽天长日久杂草漫生,但砖中燥气仍是旺盛。在这种砖缝儿里长成的促织,具纯阳之气,且青色身子红色钳子金色翅膀,处处都如火燎油泼,呈现一派英勇之气。毕大爷的金翅大将军,正具备这些特点,说它万里挑一还有些亏,说它可遇而不可求则庶几近之。从品相上看,金翅大将军的确有王者风范。”
“既是这样,它为何会死于黑寡妇之手?”
“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金秀才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说,“在下那只黑寡妇,产自古冢。”
“什么古冢?”徐爵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年代久远的老坟。”游七帮着解释。
金秀才看了游七一眼,继续说道:“这位先生说得不错,古冢年代久远,凝至阴之精。产于其中的促织,颜色偏暗,四肢偏短,以通体黑色为上品。由于穴中至冷,促织似醒似眠并不喜动。一旦捕捉到手,顺其性以养之,养其锋蓄其勇,使之投入搏杀,可收奇效。”
“你这黑寡妇捉自何处?”
“香山。”
“唔,那里的老坟多,”徐爵点点头,又狐疑问道,“老坟之产就能斗过败窑之产,这不一定吧?”
“如果都是上品,古冢之产就一定会胜过败窑之产,以阴克阳虽属道家言,却也是兵家大法。”
金秀才侃侃而言头头是道,闻者无不折服。趁徐爵呷茶时,郝一标又问:
“方才金先生说顺其性以养之,这究竟是如何一个养法?”
金秀才看眼前这三个人是真心请教且无恶意,也就和盘道出真经:
“养法因虫而异,不可拘泥。就说这黑寡妇,既出自古冢,又属雌,可谓阴上加阴。首先要设法给它治懒病,激发其斗志。对症下药,又分水疗与食疗。先说水疗,黑寡妇初逮上来,从冷沁沁的地穴到骄阳普照之地面,一下子热不可耐,致使倦怠加倍。为了让它适应地面热度,须得以青草擂碎绞汁,人蜜糖水调匀,再渗入河水慢慢给它洗浴。这里头要紧的一点,是必须用河水,井水泉水都不行。因这两种水太凉,浇上去虫身难免悚栗,轻者得寒症,重者甚至会丢命。河水性温,一次一次浇过,不消三日,黑寡妇对地面就适应如常。再就是食疗,黑寡妇长处地穴,多吃阴凉小虫,如果一味顺其所好,则仍不能培养斗志。正确之法是取旱莲草嫩花喂饲,每餐再配以四五只绕飞于干粪上的苍蝇。餐后,取男婴便水杂以清水调合让其啜饮。如此数日,黑寡妇表面上虽然还是懒洋洋打不起精神,但体内已是元气大充。一遇战斗,三两回合之后就能摆脱惰性,且愈战愈勇,必欲置敌虫于死地而后快。”
金秀才不疾不徐,从容不迫道出这一番高论,在座的玩家们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郝一标又把那竹筒儿拿起再把黑寡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叹道:
“如此一只好虫,可惜断了一条腿。”
“这也无妨,只要调养几天,它仍是盖世英雄。”
“请问如何调养?”
“用篱落上断节虫,再配上扁担虫,一起烘干研和喂之,再用姜汁浓茶配以铜壶中浸过三日的童便作为饮品,如此调养七日,黑寡妇仍骁勇如初:”
“可他毕竟断了一条腿。”
“人之断臂而为英雄者,不也屡有出现么?”
“这倒也是,”郝一标哑然一笑,旋即试探问道,“这只黑寡妇,不知金先生能否割爱?”
“怎么,郝老爷想买?”
“是呀,金先生若有意,可出个价。”
金秀才又把在座三人瞅了一眼,说道:“郝老爷既然有心购买,理当由您开价。”
郝一标举起一只手,说道:“五百两银子,你看怎样?”
金秀才笑不作答。
郝一标愣了愣,性急地说:“上回毕愣子的金翅大将军,咱出过八百两银子他不肯让出。黑寡妇既然战胜了它,我索性再加二百两,一千两银子,你卖不卖?”
金秀才突然哈哈大笑,在座三人都让他笑蒙了。
“你笑啥?”徐爵脸一板,问道。
金秀才收住笑,说道:“郝老爷财大气粗,肯出一千两银子买只虫儿,也算是豪气干云,只是我金某不肯卖!”
徐爵见金秀才张狂起来,便威胁说道:“金先生大概不知道郝老爷的名声吧?”
“我金某虽才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