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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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第一次来广西吧,去过真正的山里吗?”覃刚大概是看出我们有推托的意思。
常扬摇了摇头。
“一年里有大半年吃玉米和红薯,一户人家整年收入几百元,小孩都在破祠堂里上课,下了雨就要拿饭碗往窗外舀水,我出来这几年就一直想,总要找个办法……家里人都说我折腾,其实我自己呢好办,广州有个战友当包工头的,赚钱不少,早拉着我一起干了,可是我不折腾,乡里的老老少少怎么办?”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讨好也不哀求的口气,倒叫人难忍恻隐之心。
在面包车的颠簸中,常扬有点烦躁,不时以目光探询我的意见,而覃刚殷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
“常总,您看这样行吗,我们到覃先生的厂里做一次实地调查,然后再考虑是不是可以由公司做一部分固定资产投资,解决他们的设备问题。”我考虑良久,觉得毕竟是不好当面抹了主任的面子,而且覃刚这人态度耿直诚恳,像个能办事的人,不如就多走一趟。
反正没把话说死了,以后真的合作不成,也算是有个尽了力的样子。
常扬立刻点了头。
从南宁到百色老区,再下乡镇,然后进山,因为从镇里到覃刚老家山里不通铁路,我和常扬最后还得坐一辆破长途车上走大半天的山路。
因为覃刚急着先回去做些准备工作,所以并没有等我们一起走。出发前,主任已经详尽地给我们介绍过旅途的种种不便,但是坐上车后,我还真有点后悔。
这辆长途车显然已经超过了退休年龄,大概是八九十年代城市淘汰下来的大巴,车厢里很脏,乘客大部分是乡里人,带着笨重的行李,抽劣质的香烟,或许还有谁呕吐过,空气污浊,味道十分难闻。
山路漫漫,我感觉下身已经颠得麻木不仁,而不时的盘山公路上坡下坡大转弯,却搅动得肠胃异常敏感,仿佛只要再晃悠一下,腹中的东西就要自咽喉翻涌出来。
我已经压抑不住嘴里苦涩的酸水,常扬却还能呼呼大睡。
又一个几乎把人从座位上掀起的大颠簸之后,他被震醒,立刻发现我脸色不对。
“你晕车?”
“唔……”我已经顾不上回答,只能下死劲捂住嘴巴,同时试图以深呼吸平息胸腹间的恶心感觉。
“吐出来,吐出来会比较舒服。”常扬边说边急急地翻着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撑得住……”我闭着眼睛,含混地说。
“撑什么撑!你真以为自己是超人?”常扬突然生气起来,一把拉开我捂嘴的手,将一个不知是装什么的塑料袋拿到我面前,张开,凶神恶煞地命令:
“给我吐出来!”
我张嘴还想说点什么,车厢又开始猛烈的颠簸,我喉头一僵,顿时吐了出来,整个胃不断地抽搐,像是被谁的手狠狠蹂躏,几乎要翻了过来。
无力地靠在前方椅背上,我简直没有勇气去看常扬和那个塑料袋的样子,一向自诩控制力不错的我,实在很少有这么狼狈的遭遇——也许是因为近期的精神和身体都比较疲劳了吧。
耳边只听到常扬手忙脚乱在收拾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感觉到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动作出奇地轻,语气中再没有一丝火气:
“怎么样,好一点吗?还想不想吐?”
“我没事了……不好意思……”我的喉咙又涩又哑,肚子里都被掏空了,连同我浑身的力气,也吐得一点不剩。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晕车而已……”
“弄得……很脏吧……”
“脏?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女孩,出门在外相互照顾是应该的。”常扬呵呵地笑,又掏出一条毛巾,往上面倒了点矿泉水后递给我,献宝似地说,“幸亏主任提醒,说山里没有旅馆和商店,肯定是住覃刚家,让我自带牙刷毛巾,要不现在就只能拿衣服给你擦了。”
确实,我出门一向轻装,毛巾之类的小东西用旅店提供的或者随便在当地买都可以,常扬跟着我学,所以两个大男人的行李包一直是小得可怜。
我接过湿毛巾,慢慢擦干净嘴角和脸,常扬马上又递上了矿泉水:
“漱漱口。”
“谢谢……”
折腾过后,我感觉确实好了一些,常扬看看我的样子,似乎满意了,麻利地把脏毛巾和矿泉水瓶等一一收好。
“你先靠着休息休息,要是不舒服马上叫我,实在不行,我给你掐虎口,老姐说,这样可以治晕车。”这孩子又没心没肺地咧开嘴,帅气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不过,我劲可大,说不定把你掐出血来。上次老姐被我掐过之后,就坚决不让我再试第二次了。”
我大概真的没有力气了,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温暖的笑脸,在眼前晃。
后来我又呕吐了一次,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而常扬一路都没有再睡,努力照顾着我。
好不容易熬到停车休息。
司机把车往路边一丢,吆喝大家去放水,一车的人都迫不及待跳下了车。
“哪有厕所啊?”常扬往窗外探头探脑。
“这里漫山遍野都是厕所,你看,男的走这边,女的走那边,摸进草丛就解决了。”
“哦,顺便给草木施肥……你去吗?”这坏小孩贼笑着说。
我实在不想动,于是让常扬自己去了。
从车窗看出去,周围都是雄山峻岭,真正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我无意识地看着在车边走动的乘客们,突然,一道目光和我微微一触,立刻又撇了开去。
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
好像是一个乡里打扮的蓝汗衫男人在看我,但当我注意他时,他却别开脸和其他人说话,于是我也刻意移开视线,作出往远处打量的样子。
这个人虽然猫着腰蹲在路边和同伴闲聊,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不时在注意我的方向。
不一会,常扬解决完问题跑回车上,我让他给我拿出水和毛巾来,边擦脸边低声提醒他注意,我们这两个人在车里毕竟还是打眼的,别让贼惦记上了。
等到司机招呼乘客们上车,我特别在蓝汗衫经过时近距离扫了他一眼,顿时心中一沉。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人,在灵水的阿龙小炒出现过。
他是坐在门口那桌人里的一个。
虽然他那天基本没说什么做什么,在那帮汉子里属于不引人注目的,今天又换了打扮,一张脸上污渍斑斑,但是我心里对那天的事一直存着个疙瘩,事后也曾经反复思量,所以仔细回想过他们的样子,印象还是深的。
难道这些人还在盯我们的梢?
于是,我让常扬向司机打听了一下,得知现在离目的地还有一百多公里,得沿这条路翻过两座大山,以这辆大巴的速度,大概要两个小时左右,估计到覃刚他们村里时天已擦黑。
时间和路程都不短,为预防万一,我装着睡觉的样子,靠在常扬身上,低头给覃刚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所处的位置、在车上遇见的可疑情况,然后强调,如果我们没有每隔半小时给他打电话报平安,就请他想办法报警和出来寻找。
打完电话,我把头从常扬肩膀上抬起。
“吃饼干吗?”常扬嘴里已经塞了一块,“到村里时间很晚的,你刚才吐了那么多,肚子会饿。”
“不用了……”我看到饼干已经马上又想吐,勉强一笑推开了。
唉,不知常扬是真勇敢还是没弄清楚情况,相比他的若无其事,我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半小时过去了,我正要给覃刚打电话,却发现手机上闪动显示有来电。
我看了一眼便迅速接起:
“我是林涛,说话。”
“你好,还在考虑吗?”
伍健的语气仍然不变地带着笑意。
“如果我还是拒绝,你的人会对我们做什么?”我淡淡地说。
“我的人?”出乎意料之外,伍健居然怔了怔。
“就是正在跟踪我们的人。”我有点不耐烦,在这种时候,我不想再和他打哑谜兜圈子。
伍健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
“林涛,我没有派人跟踪你们。”
我沉默,但不止为什么,我觉得他没有说谎。
“这件事我会马上查,你……和常扬,自己当心。”在我把情况大致告诉他之后,伍健匆匆挂了电话。
这下事情更严重了,如果是伍健的人,我可以估计他们想要的是什么,而如果不是,那么对方的下一步行动就完全是不可预知的。
我抬起头来,常扬也正注视着我,表情不快:
“是谁的电话?”
我笑了笑,坦然地说:
“伍健。”
常扬一向明朗的表情沉了下来,脸上似乎除了怒气,还有一点什么——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跟他细说,大巴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巨大的惯性差点把乘客都抛出了座位。
前面的路上竟然横着一根粗大的树干,车厢里一片哗然。
就在乘客们纷纷站起来挤到车前张望叫嚷的时候,我和常扬却被两把锋利的刀子悄悄顶在了背上。
“站起来,跟我们走。”持刀的人正是蓝汗衫与他的同伴,低声发出威胁。
我回过头,坐在我们身后的是一对母女,早已被眼前的刀光惊得说不出话,望向我们的眼神里全是恐惧。
常扬双眉一竖,霍地站起,大声喝道:
“TMD你们想趁乱打劫啊?”
一时间,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乘客都惊愕地看过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要是敢犯事,自己想想能不能逃得掉!”常扬回头逼视着两个持刀者,对顶在身上的利刃似乎毫不在意,短小精悍的歹徒站在他面前,差不多矮了一个头,气势上立刻被压住。
周围的乘客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音,几个青壮年似乎已经要站起来了。
“没事的躲开,今天这是私人恩怨,谁跟来老子做了谁!”蓝汗衫感觉形势不对,立刻大吼。
“不要啰唆,快下车!”他的同伴有点焦躁,无意识地挥了挥刀子。
就在这一闪神间,常扬猛然扭住他的手腕,扑上整个身体的力气将对方持刀的手推出!
刀子狠狠捅进前面的座位椅背,几乎插至没柄。
“别动!!!”
与此同时蓝汗衫大吼一声,从座位后面一把勒住我,手里刀子翻上来一抹,我只觉颈边微凉,有刀锋刺入肉中的锐痛感觉。
常扬瞪视着我们,咬牙,面上露出不甘之色,我只能苦笑地看着他。
不是我不想跑,只是在那一瞬间,勉强弹起的身体慢了半拍——这一回,倒是我连累了常扬。
只略为犹豫了一下,常扬突然叹了口气,放开被他压在椅背上的歹徒。
那人腾地跳起来,扭转常扬的手臂,发泄似地冲他踢打,常扬一声不吭,只盯着我的脖子,眼都红了。
我脖子上如同有小虫慢慢爬下的感觉,我知道,是血。
环顾四周,乘客们瑟缩着,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各扫门前雪。或麻木或不忍的脸,也有几个男人不安地张望,似乎拿不定主意,但终究没有动静。
我心里渐渐冰凉。
这就是人性吧。
如果真是打劫,或许反倒有人会加入反抗行列——毕竟有可能一起遭殃。
“嘭嘭嘭嘭嘭!”
车门上突然又传来踢打的巨响,有几个恶狠狠的声音在外面喊叫,要司机马上把门打开。
司机看看我们,看看乘客,车厢里寂静如死。
门,终于还是开了。
10
破旧的大巴颠簸着在我们面前离去。
路上很快恢复了平静。
山峦之间,红色的夕阳孤独悬挂,间或有几只体形颇大的鸟儿,扑楞楞投向黑压压的山林。
我和常扬身上仍然顶着刀子,围在我们身边六七个人,都和胁持我们的蓝衫汉子差不多,一色的乡里人打扮,神色不善。我认出了几个在灵水出现过的,也包括当时领头的那个人——显然,今天这些人里他仍然是头儿,站在众人身后,手里捏一顶毛了边沿的大草帽,一下下扑着风。
我和常扬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信息:敌众我寡,不宜轻举妄动。
眼见我们表示不再反抗,蓝衫汉子收起刀,搜走了我们身上的手机、钱包等所有物件,交给那个领头人,他翻看了几下,嘿一声笑出来,晃着常扬的身份证对身边的人说:
“看不出啵,原来这后生仔才是常总。”
“你们认识我?那么是冲着我来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常扬冲口而出,这也正是我想问的。
“天暗了,上路先!”那领头人没有回答,其他的汉子也吆喝着把我们往山林里推。
“你们要是不说清楚,我绝对不走!”
常扬话音刚落,就被车上在他手下吃瘪的矮个子踹了一脚:
“你个漆仔真啰唆,不走?兄弟几个打死你!”
常扬霍地回头,怒视矮个子。
“各位大哥,我们没有过节吧?你们想要什么,只要我们能办到,都可以商量,现在摊开讲清楚不是挺好吗,何必大费周章?”
为防常扬冲动,我急忙打圆场,同时一把拉住他手臂,入手只觉臂上肌肉贲起硬块,常扬的拳头果然已捏得死紧,但显然是极力压住火气,没有当场发作,对于常扬的火爆毛栗脾气来说,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老三莫搞了,常总是大老板,对他客气点。”那个头儿发话了,“呵呵,常总,你我没有过节,这次呢是有人托了关系找我们办事,带你们去个地方。乖乖跟着走,我们也不想得罪,如果搞花样,我们也不介意叫你挂点彩。”
头儿的目光转向我,咧嘴一笑:
“或者,让那个林先生再放点血喽。”
我正要答话,常扬又挡在我前头:
“好,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们不是正点子,那也就不必多说了,走吧。我们不会搞花样,但是你们最好也别乱来。”
这孩子平时小狮子般横冲直撞,总是让我收拾残局的时候多,今天却屡次挺身而出,说的话还挺像那么回事。
“行,爽快人好办事。”那头儿一挥草帽,其他汉子又重新把我们围在中间,往山林里带。
“慢着!”
大家刚迈开步,常扬突然又喊了一嗓子,吓得所有人都一脸紧张。
甩开推搡他的矮个子,只见常扬大步走到我旁边,低声问:
“你身体怎么样?”
“凑合。”我苦笑了下。
他皱着眉看了看我脖子上的伤,转头找到拿走我们行李的汉子,理直气壮地说:
“把包给我,我要拿东西。”
那汉子望向头儿,对方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的行李包给丢了过来,常扬神色自若地从包里翻出毛巾,一看,嘟囔一句“太脏”,接着又掏出了一件干净T恤,倒上矿泉水,开始给我擦脖子上的血渍。
对于常扬的举动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当下觉得有点不自在——脖子上的伤口其实不大,在紧张的局面下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无意中,触到那个领头人饶有兴趣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我脸上一红,不自在的感觉更强,忍不住从常扬手里夺走了T恤:
“我自己来……”
常扬没有坚持,等我擦完,再用力把T恤没弄脏的地方撕开一条,要给我包扎伤口,我微微一挣,便被他狠狠瞪过来:
“当心感染!”
结果,常扬扎得我脖子上像戴了个领结,看着他认真做这些事的样子,我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照顾别人本来是我的习惯,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在工作上,今天一再地受常扬照顾,虽然他态度生硬,手法青涩,却仍不能不令我感动。
给我处理完伤口,常扬一甩手,把行李丢回给那些汉子,冷冷地说:
“现在可以走了!”
我们在这伙不明来路的人胁迫下离开了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