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东阳马生序〔明〕宋濂-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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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1',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2'。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4',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5',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6'。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8',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9',烨然若神人'10';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11',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12'。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13',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14',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15',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16',县官日有廪稍之供'17',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18',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19'。余朝京师'20',生以乡人子谒余,譔长书以为贽'21',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22'。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23',岂知余者哉!
——选自《四部备要》本《宋文宪公全集》
注释:
'1'加冠:古时男子二十岁举行加冠礼,表示已经成年。这里即指二十岁。'2'先达:有名望的前辈。'3'辞色:言辞和脸色。'4'援疑:提出疑难问题。质理:质询道理。'5'负箧(qiè)曳屣(xǐ):背着书箱,趿拉着鞋子。'6'皲(jūn)裂:皮肤受冻开裂。'7'媵(yìng)人:这里指女仆。汤:热水。沃灌:即盥洗。'8'逆旅:客舍。'9'容臭:指香囊。'10'烨(yè)然:光彩闪耀的样子。'11'缊(yùn)袍:以乱麻、旧絮衬于其中的袍子。'12'口体之奉:指衣食的享用。'13'耄(mào)老:指年老,古人谓七十曰耄,或谓八十、九十曰耄,时宋濂六十九岁。'14'君子:这里指有官位的人。'15'缀:连缀。这里是跟随的意思。'16'太学:古代中央的最高学府,明代称国子监。这里沿用旧称。'17'县官:这里指朝廷。廪稍:廪食,即伙食费用。'18'司业、博士:指国子监司业、国子监博士,都是教官。'19'流辈:同辈。'20'余朝京师:宋濂于洪武十年致仕,次年又到南京朝见皇帝。'21'譔:同“撰”。长书:长信。贽:见面礼物。'22'夷:平。'23'际遇之盛:谓好的遭遇。这里指官位之盛。
译文:
我年幼时就爱学习。因为家中贫穷,无法买书来看,常向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约定日期送还。天气酷寒时,砚池中的水冻成了坚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懈怠。抄写完后,赶快送还人家,不敢稍稍超过约定的期限。因此人们大多肯将书借给我,我因而得以看遍许多书籍。到了成年时,愈加仰慕圣贤的学说,又担心不能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名人交游,曾往百里之外,手拿着经书向同乡前辈求教。前辈道德高,名望大,门人学生挤满了他的房间,他的言辞和态度从未稍有委婉。我站着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难,询问道理,低身侧耳向他请教;有时遭到他的训斥,表情更为恭敬,礼貌更为周到,不敢答覆一句话;等到他高兴时,就又向他请教。所以我虽然愚钝,最终还是得到不少教益。
当我寻师时,背着书箱,拖着鞋子,行走在深山大谷之中,严冬寒风凛冽,大雪深达几尺,脚和皮肤受冻裂开都不知道。到学舍后,四肢冻僵了不能动弹,仆人给我灌下热水,用被子围盖身上,过了很久才暖和过来。住旅馆主人处,每天吃两顿饭,没有新鲜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学舍的求学者都穿着锦绣衣服,戴着穿有珠穗、饰有珍宝的帽子,腰间挂着白玉环,左边佩戴着刀,右边备有香囊,光彩鲜明,如同神人;我则穿着破旧的衣袍处于他们之间,毫无羡慕的念头。因为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兴的事,并不觉得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我的勤劳和艰辛就是这样。现在我虽已年老,没有什么成就,但所幸还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着天子的恩宠荣耀,追随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着皇上,听候询问,天底下也不适当地称颂自己的姓名,更何况才能超过我的人呢?
现在学生们在太学中学习,朝廷每天供给膳食,父母每年都赠给冬天的皮衣和 夏天的葛衣,没有冻饿的忧虑了;坐在大厦之下诵读经书,没有奔走的劳苦了;有司业和博士当他们的老师,没有询问而不告诉,求教而无所收获的了;凡是所应该具备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不必再像我这样用手抄录,从别人处借来然后才能看到了。他们中如果学业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养成的,如果不是天赋、资质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这样专一,难道可以说是别人的过错吗!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中已学习二年了,同辈人很称赞他的德行。我到京师朝见皇帝时,马生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拜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作为礼物,文辞很顺畅通达,同他论辩,言语温和而态度谦恭。他自己说少年时对于学习很用心、刻苦,这可以称作善于学习者吧!他将要回家拜见父母双亲,我特地将自己治 学的艰难告诉他。如果说我勉励同乡努力学习,则是我的志意;如果诋毁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乡前骄傲,难道是了解我吗!
本文选自《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二。东阳,在浙江省中部,今为市。序,是一种赠言送别的文体。太学生马君则于洪武十一年(1378)回家探亲时,作者写了这篇赠序送别他。文章现身说法,先写自己幼时家贫嗜学,借抄群书,恭敬求师,跋涉问学,一心扑在书本上,终有所成。写得生动具体。用来对比今天太学生的优越条件,劝勉太学生们务必珍惜时机,虚心地、认真地学习。这种循循善诱的精神,是很感人的,也是具有说服力的。即使在今天,也有它的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