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格格--琼瑶-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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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罪人,这个罪人是阿玛,是我,但是,决不是新月!”
塞雅张大了嘴,瞪视著骥远,越听越糊涂,只有一点是听明白了;骥远对新月,确实 是“太喜欢”了!甚至,是“太太太喜欢”了!她怔了怔,蓦然转身,往屋外就跑,说:
“我去问新月!”骥远飞快的跳起来,拦门而立,苍白著脸,沙哑的说:
“不许去!我已经闹得太凶了,你不能再去闹了,丢人现眼的事,今天已经做够了, 你,给我维持一点自尊吧!”
她瞪著他,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我的假面具已经拆穿了,我也没有力气再伪装了!你最好识相一点,不要再烦我了 !你已经有了我的人,请你不要管我的心!”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张开了嘴,她想说话 ,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心中,排山倒海般涌上了一股悲切的巨浪,这巨浪仿佛从她嘴中 ,一涌而出。她便“哇”的一声,痛哭失声了。骥远头痛欲裂,心烦意乱,抓著她的胳臂 ,又是一阵摇撼:“别哭别哭!”他嚷著:“让我坦白告诉你吧,结婚那天,就是因为你 那么爱笑,一再对我露出你甜美的笑容,我才会怦然心动的要了你,假若现在你要做一个 哭哭啼啼,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我会对你不屑一顾的!你信不信?”
塞雅再“哇”了一声,哭得更凶了。骥远用手抱住头,转身就去开房门,嘴里乱七八 糟的嚷著:
“我走!让你去哭个够!”
塞雅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了骥远,用自己的背去抵在房门上,把整个身子,都贴在门 板上,不让他走。她用手臂和衣袖,忙不迭的去擦著脸上的泪,泪是越擦越多,她也弄了 个手忙脚乱,脸上的胭脂水粉,全都糊成一片。她喉中不断的抽噎,却不敢哭出声来,弄 得十分狼狈。她一边拚命的摇头,一边不住口的说:“不哭不哭,我不哭,不哭……”
骥远看著她那种狼狈的样子,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是混蛋加三级,简直一无可取,莫 名其妙。他垂下头去,在强烈的自责的情绪下,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同一时间,老夫人带著珞琳,捧著祖传的,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专门送去望月小筑 。努达海看到老母如此奔波,又疼孙子,又疼儿子的,心里的后悔和沮丧,简直无法言喻 。老夫人看他的表情,已知道他的难过,拍拍他的手背,她不忍责备,反而慈祥的安慰他 :
“放心,骥远只有一些皮肉伤,已经上过药了,都没事!你呢?有没有伤筋动骨的? 可别逞强啊!”
“我也没事!”努达海短促的说。
老夫人抬头看新月,新月眼中泪汪汪,欲言又止。于是,老夫人知道,努达海一定挨 了几下重的。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心痛。见努达海默默不语,眼中盛满了无奈和沉痛,就 又拍拍他的手说:“父子就是父子,过两天,就雨过天青了。嗯?”
努达海点了点头,说不出任何话来。珞琳看著鼻青脸肿的努达海,又看著站在一边默 默拭泪的新月,觉得心里的酸楚,一直满起来,满到了喉咙口。她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扑 在努达海怀中,掉著泪说:
“阿玛!咱们家是怎么了?真的没有欢笑了吗?”
努达海把珞琳的头,紧紧的往自己怀里一揽,眼睛闭了闭,一滴泪,竟从眼角悄悄滑 落。努达海是从不掉泪的,这一落泪,使老夫人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就泉涌而 出。新月急忙掏出手绢,为老夫人拭泪,还没拭好老夫人的泪,自己却哭得唏哩哗啦了。 这样一来,祖孙三代都拥在一起,泪落不止。老夫人搂著新月,哽咽的说:
“努达海,新月,你们两个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我并不是十分了解,雁姬那种咬牙切 齿的恨,我也不是十分了解。至于骥远这笔糊糊涂涂的帐,我更是无从了解。我只希望, 有个相亲相爱的家,没料到,在我的老年,这样普通的愿望,竟成了奢求!”努达海痛苦 的看著老夫人,沙哑的说:
“额娘!让你这样难过,这样操心,我实在是罪孽深重!走到这一步,我方寸已乱, 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请您放心!今天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老夫人一边掉泪,一边拚命点著头。
珞琳从努达海怀中抬起头来,含泪看著努达海,哀恳的说:“阿玛!你再给额娘一个 机会吧!”
“不是我不给她机会,是不知道怎样给她机会!我和她之间,已经闹得太僵了!”努 达海悲哀的说:“珞琳,你不懂,你的额娘,是那么聪明,那么骄傲的一个女人,她要我 的全部,而不是我的一部份。如果我去敷衍她,会造成更大的伤害。我的背叛已成事实, 像是在她心上挖了一个大洞,我却没有办法去补这个洞,我真的是筋疲力尽了!今天,又 发生了和骥远的冲突,我才深深了解到,爱,真的像水,水能载舟,水能覆舟!”珞琳看 著努达海,感觉到他那种深深的,重重的,沉沉的,厚厚的悲哀,这悲哀真像一张天罗地 网,把全家所有的人,都网在里面了。连还是新娘子的塞雅,也逃不掉。她难过极了,心 里,被这份悲哀,完完全全的涨满了。
老夫人和珞琳走了之后,这份悲哀仍然沉重的塞满了整个房间,和那夜色一样,无所 不在。
新月和努达海,半晌无语,只是泪眼相看。然后,新月拿著药酒,开始为努达海揉著 受伤之处。她细心的检查,细心的敷药。看到努达海满身都是青紫和瘀血,她的泪又扑簌 簌的滚落。努达海一把拉过她的身子来,把她拉得滚倒在他的怀中,他用一双有力的手臂 ,把她紧紧的圈在自己的怀里,他哑声的,痛楚的说:“新月,咱们走吧!”“去哪里? ”新月问。“你在乎去哪里吗?荒山旷野,了无人烟的地方,你去不去?”新月把头紧紧 的埋在他的肩窝里,埋得那么重,那么用力,使他肩上的伤处都疼痛起来。她知道,但她 不管。用更有力的声音,她铿然的说:
“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15
努达海父子这场架,打得两个人都身心俱伤,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父子俩见了面都 不说话。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的疗治著自己的伤口。为了避免尴尬场面,两人都尽 量避开见面的机会。骥远变得很不爱回家,常常在外面逗留到深更半夜。努达海下了朝, 总是直奔望月小筑,家里的气氛非常凝重。老夫人和珞琳急在心里,却不知道如何去化解 。其实,父子二人心中都充满了后悔和沮丧,但,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倔强,谁都不愿先去 解这个结。
这种僵局,一直延续到夔东十三家军的军情传来,巫山再度成为朝廷大患的时候,两 人才在朝廷上,针锋相对的说起话来。这天,皇上登上御座,众臣叩见,罗列两旁。皇上 忧心忡忡的看著文武百官,十分烦恼的说:
“八百里加急连夜到京,这夔东十三家军势如破竹,我军又败下阵来,安南将军殉职 !如今十三家军已威胁到整个四川地区,令朕寝食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众臣一听是十三家军,大家都面面相觑,接著就纷纷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就在此时 ,忽然有个人排众而出,朗声说道:“臣请旨,请皇上让臣带兵去打这一仗!”
大家惊愕的看过去,此人竟是年方二十岁的骥远。皇上一怔,说:“你?”“臣蒙皇 上恩宠,一路加官封爵,却在宫中坐食俸禄,令臣非常惶恐不安,此时国家有难,正是臣 为朝廷效力,忠君报国的时候到了,请皇上降旨,让臣带兵前往,定当誓死保家卫国!” 皇上还来不及回答,文武百官中,又有一个人排众而出了:“皇上容禀,骥远血气方刚, 自告奋勇,固然是勇气可嘉,但是率军打仗,非同小可,责任重大,而且我军屡战屡败, 可见十三家军非等闲之辈。骥远未曾出过京畿,又毫无实际作战的经验,如何能担此重任 ?臣恳请皇上,让臣带兵前去,以雪前耻!臣已有上次作战之经验,又抱必胜之决心,或 可力歼强敌,为朝廷除此心腹大患!”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努达海。
骥远见努达海这样说,就有些急了,连忙对皇上躬身行礼,接口说:“臣虽然不曾打 过仗,并不表示臣不会打仗,何况臣自幼习武,饱读兵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战场 !家父为国尽力,已征战无数,请将这次机会,给身为人子的骥远,免去家父驰骋疆场, 戎马倥偬的操劳!”
“臣斗胆直言,”努达海立即说道:“臣今年才四十二岁,正是壮年,有身经百战的 经验,有戴罪立功的决心,何况对那巫山的地形,早已十分了解,实在没有不派遣臣去, 而派遣骥远去的道理……”皇上看著这父子二人,真是感动极了。
“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二人,争先恐后的要为朝廷效命,实在让我感动。不过,努 达海说的很有道理,这夔东十三家军,不是寻常的军队,除非是沙场老将,不足以担当大 任,所以,朕决定以努达海为靖寇大将军,统帅三万人马,即日出发!”努达海立刻大声 说:“臣遵旨!”“皇上!”骥远著急的喊:“臣不在乎挂不挂帅,也不在乎功名利禄, 只想出去打仗,做点有志气,有意义的事!请皇上恩准,让臣跟在阿玛旗下,一同前去歼 敌!官职头衔都不要!”努达海一阵震动,深深的看了骥远一眼,急在心里,不得不又接 口:“皇上,骥远是臣的独子,臣尚有老母在堂,不敢让家中没有男丁……”“独子就必 须在脂粉堆中打转,在金丝笼中豢养吗?人说虎父无犬子,又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阿玛身 为朝廷武将,难道不知道奔驰沙场,奋勇杀敌,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志向吗?”皇上一 拍御座的扶手,龙心大悦。称赞著说:
“好极了!倘若我大清朝众卿,人人像你们父子一般,早就是天下太平了!好!果然 是虎父无犬子,朕就命你为副将军,随父出征吧!骥远,你好好的给朕出一口气!”
“喳!”骥远大声应著:“臣谨遵圣谕!”
努达海至此,已无话可说,看著豪气干云的骥远,他忽然觉得,骥远终于脱茧而出了 。他心里十分明白,骥远的请缨杀敌,和自己的自告奋勇,有相同的原因,这场家庭的战 争,已经使两人都心力交瘁了。不如把那个小战场,挪到大战场上去。不如让这个不知何 去何从的自己,去面对一场真正的厮杀!看著骥远那张稚气未除的脸孔,想到战场上的刀 剑无情,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在一种舍不得的情绪里,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骄傲。此时此 刻,对骥远的愤怒,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了。这天晚上,整个的将军府,陷入前所未有的紧 张和混乱里。大厅中,除了新月以外,全家都聚集在一块儿,人人激动,个个伤心。老夫 人惶惶然的看看骥远,又看看努达海,再去看看骥远,又再去看看努达海,眼光就在父子 二人的脸上梭巡,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住口的问:“这事 已经定案了吗?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我去求太后,可不可能收回圣命?”她的眼光 停在努达海脸上了:“你怎么不试图阻止?骥远还是个孩子呀!他又刚刚成亲不久,怎么 能上战场?何况又是那个十三家军!又要上巫山……”
“奶奶!”骥远喊:“您老人家别去破坏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是我一再请命, 皇上才恩准我去的!”“你一再请命?”塞雅脸色灰败,语气不稳:“你为什么要请命呢 ?你从没有打过仗,皇上怎么会让你去呢?”
“你们不要大难临头似的好不好?凡事都有个第一次,阿玛不也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吗 ?身为将门之子,迟早要上战场,这应该是你们大家都有心理准备的事!事实上,我等这 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终于等到了,我兴奋得很,你们大家,也该为我高兴才对!”“骥 远说的很对!”努达海开了口:“这是迟早要开始的事,与其让他跟著别人,不如让他跟 著我!”
“这道理我是懂得的,”老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著:“可是,父子二人共赴沙场,怎 不教人加倍担心呢?”
“阿玛!骥远!”珞琳知道,圣命已下,是不可能再改变的了。父子同上战场,已成 定局。就奔了过去,一手拉著努达海,一手拉著骥远,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动的声调嚷 著:“我真为你们两个而骄傲,真希望我也是男儿身,可以和你们一起去打仗!将帅同门 ,父子联手,这是咱们家最大的荣光啊!可是,你们两个,一定一定……”她加强了语气 ,重复的说:“一定一定要为了我们,保护自己,毫发无伤的回来啊!”
这样一篇话,激动了老夫人,含泪向前,也把两个人的手握住了。“珞琳说进了我的 心坎里!真的,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呀,你们两个,要彼此照顾,彼此帮忙,父子一心, 联手歼敌才是!去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家里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抛开了吧!”“额 娘,”努达海正色的,诚恳的说:“您放心!我们父子两个,会如您金口所说,打一个漂 漂亮亮的胜仗回来!”
“是!”骥远此时,已雄心万丈了。“奶奶,额娘,珞琳,塞雅……你们都不用担心 ,我们一定会打赢这一仗,等我们凯旋归来的时候,我保证,会给你们一个崭新的骥远! ”
“我已经看到这个崭新的骥远了!”珞琳说。
塞雅见到骥远神采飞扬的样子,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哀是怨?是该高兴还是该忧伤 ?是觉得骄傲还是觉得失落?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比塞雅的心情更加复杂的是雁姬,在这 全家聚集的大厅里,大家都有共同的爱与不舍,她呢?站在那儿,她凝视著骥远,这十月 怀胎,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儿子,即将远别,对她而言,岂是“不舍”二字能够涵盖?她的 心,根本就碎了。当了二十年将军之妻,她早已尝尽了等待和提心吊胆的滋味。现在,眼 看丈夫和儿子将一起远去,她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儿的自己,只剩下 了一副躯壳,这副躯壳中什么都没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蝉翼,风吹一吹就会随风而去。没 有心的躯壳是不会思想的,薄如蝉翼的躯壳是不会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纷至沓来 ,每个思维中都是父子二人交迭的面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的痛楚著,每一下的痛楚里都 燃烧著恐惧。她将失去他们两个了!这样的家,终于逼走他们两个了!就在这凄凄然又茫 茫然的时刻里,努达海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深的凝视著她,哑声的说:
“我和骥远,把整个的家,托付给你了!每次我出门征战,你都为我刻苦持家,让我 没有后顾之忧,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给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 ,也交给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声巨响,那颗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间又装回到躯体里 去了。她张大了眼睛,愕然的瞪视著努达海,嗫嚅的说:“你……你?”她说不出口的是 一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稳的说,答复了她内心的问话。“至于骥远,你就把他交给我吧 !”
泪水,顿时间冲破了所有的防线,从雁姬眼中,滚落了下来。当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 的时候,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