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12-花间一壶酒!-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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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避暑山庄的修建是和木兰围场有关。木兰围场在承德以北150公里,占地10;400平方公里,现在叫围场县。它的位置,正好在漠南蒙古的南缘,盛京的西侧,北京的东北方向,是满、蒙、汉三族相邻的一块三角地,汉族曾以“鞑虏”混称满、蒙,英人称之为“鞑靼之地”。满清皇帝在此会蒙古王公,聚满、蒙八旗进行秋狝,有强烈的象征意义。秋狝是围猎,同时是军事演习。中国古代校阅士卒,也是借围猎行之。春猎叫蒐,夏猎叫苗,秋猎叫狝,冬猎叫狩,四季各有专名(《尔雅·释天》)。但汉族是农业民族,古人有“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的说法(《国语·周语上》),围猎主要在冬天。满清皇帝不同,夏天避暑,秋天打猎。围猎主要是猎鹿。“木兰”是满语,本身是鹿哨的意思。时间则选在秋高气爽、鸟兽肥壮的时节,套用汉语的说法,当然就是“秋狝”。贵族喜欢打猎,各国都如此。满、蒙也有此好。但满清皇帝在此行猎,还有特殊的政治意义。一是告诫满族子弟,不要忘本,要居安思危,保持尚武之风,发扬“国语(满语)骑射”的满族传统,二是抚绥蒙古各部,受其朝觐,固其盟好。康熙设木兰围场,本来是住滦平(喀喇河屯),后来才建热河行宫。他从北京出发,去木兰围场,一路有20多个行宫,承德最重要,康熙、雍正、乾隆,每年夏五月到秋九月在此避暑、秋狝,一住就是小半年。其地位实相当于陪都。但盛世转衰,嘉庆以下的皇帝,不遵祖制,来得越来越少。当地满、蒙、汉三族杂居,经过300年融合,很难分辨。我和当地满族人交谈,口音酷似北京话,但仔细听,还是有一点东北味道。当地厨子擅长做满汉全席。人之口味,各随父母,但好吃的东西,没人拒绝。满汉全席,主要是鲁菜加东北、内蒙口味,本身就是民族融合的象征。
第三,避暑山庄,山庄本身,让人想起法国的凡尔赛宫。作为皇家园林,和圆明园、颐和园一样,湖光山色,非常美丽。但我印象最深,是它的门。山庄正门叫丽正门,这个名字是取自元大都的正门。有清一代,是以“外来之君入承大统”,作为征服王朝,宁可认同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对汉族复明极为敏感。他们说汉族偏见太深,对元朝的评价极不公允,“历代以来,如有元之混一区宇,有国百年,幅员极广。其政治规模,颇多美德,而后世称述者寥寥。其时之名臣学士,著作颂扬,纪当时之休美者,载在史册,亦复灿然具备。而后人则故为贬词,概谓无人物之可纪,无事功之足录。此特怀挟私心,识见卑鄙之人,不欲归美于外来之君,欲贬抑淹没之耳”(《大义觉迷录》)。这里是满、蒙联络感情的地方,宫门名称就是体现。又丽正门后是午朝门。午朝门上,乾隆题的匾,是用汉、满、蒙、藏、维五种字体书写(图二一)。清朝五族杂居,当时有《五体清文鉴》。清代图书,很多是满汉合璧或蒙汉合璧(法国汉学,最初也是满汉兼授)。很多匾额、碑刻、玺印也是数体并行,就像现在各国的国际机场,也是用多种文字写成。过去主要是英、法、德、俄、日五体,现在偶尔还有中、韩二体。清朝的五族,汉族是地位不高文化高,书匾以汉字为主,作通行文字,满、蒙次之,藏、维又次之。这种习惯,现在还有保留,如我们花的人民币,凡纸币,上面都印有汉(汉字和汉语拼音)、蒙、藏、维、壮五种字体(图二二),去满而加壮。五体并用,也是民族融合的象征。
《花间一壶酒》 生怕客谈榆塞事避暑山庄和甘泉宫(2)
第四,避暑山庄外,有12座寺庙环绕,四座住喇嘛,四座不住。前者即“外八庙”(图二三)。外八庙的“外”是对北京而言,指其建于塞外。它们从理藩院支银,在北京有办事处。理藩院是当时的民族事务委员会和宗教事务管理局。外八庙是康、雍、乾时期中国边疆政策的象征。溥仁、溥善二寺,是康熙为蒙古各部前来祝寿(六十大寿)而建,为汉式。其他六座,都是乾隆所建。普宁寺,是乾隆为庆祝平定准噶尔部(卫拉特蒙古之一),宴请卫拉特蒙古(西蒙古,即明瓦喇)各部的首领而建,是照西藏三摩耶庙(桑鸢寺)的样式;普祐寺,是蒙古喇嘛的经学院。安远庙,也是乾隆为庆祝平定准噶尔部而建,则仿新疆伊犁的固尔扎寺。普乐寺,是为庆祝杜尔伯特部(亦卫拉特蒙古之一)、左右哈萨克和东西布鲁特归附而建。这四座是藏汉混合式。普陀宗乘之庙(也叫小布达拉宫),是乾隆为四方藩属前来祝寿(他自己的六十大寿和他母亲的八十大寿)和庆祝土尔扈特部(亦卫拉特蒙古之一)东归而建,则仿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须弥福寿之庙,是为六世班禅前来祝寿(七十大寿)而建,则仿西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班禅在后藏所居)。这两座是藏式。普宁等六庙,都是喇嘛庙。历史上,汉族与北方民族为邻,苦其侵扰,从秦始皇到明太祖,一直都是“高筑墙”。满族以外族入主中原,角色相反,是靠“广修庙”。清代怀柔远人,主要用喇嘛教(黄教),而不是他们原来信奉的萨满教。满、蒙、藏三族可以一教统之。汉地有佛教,也可相通。只有维、哈等族,因为信仰不同,不适用,但毕竟掌握了宗教上的多数。
清朝不仅在此接见藩臣,也接见外国使节。如1793年,马戛尔尼率领的英国使团,就是在避暑山庄万树园的黄幄大帐谒见乾隆皇帝。中国古代的“藩”,既是边疆也是外国,两者的概念常有混淆。在乾隆皇帝眼里,英国和蒙、藏藩臣也差不多,只不过距离更加遥远罢了。
二、甘泉宫
中华帝国的王朝史,秦汉是头,明清是尾。避暑山庄和甘泉宫,正好在一头一尾。它们都是帝国盛世的辉煌建筑。
甘泉宫,是汉武帝因秦旧宫而建,大约建于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前后。它的兴衰,也和国运相伴,武帝最盛,昭、宣弛废,元帝复作,成、哀则时罢时复。汉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奏废武帝诸祠,这里不再是皇帝的驻跸之所。但东汉时期和魏晋南北朝,旧宫还在,偶尔还使用,隋唐以来才湮灭无闻。现在是一片废墟。
去年,去陕西考察,自西安出发,西北行,经三原、泾阳,从谷口入淳化县境,道如深沟,越往北走,越高越平,最后到达这片遗址。
过去,读汉赋,如王褒的《甘泉赋》,扬雄、刘歆的《甘泉宫赋》,我的印象是,这里山川秀丽,宫观玲珑;珍禽异兽,出没其中;繁花茂树,点缀四周。但一路所见,却是满目的黄土,沟沟坎坎,颠颠簸簸(当时正在修路),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北面的远山(甘泉山),也是昏蒙一线。那感觉就像西方探险家初入伊拉克。他们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气候恶劣,蚊蝇丛生,野兽出没,强盗横行,贫瘠而荒凉的土地,就是《圣经》和古典作家笔下那个有如仙境的文明之域。凡是古老文明的故地,都贫穷落后,灾难深重,这是令人伤感的地方。
这是一片开阔的塬区,荒烟衰草之中,有十个绿草丛生、大小不一的土堆,即古代建筑的夯土台基,耸立其中。其中两个窝头状的土堆,是著名的通天台(图二四)。两台的前面有个小院,现在是遗址文物保护管理所的工作站,原来是明清武帝庙的献殿所在。院子的后面,野地里戳着两件西汉石刻:石熊和石鼓(图二五)。石熊,面部残损,但憨态可掬。石鼓,高可齐腰,据说原有魏太和六年艾经、艾程等人的题记,已经看不清,可以看清的是宋政和六年种浩等人的题记。田埂上,随处可见农民耕地捡出的残砖断瓦,拿起看一眼,都是秦汉遗物。此外,一切很平常,就像其他北方农村。历史的记忆,震撼的美丽,静静地埋在这片土地之下,一睡就是两千多年。没有人去发掘,把它从沉睡中唤醒。
空白诱发想象,止不住。我们还是看看古人留下的描写吧。
第一,从地图上看,甘泉宫也是汉胡来往的关节点(图二六)。它所在的云阳县,本来是义渠戎(可能与匈奴有某种关系)所居,秦昭襄王母宣太后用美人计刺杀义渠王,才占有该地。秦昭襄王修长城,是秦始皇修长城的先声。他修的长城是一道斜穿北纬38度线的长城。始皇拒胡,再修长城,把汉胡分界线推到北纬41度线左右,设北地、上郡、云中、九原四郡镇守之,控制匈奴南下的通道。秦末汉初,中原内乱,匈奴南下,占领蒙恬故塞,曾一度把汉胡分界线推回到秦昭襄王长城,即朝那(今甘肃固原东南)、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一线。汉武帝再拒戎胡,又把匈奴势力推回到秦始皇长城,即北纬41度线。甘泉宫是在云阳,今陕西淳化县的西北。淳化县又在秦都咸阳和汉都长安的西北。它和咸阳、长安有驰道相连,去长安约三百里(《三辅黄图》卷二)。这个地点,是从两大帝都北上黄土高原的入口。秦、汉在此大兴土木,修建离宫,是以它为北通胡地的塞门。秦人北拒匈奴,是仰赖两个浩大工程,一是横贯东西,修万里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二是纵贯南北,修高速公路,南起云阳,北至九原,当时叫直道(长约900公里)。直道的起点就在甘泉宫后约4公里的甘泉山上。秦始皇崩于沙丘,他的尸体,就是从井陉、九原,沿秦直道,经云阳,送回咸阳发丧。汉代备胡,也是以它为长安的门户。
第二,甘泉宫是西汉的六大宫殿之一。其他五宫,长乐、未央、建章、桂、北,全部集中在长安。长安以外的离宫,名气最大,要数甘泉宫。甘泉宫是因秦旧宫而建,不是一个宫殿,而是一个宫殿群。学者说,它的实际地位是陪都,一点没错。这个宫殿群,也是一座大型园林,当时叫“甘泉上林苑”(有“甘林”瓦当出土),或省称“甘泉苑”。园林是仿长安上林苑(原为秦苑),既是避暑胜地,也是校猎的围场。苑南有大湖,和长安一样,也叫“昆明池”。苑中宫观,是以秦林光宫和汉云阳宫为主要宫殿。此外,还有武帝祷祠神君的寿宫和武帝用事太一的竹宫,以及高光、长定、望仙、七里、增城诸宫,仙人(林光宫内)、石关、封峦、鳷鹊、露寒、益延寿、迎风、储胥、洪厓、弩陆、彷徨、天梯、瑶台、走狗、白虎、温德、相思诸观。甘泉苑南,今淳化县城附近,原来还有梨园和棠梨宫。汉武帝到此避暑、校猎,是在每年的五月到八月,和康熙、乾隆于承德避暑、木兰秋狝情况相似,连时间都几乎一样,围猎也主要是猎鹿。避暑期间,皇帝还在此处理政务(如受郡国上计),接受诸侯王朝觐,特别是处理藩务,宴享外国宾客,派遣使节出塞。如张骞出使西域,就是从这里出发。汉宣帝接受匈奴单于和蛮夷君长朝觐,也在此处。
第三,甘泉宫是汉代最重要的祭祀中心。西汉时期,官方举行祭祀活动的场所是叫“祠畤”。祠和畤,混言无别,细分则有差异,祠是泛称祭祀神鬼的场所,如武帝太祝所领的六祠:亳忌太一祠、亳忌三一祠、冥羊祠、马行祠、甘泉太一祠和汾阴后土祠。畤,则专指祭祀天地、五帝,即举行郊祀的场所,如甘泉泰畤和雍五畤。畤可称祠,如甘泉泰畤也叫甘泉太一祠;汾阴后土祠属于畤,却以祠称,但一般的祠却从不称畤。《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记载的祠畤,都是国家注册的宗教场所,民祠还不知道有多少。它们有点类似后世的寺庙。但汉代,祭祖的场所多叫庙,如高庙、孝文庙、孝武庙;祭祀神鬼的场所多叫祠,如上面说的那些祠。当然两者也混用,如汉文帝的渭阳五帝庙,既不称畤也不称祠;武帝立汾阴后土祠前,高祖已立后土庙。唐宋以来,也是把后土祠叫后土庙。
《花间一壶酒》 生怕客谈榆塞事避暑山庄和甘泉宫(3)
武帝时期,其文治武功,也是借“广修庙”,除致力政治统一、学术统一,还强调宗教统一。武帝和武帝以后,王莽废祠以前,西汉祠畤达700多处,其中最有名,是三大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和雍五畤。甘泉泰畤是祭天中心,地位最高,就是设在甘泉宫。甘泉,秦夺其地前,固有所谓“黄帝明廷”和“匈奴祭天处”,本来就是个古老的祭祀中心。泰畤,有祭天圜丘,上为太一坛(紫坛),周环五帝坛和群神坛,有如后世的天坛(旁边有紫殿),这是汉族最高的祭祀中心。此外,它还有六座象征武帝怀柔政策的祠庙。三座是胡祠,径路神祠是祭匈奴的刀剑之神;休屠祠应是匈奴休屠部的神祠;金人祠是祭匈奴供奉的“祭天主”,神像是胡貌胡装,用铜铸造,也是虏自休屠。它们都是为胡而设,祭胡之神,既可抚绥远在北方和住在当地的胡人,又可配合汉人自己的宗教信仰。汉族祭天,太一无象。匈奴祭天,则有金人。两种信仰,和平共处,并存于甘泉,是一大奇特景观。三座越祠,是由越巫用一种叫“鸡卜”的巫术,在一座小台上进行祠禳,当时叫“越巫※※祠”。前者是汉武帝北逐匈奴,借匈奴神祇怀柔匈奴。后者是汉武帝南征南越,借南越巫术怀柔南越。它们很像承德的外八庙。这些庙,是当时的天下缩影,有点像现在的世界公园。
甘泉宫的祭天金人是在佛教传入前就存在。佛教传入后,曾被误解为佛教造像。如敦煌莫高窟323窟北壁的初唐壁画就是这样画,崔浩、张守节也有这种解释。其实,这种金人是代表匈奴的天神,它与秦始皇销天下之兵铸造的十二金人是同一类造像,都叫翁仲,并不是佛像。前者是直接虏自匈奴,后者则是仿制品,原形还是匈奴的神像。这样的神像被立于甘泉宫中,有如承德普宁寺的大菩萨(高达23米多),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夸张的说法,是一庙可抵百万兵)。它们既是秦汉武功的象征,也是秦汉怀柔的象征。
三、余论:中国早期的“五族共和”
动物凶猛,因为害怕。人类残忍,源于恐惧。他们害怕敌人,子子孙孙,世代传递深仇大恨,早晚一天会复仇。
说到这个话题,和汉征匈奴有关,和休屠金人有关,有个故事值得提起。这就是休屠王太子金日磾的故事(见《汉书》本传)。
金日磾,“金”是纪念汉武帝虏获休屠金人而赐以汉姓,“日磾”盖原名之译音,“翁叔”是汉代常用的名字,则与“翁仲”相配。他以父王不降见杀(初与昆邪王谋降汉,后悔,被昆邪王杀害),而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初入汉宫,只有14岁,因为身材高大,相貌庄重,见后宫佳丽,目不斜视,样子长得好,马也养得好,深受武帝喜爱,先拜马监,后迁驸马都尉,随侍武帝左右。武帝对他母亲很好,母死,下令为她画像,挂在甘泉宫中,署曰“休屠王阏氏”,日磾每见必拜,向之涕泣;他的两个小孩,也是武帝身边的弄儿,有如宠物。莽何罗刺武帝,日磾救过他的命,夙有忠孝之名。武帝死后,遗命封侯,不受,与霍光共同辅佐汉昭帝,地位极其显赫,死葬茂陵,谥曰敬侯。我到茂陵参观,见过他的墓。
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很好奇,古人为什么常常用自己过去的敌人或敌人的后代做近侍或养马?难道他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