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12-花间一壶酒!-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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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领域的大学问。“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这是蔡元培先生提倡的精神,真正的北大精神(图四○)。当时新旧学术并存,从各国取经回来的人都有,没有这种精神怎么行?我理解,从难从严对年轻学者很重要,对他们的学术训练很重要,但对培养有创造精神的大学者还不够,强调过分,有时还起副作用,束缚思想,压抑个性。因为你们都是研究生,不是戏班子里练把式的小孩,站不直了就踢上一脚,不打不成材。学校呢,也不是军营,全靠立正稍息正步走。况且就是带兵,“团结、紧张、严肃”之外,也还得有“活泼”。中国古代治兵,向有“程李将兵”的不同。“程”是程不识,“李”是李广。程不识带兵是有规有矩,他训练的人也是中规中矩,但部下都不胜其苦,他自己也很苦,批改文件,通宵达旦,连觉都不睡。李广不是这样,他是靠个人魅力带兵,勇武豪爽,爱兵如子,纪律虽松,而士乐为之死。李广带兵,从现代管理学的角度讲,缺点是效率不高和难以复制,培养一百个可能也出不了一个,不像程不识,可以做到八九不离十。但做大学问,我可以讲一句话,没有李将军的“宽”那是绝对不行。这是为立志者着想,替他们营造环境,不能不事先考虑的一点。学生有没有志气,和当老师当领导的有没有气量直接有关。
我说的“有志气”含义太广,因为时间有限,这里只能讲几点。
第一,我不认为在权威的阳光底下就没有历史,前辈留下的问题堆积如山,我们都是当愚公的命;也不认为做学问就是积沙成塔,沙是我们,塔是学校、教育部和学术界,一味强调从小到大,不是“大道理管小道理”,而是“小道理管大道理”。相反,我们倒是应该从一开始就鼓励学生去发现问题,寻找方向,做别人没有做的事;让他们懂得庄子讲的“小不知大”,知道北溟有鱼,鲲鹏比这样的鱼还大;防止过早特化,学问越大,心眼越小,就像汪宁生先生讲的那种“现代夜郎”,一辈子蹲在十万大山里,根本不知天外有天,以为北京还没他们村子大。
第二,我以为“有志气”的学生要能看破主流学术,就像影评家讲好莱坞电影,它是一种“完美无缺的俗套”。对主流学术,我不主张用“颠覆”或“挑战”这样的字眼。因为你哪有这么大能耐?况且没有主流学术,我们的学术就难以为继,它是像吃饭穿衣一天都少不了的东西。可是话说回来,光有主流学术行不行?我看也不行。我认为,对主流学术,要预流或入流,但又不随波逐流。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咄咄怪事,学校里有很多咄咄怪事,“黑云压城城欲摧”,我看能杀开一条血路逃出来就不错了。“逃跑”也是一种志气。东方朔叫“避世金马门”。
第三,我想拿我老师送我的一句话转赠同学。他跟我说,趁你现在不出名,还不赶紧读书,人一出名就完蛋了,好像“浑身是宝”的肥猪,“只欠一死”。大家要知道,人一辈子能安安心心读书,拢共也没有几天。你们现在读书,没有声名之累,这是好事。我劝你们,一开始做学问,就要明白,你什么也不是。将来出了名,也要知道,你什么也不是。比如我这个名字吧,问我的人很多,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其实“零”是什么?“零”是nothing,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在名片上印再多的头衔,也没有用。我觉得,如果能保持这种“什么也不是”,挺好,干吗非把帽子全都扣在自个儿头上,也不嫌捂得慌。这也是志气,而不是谦虚。
下面我再讲一下“守规矩”的问题。为什么我要讲这个问题?因为咱们的学术界,不讲规矩的人太多。不仅初出茅庐的学生可能不懂,就是写了一辈子文章的教授也未必明白。比如我们将来都要写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你干吗要写那么多脚注,列那么多参考书,这里面的讲究就非常多,你就是志气再大,才气再大,独具只眼,不拘一格,也得守这点规矩。下面我想举几个例子,讲一点我个人的看法,供各位思考。
第一,我想说,学术平等是学术规范的第一要义。去年在武汉开会,我发言说,咱们这个会议开得好,好在哪儿呢?就在它是“学不分古今中外,人不分长幼尊卑”。前一句话是王静安先生提倡,大家不反对,但后一句话在咱们这个学术界就有点不受听,甚至要被很多尊老不爱幼的人理所当然地加以反对。会议论文集的前言用了我的话,把后一句改成“人不分男女老少”,成了蒋介石发表的抗战宣言。它让我想起文革那阵儿的一场批判。当时,两报一刊批彭真,批他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说这是抹杀阶级观点,不同阶级在真理面前怎么平等?现在我们的很多学者也是这个想法。他们不知道名片上那些东西什么也不是,懂规矩的杂志绝对不能印,我出自谁的门下也什么都不是,不知道“唯马首是瞻”、“唯马屁是拍”是很丢脸的事,不知道“当仁不让于师”才是作学生的本分。他们以为大人物都是千锤百炼,不犯错误,犯了也是“高级错误”,人人皆可谅之,该诛该讨的都是小人物。人不能犯错误,更不能犯常识性错误,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而且是违反常识的错误。不犯错误不是人。大人物并不能例外。我可以不客气地讲,这种想法是违反学术规范,也违反学术道德的。如果有人一定要反对我的“一视同仁”,那我也是主张“长者从严,幼者从宽”。因为刚出道的人,人家热血沸腾怀抱的就是那么一点理想,焚膏继晷写出的就是那么一点心得,你去当头棒喝,你去一盆凉水,那也忒狠了点。要讲高抬贵手,那也是对年轻人。
《花间一壶酒》 且教儿诵花间集笨蛋总比坏蛋强(2)
第二,我要讲一下,我们的引文、书目和索引是干什么的。它是不是像有些人理解,只是点缀装潢,可有可无,或者掩饰无能,骗取稿费,我说绝对不是。因为据我所知,现在国际上的著作,他们的脚注、书目和索引,都是起目录学的作用,都是为了让人省心省力倒着往前查,学生也好,教授也好,谁都得从这儿入手和传递接力棒。其实更多是交代你踩着的肩膀。最重要的“肩膀”还应该有申谢。他们做论文,往往一上来就要交待研究背景,从背景中提出辩难和问题,目的也是一样。这些都是为了学术的交流和学术的传承,都是起教育作用的。他们引什么,不引什么,都不是凭个人好恶:好像我引谁是抬举谁,不引谁是瞧不起谁;谁要把我惹急了,我就一辈子也不引他;引了也是批他、臭他。他们最忌讳的就是把最新成果漏掉,对别人的东西挑着讲,跳着讲。至于我们大言不惭的“有人说”,不是泛泛批评一般的社会现象,而是引述具体意见,有时连引文都列出来了,那更是绝对不允许。我们的“有人说”分两种,一种是为尊者讳,这种并不太多。因为我们真要替大人物遮丑,惯用手法是假装不知道,或者找一转述其说的“软柿子”捏。还有一种是效泼妇骂街,隐其名而道其实,专门恶心人,不是“诲人不倦”,而是“毁人不倦”。比较常见是这种。我要告诉同学的是,这类做法等于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其令人不齿,可绝不是“硬伤”所能比。因为什么呢?隐匿比剽窃还不道德。
第三,我要讲的一点是,将来你们写论文,可能会批评很多说法。这很正常。但你们一定要记住,批评是要怀有极大敬意的,是要存宽仁深厚之心的。为什么我要这样讲呢?因为如果我们批评的对象是一塌糊涂,您老又何必劳心费神,如蝇逐臭,穷追不舍,非要拖着大家和你共享这种快乐呢?我认为批评的目的并不是匡谬正俗、矫端世风。它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推进学术。如果你的批评对象真值得批评,那一定说明人家还是做了很多努力,还是为你铺了路。如果你通过你的批评,超过了人家,既推进了自己,也推进了别人,难道你不应该感谢人家吗?所以,我理解,在学术规范的背后,最重要的还是“人”。很多人的不守规矩,关键还是“目中无人”,或者“拿人不当人”。
在我的心目中,学术并不是一个只有强者才配参加比本事显能耐的竞技场所,而是一个有求知欲望的人大家共同向往的艺术殿堂。我可能比别人笨一点,这没关系。因为笨蛋总比坏蛋强。我希望大家能把学术规范提高到一个做人的高度来认识:第一是襟怀坦荡,第二是光明磊落。
2002年9月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
上面两篇文章都涉及学术规范。我讲的主要是学术规范后面作为精神实质的东西,特别是其中的两难选择,细节没有谈。读者如果对细节感兴趣,可参看我在《入山与出塞》(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后记中的讨论。
《花间一壶酒》 酒色财气见人性卜、赌同源(1)
人类有两大劣根性,一是嗜赌,一是嗜毒,放之则不可收,而禁之又不能绝,很令人头疼。但卜、赌同源,同数术有关;药、毒一家,同方技有关,它们对理解方术却是很好的例子。
我们先讲卜和赌的关系。
在《天地悠悠》中,我们已经指出,数术的主体是占卜,而占卜又有三大类型和许多门派。这些不同形式的占卜,有些使用工具,有些不使用工具;有些是随事而卜,有些是循理推演,很不一样。比如式占用式,龟卜用龟,筮占用策,都是随事而卜并使用工具;而择日就没有工具,全靠查日书(古代的“黄历”),什么日子好,什么日子坏,都是事先规定。它们流行的程度也不一样,历代官方控制较严,主要是那些带“高科技”色彩因而形式也比较复杂的占卜,如占星和式法中的某些种类;而民间偏爱的则是那些速成立决、简便易行的占卜,如择日和测字算命。
在古代的各种占卜中,有些形式复杂的占卜常予人以“科学”外貌,让人觉得好像“人机对话”,似乎有一种真实的计算过程包含在内。而且更迷人的是,它还让你觉得冥冥之中若有神助,好像“人神对话”。而占卜也确有数学原理,特别是与概率有关的原理。故古人认为,占卜也是一种“算”,而且是更重要的“算”(即“内算”)。例如古代兵家有“先计而后战”的成说(《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权谋类小序),所谓“计”,也叫“庙算”,其实就是拿一堆小棍(算、筹、策),按“五事七计”比较敌我,视双方得算之多寡以定胜负(《孙子·计》),它和易算在形式上就很相像,两者都用筹策,都是预测。古代算术书,如《算经十书》,其中也有不少内容是和占卜有关。例如《孙子算经》,就有推算生男生女的口诀,我家乡的农民,有人会背这个口诀。但“相像”并不等于“相同”,仔细比较,你会发现,哪怕是最复杂的占卜,在道理上也很简单,其实和杯珓类型的占卜,即用小竹板掷地,视其正反俯仰,以定吉凶(类似球赛开场前抛硬币定场地),并没有两样。例如六壬式用“转位十二神”,视其转位加临以定吉凶,就和我们玩的击鼓传花是一个道理;算卦也和小孩玩的“剪刀、锤子、布”差不多。它们的共同点都是拿人为的随机组合模拟天道人事的随机组合,再现“机运”。
杯珓类的占卜,从形式上看,很简单,但已包含其他占卜的基本原理。例如第一,它是出于(或“迫于”)行动需要或心理需要做出的选择。一个人“临歧而哭”,如果不打算“坐以待毙”,就一定得拿个主意出来,不管哪条道,先挑一条出来,哪怕是“误入歧途”,“一条道走到黑”。所以古人说,占卜是用来“决嫌疑,定犹与”(《礼记·曲礼上》)。第二,它是在行动之前预卜未来,带有预测的形式。近来,人们多说占卜是“预测学”,但这种“预测”并不是周密计算、深思熟虑的结果,而只不过是撞大运、走着瞧,带有猜谜射覆、押宝赌胜的性质。猜谜射覆,本来就属于占卜,而押宝赌胜,则属于赌博。其实更准确地说,它是“猜测学”。第三,它以正反俯仰定吉凶,正可代表猜测的基本类型。因为任何猜测都有两种可能,即“中”或“不中”,即使机率分配复杂化,出现多种可能,也还是逃不出这两大类。卜辞多取“对贞”,筮家常言“覆变”,古人喜欢一正一反、一阴一阳、工对如诗的“辩证法”,我想都与此有关。这是所有占卜的共同点。占卜复杂化,是配数配物复杂化,机率分配复杂化,基本原理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个“猜”字。其所谓“神机妙算”、“亿(臆)则屡中”,只是猜中的机会比较多,比一般人多。它和科学家追求的“可重复性”和“必然律”正好相反,要的就是“不重复”和“或然性”。科学不允许例外,而它例外很多,往往都是一次不灵再占,这种方法不灵就换另一种,各种方法,交替进行,反复进行。这样一来,当然彼此撞车的事也就很多,少不了要编造各种解释,自圆其说(参看《左传》、《国语》中的占卜事例)。
对了解占卜,赌博是最好的钥匙。例如在《中国方术考》中,我曾讨论过古代六博和式占的关系,指出“赌博”这个词,所谓“博”和六博有关,而六博又是模仿式占,说明占卜和游戏、游戏和赌博有密切关系。最近,尹湾汉墓出土了一批简牍,其中有件木牍,上面画着博局图,图上标有与许博昌口诀(出《西京杂记》)类似的词句,看上去同普通的博局没有两样。但这个图上标有六十甲子,下面所录是择日之辞,显然又同占卜有关。这对我们的看法是进一步证明。
赌博和游戏有关,这在全世界是普遍现象。比如在我们的语言中,“赌”指押钱,“博”指游戏。所谓“赌博”就是押钱赌胜的游戏。同样,西语中的“赌博”也是这个意思,并且他们的“赌博”(gamble)和“游戏”(game)还是同源词。现在我们讲的“游戏”,范围很广,有些是拿动物斗着玩,如斗鸡、斗蟋蟀、赛狗、跑马、斗牛皆是;还有些是人类本身的竞斗,如各种力量型、速度型和对抗型的比赛,以及棋牌类的斗智。这些游戏,除斗鸡、斗蟋蟀,凡有人参加(哪怕只是作“御手”),都可归入“体育运动”。体育在现代是人类宣泄感情的重要渠道。“宣泄”(catharsis)这个词既有“排泄”、“发泄”之义,也有“净化”、“升华”之义。虽然大家都说“奥运精神”是和平、友谊的象征,但参赛选手和观众却往往走火入魔,每每是拿比赛当假想战争,狂泄其爱国热情。大家对体育那么投入,除去对竞力斗智有瘾,还有一大刺激,就是对机运的追求。比赛,如足球,对抗性越强,结果越难预料,人的兴趣越大。无论你在它上面押不押钱,赌博心理都少不了。更何况,很多体育项目,如拳击、赛马,特别是棋牌类的游戏,它们和赌博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古人禁赌很凶,如朱元璋是以“解腕卸脚”为罚,但止不住。其中一大麻烦,就是禁赌不能禁游戏,或禁某些游戏,不禁另一些游戏,如庾翼禁樗蒲不禁围棋,薛季宣禁蒲博不禁比武。所以罚归罚,过不了多久,又是接龙斗虎、呼卢喝雉,风头更健。同样,现代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