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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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与幼儿睡一个房间,祖母与小明用另外一间。
厨房与卫生间都狭小而幽暗。
元之冲口而出:“要另搬一间公寓了。”
庄允文一听,先笑出来。
随即是庄老太揶揄的说:“兆珍病糊涂了不成,光天白日讲梦话。”
元之知道这不是庄家经济能力可及,当下立刻噤声。
靠朋友的时间到了。
当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儿哭声惊醒,梦里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适,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庄允文还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涩的双眼,正想去安抚小女孩子,庄老太已在房门处出现,咕哝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还要上班。”
元之连忙唯唯诺诺:“是,是。”
庄允文已醒,笑道:“妈你去睡,我来抱。”
老太太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头。
庄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颜悦色对元之说:“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试试,你明天还要上班。”
庄允文忽然说:“我早已无班可上了。”
“什么?”元之错愕。
“公司大量裁员,我是第二批被撵出来的人。”庄允文低着头。
“唷,”元之说,“别给老母知道。”
“我已决定瞒着她。”
庄允文本来最怕妻子担心,此刻打量她,见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样,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第二天一早,庄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买菜,小明上学,元之把那一岁大还未学会说话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开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儿不出声,那双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发毛。
“妹妹,”元之无奈地摊摊手,“我知道你一早认清楚我并非你的妈妈。”
幼儿神色好似松懈了一点。
“你的真妈妈暂时不会回来了,”元之同她说老实话,“此刻由我顶替她的职位,我不是坏人,我将尽力而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着她。
“那样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你爸爸与哥哥有人照顾,祖母不用那么吃力,还有你,一天吃五顿洗两次澡,也有人侍候,我们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听得懂,她低下了头。
元之说下去:“你是个小小人,你有灵性,你想必明白我讲的是什么。”
幼儿伸出手来。
“来,让妈妈抱抱妹妹。”
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觉得很有成就感,“我会对你好,我答应过你妈妈,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声渐停。
电话铃响了。
是原医生找关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儿,一手听电话。
“设法改进它。”
“原先生,请代我联络江香贞。”
“你是指伊安麦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托她,不,他办。”
“没有问题。”
“还有,请替我找两个人。”
“可是梁云同吕一光?”
“正是他俩,麻烦你了,原先生。”
“日子还过得去吗?”原医生充满关注。
“我此刻是两子之母,每天没有一刻属于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闲也无,都得偷来做。”
原医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长大,届时,你要留都留不住他们。”
元之的心柔了。
这时,元之听见庄老太太在背后问:“兆珍,你同谁说话?”
元之这才想起,这个三代同堂的家没有隐私可言,连忙挂断电话。
庄老太太教训媳妇:“孩子睡了,还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双手,煮完中饭要去接小明放学。”
两个女人都是这个家庭的奴隶。
元之一声不响埋头苦干起来,汗湿透了她身上陈旧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谁叫你不做能干的江香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连后悔不该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都没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来,见庄氏母子悄悄的对话。
母:“你可觉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这样的了。”
母:“似换一个人似的,对这个家一点记忆也无。”
子:“慢慢就会好。”
“不过她仍然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媳妇。”
“这些年来,也真的难为她了。”
“今日,我听得她与陌生人说电话。”
“妈,这就是你不对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紧。”
庄母不语。
“妈,多疼她一点。”
元之在房中,被这个平凡的男人感动到落下泪来。
孔兆珍这样尽心尽意为家庭,一定有个理由,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便是动力。
她只装作在简陋的床上睡着了。
半晌庄允文回房来,辗转反侧,不能成寐,转瞬天明。
第二天一早,元之已接到原医生的电话。
“下午三时,你的朋友们会在街角的茶餐厅等你。”原氏对她的环境了如指掌。
哎呀,可是下午三时正是家务最忙碌的时刻。
“放心,我们会替你安排。”
元之脸上泛起一个微笑,挂上电话。
庄老太的疑心更大,因问:“兆珍,那是谁?”
“呵,老朋友。”
朋友,孔兆珍有什么朋友,电锅洗衣机菜篮才是她的朋友。
更印证了老太的疑窦。
挥着汗,一下子到了下午,趁小明尚未放学,元之抱着幼儿开门外出。
庄母叮一句:“早些回来。”
“是。”元之对老人一贯恭敬。
元之的老朋友已经在茶餐厅恭候。
她趋近去,满腔热情叫:“梁云、一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梁云抬起头来,错愕地看到一个抱着婴儿,衣衫褴褛的蓬头少妇,吓一大跳。
元之连忙说出暗号:“小宇宙。”
梁云倒抽一口冷气,“你!元之,你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元之没好气,“喂,别打落水狗好不好?”
梁云忍不住嚷:“你什么不好做,竟去做小家庭主妇?这是天底下最苦的苦差,元之,这次你错了。”
元之瞪大眼睛,正要发作,被一旁的吕一光按住。
“两位,稍安毋躁,坐下慢慢谈。”
梁云痛心疾首,“元之,以后你的日子怎么过!”
元之不怒反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才不知道你们这等潇洒仕女的清寂岁月如何挨过。”
“喂喂喂,”一光大急,“大家先聚聚旧好不好?”
元之先抱着孩儿坐下来,发觉少了一人,“麦克阿瑟在何处?”
“洋人不方便坐在这里,他在车子里兜圈。”
梁云到这个时候才留意到元之手中紧紧抱着个小小的孩子。
她打量那小小圆圆扁扁的面孔,没想到那小家伙的目光比她更犀利更尖锐。
梁云讶异地问:“这是谁的孩子?”
“我的女儿。”元之骄傲地回答。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女士们,别吵了,元之,长话短说,说出你的需要。”
元之感慨了,像一切求亲靠友的人一样,她的要求很简单:钱。
元之简述她的现况:“我久病初愈,丈夫失业,孩子嗷嗷待哺,家里还有老人家。”
梁云捧住头,“我的天!”
吕一光说:“慢慢来,镇静一点,我们且与麦克先生谈。”
他们付帐离开茶餐厅。
“对了,”元之到这个时候才记得道谢,“劳驾你们赶来。”
“不要紧,”梁云说,“我正好放暑假。”
一部大车停在他们跟前,元之抱孩子一起上车。
红发绿眼的麦克阿瑟立刻向老朋友打招呼:“元之,你好。”热烈握手。
他没有意外,他是同道中人,他明白小宇宙的奥秘。
幼儿从没见过火红色的头发,吓得哭泣。
元之本能地拍拍她,“莫哭莫哭,妈妈在这里。”
幼儿紧紧勾住妈妈脖子,小面孔埋在妈妈胸前,一切都靠妈妈保护张罗,她信任妈妈。
这个时候,这名外形狼狈的少妇面孔上露出一层圣洁的光芒。
梁云忽然明白了。
她噤声,不再批评元之的选择。
元之一口气说:“麦克阿瑟,请即与镇亚重工的律师联络,我需要一笔款子渡过难关,孩子们一定要有宽敞舒适的家。”
“放心,我会处理得天衣无缝。”
元之不放心,补一句:“我不需要很有钱,小康即可,钱多淹死人。”
梁云笑了,这活脱脱是关元之的口吻。
麦克阿瑟答:“我完全明白。”一副专业人士姿态。
元之忍不住说:“香贞,你好成功。”
“元之,我的名字叫伊安。”
元之却认为名字不要紧,叫她兆珍或是元之,她都不介意,她只希望改善家人生活情况。
“我还需要一名能干的家务助理。”元之说。
“没问题,立刻替你办。”
“替我丈夫找一份比较稳定的职业。”
麦克阿瑟说:“他是电脑操纵员是不是?”
“是,请帮他进修、升级。”
“我懂。”
梁云越听越奇。
古时的神话:“穷书生得到一张美女图,晚上,那美女自画中走下来帮他打理家务,还织布拿出去买,在画中人经营下家一下子就小康了,不再愁柴愁米。”
此刻关元之还不就是这个画中人。
小宇宙五
五
麦克阿瑟说:“你有无考虑到,元之,将来,庄家的两个孩子,会是你的承继人?”
元之微笑,拍拍孩子背脊,“这是他俩的缘法。”
世事之奇,无奇不有。
镇亚的财产,竟然落在全不相于的庄家兄妹身上。
吕一光感喟:“从此我不再相信苦苦钻营了。”
梁云在旁做注解:“我会努力尽自己本分,然后听由上天安排。”
元之问:“几点钟了?”
“四点一刻。”
“时间过得好快,请送我回家,我要服侍宝宝洗澡吃奶。”
大家沉默,没想到元之会是好妈妈。
梁云试探地问:“你的生活过得很充实吧?”
元之疲乏地一笑,“我已没有时间去探讨这种问题了。”
“让我抱抱孩子。”梁云说。
小孩不肯。
“她好像听得懂我们说话。”
元之笑,“每一个字都懂。”
车子停在街角。
“随时叫我们。”
元之感激地说:“三位真是我的天兵天将。”
大家都笑了,关元之何尝不像落难的仙女。
回到家里,庄母又怪责下来:“去了那么久。”
元之只是赔笑。
庄母亦不好意思,叹口气,“兆珍,我不怪你去散心,家里头实在热。”
元之安慰地:“不怕,我家很快会有转机。”
连元之都没想到会那么快。
傍晚应允文回来,一边帮着摆碗筷,一边同妻子悄悄说:“我找到新工作了。”
“呵。”
“去找老同学聊聊,谁知他似在等我,立刻把我介绍到镇亚重工,还亲自陪我去见主管,谈了三十分钟,约好明天带文件去登记,薪酬比从前高百分之三十五,且有进修机会。”
元之笑,“那多好。”
庄母的声音传来:“小两口子别卿卿我我好不好,吃饭了。”
庄允文凝视妻子,“兆珍,你一直是我的幸运星。”
元之说:“只要是个人才,社会自然赏识。”
庄允文笑笑,不语。
第二天是周末,庄允文出去一个上午,回来向老母宣布好消息。
一家子正在高兴突闻门铃响。
门一打开,外头俨然站着伊安麦克阿瑟与他的助手,两张面孔都一本正经。
元之忍俊不住,几乎笑出来。
元之真佩服香贞,她完全没有女儿态,看上去百分百是个洋汉。
还示意同伴做翻译呢。
那华籍青年二话不说,开口便道:“我们代表江香贞女士找孔兆珍女士。”
庄允文是一等良民,见到这等阵仗,不禁大吃一惊,“找孔兆珍何事?”
“江香贞女士遗嘱上注明,把华兰新屯的寓所赠予孔兆珍女士,下星期可办移交手续。”
庄家诸人呆住了。
麦克阿瑟趁他们不注意,向元之夹夹眼。
元之不由得问:“华兰新屯在哪里?”
庄允文困惑到极点,答道:“那是本市十分四整的中等住宅区。”
元之又问:“公寓面积有多大,几时可以搬进去?”
律师答:“三房两厅两卫生间,露台朝南,全新装修,即时可以入住。”
庄允文越听越奇,“慢着,兆珍,江香贞是什么人,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元之答:“她是我的老同学,英年早逝。”
麦克阿瑟咳嗽一声。
元之连忙补一句:“我们虽然久不来往,昔日感情极佳。”
两位律师报告完毕,站起来告辞,“下星期随便哪一日的办公时间请到王董张律师楼办手续。”放下名片,走了。
庄老太惊喜交集,“兆珍,没想到你有这么慷慨的朋友。”
“慢着,”庄允文说,“兆珍,无功不受禄。”
元之摊摊手,“这份礼物却之不恭,况且,要退回的话,也无人收领。”
庄老太忽然说:“允文,让我去看看那间新屋。”
老人脸上渴望的神情毕露。
元之说:“我决定搬过去,大人、小孩,统统住得舒服些。”
庄允文黯然,通货膨胀害了他,几次三番想搬到较为舒适的地方,可是通胀永远跑得比节蓄快,他时常安慰家人,说“屋宽不如心宽”,渐渐也知道不是办法,开始气馁。
老太太又怂恿:“去看看。”
庄允文打量住了二十余年的老家,还是他父亲故世前置的丁点产业……
老太太又说:“你弟弟需要用钱——”
庄允文不得不说:“好,去看看。”
老太太欢天喜地回房去。
那天晚上,庄允文同妻子说;“从未听你提过江香贞这个人。”
“香贞是我好友。我同你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你根本听不进去,日忙夜忙,尽为口奔驰。”
“她患什么病?”
元之叹口气,“英年早逝,你说还会是什么病。”
“可惜,她没有家人吗?”
“有,”元之想起无名氏老先生,“同家人合不来,无缘分。”
“可是这么大的一笔礼。”庄允文喃喃道。
元之已经倦极入睡。
她右手搂着小女儿,母女两人脖子上的痱子粉都没有搓匀,白色一搭搭,有股清香味道,一只旧风扇左摇右摆,陪庄家挨完一个苦夏又一个苦夏,忽然之间,应允文觉得他交了好运。
难怪人们说,黑暗之后就是黎明。
妻子重病,他接着失业,眼看走投无路,一天一天咬着牙关那样过,看着家中老小,心如刀割,只怕生活没有着落,可是忽然之间,一切好转……庄允文也睡着了。
星期一,他们一家齐齐去看新房子。
庄母一进屋,就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