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孩-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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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肯定他见我长了一双和我爸爸一样的黑眼睛,不像刚进屋的艾琳的眼睛。她看起来多美!她蓝色的眼睛忽闪着,金色的头发使我想起了阳光,她戴着蓝色的帽子。
外祖母安娜看起来非常严肃、严厉,她穿着高领衫、白裤子,衣服上方别着一枚金色人头像胸针。耳朵上戴着闪亮的小球,灰色的头发挽了一个结。她双手交叠着,对着我笑,我把脸背了过去。我想找我真正的祖母,看到她使我感到放松,她刚刚由我父母陪着进了屋。
现在,所有的人都到了,他们把我抱起来,轮番交给他人。外祖父闻起来还是有一股面包烟草味。艾琳把我抱在她的胳膊里,我碰她金色的头发。外祖母安娜从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个包裹来,让我亲手打开它:是一件漂亮的针织衫:圆领,蓝色的刺绣小花。妈妈替我穿上它,我非常骄傲并且感觉穿着新衣服真好看。
我想,他们都非常爱我,他们不爱我吗?他们那么忧伤地看着我,皱着眉,低声说着什么。那么轻,我只能听懂几个字。
“不得不这样……明天早上六点……”
“重新安置……”
“……只有两个手提箱……重新安置……暖和的衣服……”
“穿得暖和点,”妈妈说,她抱着艾琳,“别走,艾琳,”她乞求着,“你不能走!你看起来那么漂亮,那么像亚利安人。”
“不。”艾琳说,她的表情很坚决,“我必须跟爸爸、妈妈走。”
“啊,让她留在这儿,她只有十六岁!她金发碧眼,她必须留在这儿!”妈妈恳求着外祖母安娜。突然,妈妈眼里噙了泪,她抓住艾琳的胳膊,她要弄断她的手吗?
外祖母安娜把眼光转向一边站了起来,“我们必须得走了,”她僵硬地说,“一到那个国家我们就会通知你的。”
祖父戴上他的硬帽子,咳嗽着,眼睛闪闪发光,对我使眼色。
外祖母安娜、祖父还有艾琳,只多呆了一会儿。不足以让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彼此熟悉。他们已经站在门口了,我仍能看见外祖母安娜闪亮的耳环,艾琳的蓝帽子。
“但她只有十六岁!”妈妈在她们身后叫着。
然后她们消失在夜幕里,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我也想像艾琳一样金发碧眼。”我告诉妈妈。她点了点头,又一次眼里含着泪,我不再说话可能更好。晚上了,他们围着厨房的餐桌站了一圈唱歌,这叫作“祈祷”,他们以一种我不能理解的语言为那些死去的人祈祷,但是我感到了他们深深的忧伤,我看见他们的眼睛像玻璃一样,眼光一动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我疲倦地睡着了。
突然,我被叫醒了,被抱到了厨房,我敢说他们要对我做什么,我四处找祖母,但是她不在。
桌子上放着一个碗,她们从一个绿瓶里倒出一些非常难闻的液体,现在她们抓住我,想把我的头蘸到碗里。我挣扎、哭喊、踢脚,但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么多只陌生的手,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她们告诉我闭紧眼睛,抓住面前的毛巾,把我的头蘸到了难闻的液体中。我感到双眼灼痛,然后她们往我的头上冲温水,又把它擦干,我的眼睛和皮肤仍感觉火燎燎地痛。
我觉得我应该哭,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不管怎样,我都不应该哭,因为在这过分拥挤的房间里总是有太多的杂音。
后来妈妈把一只镜子放到我的手里,“看看,现在你有多漂亮,”她说,“现在你看起来像艾琳了。”然后她又哭了。
我朝镜子里一看,我的头发是金色的。但是我的眼睛仍旧不是蓝的。
喇叭嗡嗡着:犹太人必须上交皮大衣,我们排成了长长的一队在街上等着。祖母拉着我的手,穿皮靴的人在旁边监视着我们。
祖母胳膊下夹着妈妈的皮大衣,这件褐色柔软的大衣是那么暖和,那么令人喜欢摸。我希望我的红外套不被没收,虽然它没有妈妈的那件那么暖和。
天气非常寒冷,下着雪,我快要冻僵了,街道上堆了一堆皮大衣,雪花飘落着,先在空中打着转飞舞,然后落在衣服上,盖了洁白稀薄的一层。
我被允许保留了自己的红外套。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冷得发抖。
“她又发烧了。”祖母咕哝着,妈妈把我抱起来,眼圈红了。
我们需要新的身份证,旧的已经不管用了。
“这不可能,”父亲低声说,“亚利安人的身份证比金子还贵。”
KENNKARTE,ARISCH在德语上,讲就是身份证和亚利安人的意思,妈妈告诉我。她没有解释这些字的意思,但是我知道在这儿生活,就需要这两样东西。而我们没有这两样东西,妈妈懂德语,我恨德语,说德语的时候你必须大声叫嚷,并且只有几个字:
HALT!———立正!
LOS!———前进!
SCHNELL!———快点!
VORWARTS!———向前!
KOMMALHER!———到这来!
AUFSTEHN!———起来!
AUFMACHEN!———打开!
所有这些词都意味着一个意思:害怕。
我把头探出窗来,街道上丢着几件家具,很有光泽,因为他们被雨淋透了,下了一整天的雨,祖母说是春天了。
第一部分 记忆的底谷5、只是一个开始
仍旧有更多的人住进这间屋子,现在是每窗四个人,不再是三个人,爸爸对妈妈说。他为什么那么说?毕竟没有人从窗户看过,我也不再从窗户看了。因为现在不允许,处罚就是一死。妈妈警告我说,任何人开窗户或朝外看,都要被德国人打死。那是因为我们的房子靠近亚利安人的居民区。
在我们睡觉的这间黑屋子里有两扇窗户,我的婴儿床破旧了,我现在与爸妈共用一张床。挤到这儿很暖和,虽然我常常感到呼吸不到空气,以致于感到窒息。这屋子有股甜味,空气又重又陈。以前缝纫机就摆在这窗下,现在,缝纫机也不再放在那儿了,新来的人睡在了那儿。我怀念缝纫机那让我安心的咔嗒声。外祖母现在用手缝纫,她那有节的手指又快又熟练。她为人们缝补东西,为此我们可以换得一点儿面包,一点儿茶或者一把面粉。
我们坐在黑暗的厨房里等待,像穴中的兔子。外祖母曾给我讲起过兔子,它们是非常小、非常温和的动物,长着长长的耳朵,当有人追捕它们的时候,能跑得非常快。它们大多时候都会被追捕,然后它们就会非常迅速地钻到地洞里,那里非常安全。我真希望哪天能见到兔子。
我最近总是听到一个新德国名词:“AUSSIEDLUNG。”意思是“重新安置”,但是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外祖母也不想解释给我,大家都在讨论着。我能意识到人们讨论它的时候有多害怕,那一定是什么可怕的词。
我最近很少看到爸爸,妈妈的脸色看起来灰白。她在家的时候,就会往我的嘴里塞食物,她没有时间干别的,幸好我有祖母。
晚上,他们来抓我们了。
至少,我一听到他们皮靴上楼的声音,他们的喊叫声,还有他们的狗刺耳的吠声时就会这样想。然后我迅速地让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会发现我吗?我的心在黑夜里砰砰直跳,声音太大了,他们会听见的。
但是他们没有发现我,至少这次没有。他们在门上敲击,狗在喘粗气。“KENNKARTEN!”他们大叫,他们抓住那个胖男人,晚上他打呼噜的声音非常大,还有那个把我的头蘸到碗里的女人。还有楼上的那对双胞胎,我有时看见他们坐在楼梯上。虽然我屏住呼吸,像兔子一样把自己藏在毯子下,我还是能听到各种声音。女人的哭诉声、恳求声。那个胖男人嚎啕的抗拒声———他慌忙地收拾他的手提箱,混乱急速的脚步声,双胞胎的稚嫩的哭喊声。
接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如释重负,他们没有发现我。我想偎依在妈妈身边,但是她因为恐惧而僵硬了,她死了吗?我用力拉她的袖子。“马上睡觉去,罗玛。”她低声说。这声音是那么地空洞,好像是从隧道深井里传出来。我什么也不敢说,也不敢动,不敢呼吸。我必须睡觉,但是我又听见他们的声音了,一切还没有结束,他们继续在下一个屋子里搜查,一间接着一间地搜查。人们尖叫着、狗吠着、那些搜查的人喊叫着。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晚上。
天刚刚亮的时候,仍旧半睡半醒,我听到了街上重步行走的声音,还有德国人的喊叫声。
“LOS,LOS!RAUS,RAUS!WEITER!SCHNELL,SCHNELL!
他们要去哪?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脚步声。
渐渐地,他们重重的脚步声消失了,狗吠声、喊叫声消失了,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大概他们会回来抓我,一切还没有结束,只是一个开始。
和其他人一样,我们站在大广场上,等着。
我不知道是冷还是热,冷热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我穿着我的红外套,提着我的小手提箱。在我生日那天得到的漂亮的针织外套也装在手提箱里,现在我已经穿不了了,太小了。手提箱里还有两双长袜。我忘记了带其他的东西,因为我们根本没时间收拾东西。
人们都提着重重的手提箱和包袱,穿着外套,戴着帽子。看起来好像是要旅行,但是我们要去哪儿呢?
没有人敢问穿皮靴的人,他们检查着我们的证件,把人分成群,没有人知道我们等待的是什么,或者将有什么事要发生在我们身上。这可能需要一小会儿或几小时,才能弄明白,似乎是在来世。
时不时的,有人想逃跑,任何人企图逃跑,都会被立即打死,他们把一群妇女、小孩从人群里拉出来,我婶婶齐乌尼亚就在其中。她突然穿过广场,试图逃走,子弹嗖地飞过,她倒在了地上,就在我的身边,她跑丢了一只鞋。几个人把她拖到了路边,把她与其他尸体扔在了一起。
祖母和我的手彼此握得更紧了,那是我惟一能感觉到的事,我们非常安静,一动不动。如果有人敢叫喊、敢哭,或者发出任何声响,就会被打死。我不想被打死。
现在,开进广场几辆卡车,警报在广场中迅速传来,像一阵疾风,许多人离开了人群,跑向卡车,其他一些人被挥着棍棒的人赶向卡车。祖母紧紧地抓住我。
人们被装到了大卡车上,穿皮靴的人殴打着,把他们赶到车上,狗在后面猛咬着他们的脚后跟。有几个已经爬到车上面的用胳膊肘和拳头护卫着他们的地盘,他们踢着那些想爬上来的人。一些人根本爬不上去,落在了后面,另一些人干脆扔掉所有的东西,还有些人被压在了重重的行李下,这些人马上就会被打死。死的人就躺在我旁边的地上,我看见血汩汩地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白雪。这是雪还是尘呢?
第一部分 记忆的底谷6、不断地抓走人
雪和尘已经不再有什么区别了。血漫过了鹅卵石,到处都是散落的行李、手提箱、手提包、天鹅绒包装的书。尖叫声夹杂着呵斥声,汇成了不断的咆哮。我凝视着躺在我旁边死了的人的眼睛,他们好像是玻璃的,张得大大的,毫无希望的,而且他们仍旧哀求地看着我。我闭上了眼睛,这样我就不用去看这些死去的人的眼睛,我努力使自己成为隐形人,居然做到了。现在,我远了,远离了,什么也触摸不到我了。
房间里的人相互大喊大叫:“我们注定要离开这所房子到街上去!”他们抓起能看到的任何东西,跑下楼。
我想跟他们一起跑下去,可外祖母一动未动,她坐在椅子上,缝纫着。我听到大厅里靴子的声音,狗叫的声音。他们上楼来了,进我们的房间了。我害怕得失去了知觉,祖母站起来,抓住我,把我推到桌子下,然后她站在桌子前保护着我。这一切都非常迅速,门被撞开了,我看见了黑色闪亮的靴子,我看见祖母的腿和穿在灰色拖鞋里的小脚,坚定地扒在地板上,被立刻清除掉了,像一阵暴风雨中干枯的树枝。我听见祖母挣扎着,绝望地尖叫着求命,我从来没有听她这样尖叫过,她的尖叫是我听过的最痛苦的声音,我的心都碎了。
我想从桌子下爬出来,抱住她。可黑色的、狂吠着的狗就在我的前面,堵住了我奔向外祖母的路。连成线的唾沫从狗的嘴里滴出来,掉在肮脏的地板上。于是我呆在桌子下,坐在那儿像一只兔子,用双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听到她被穿皮靴的人拖走、推到楼下的尖叫声。
爸爸回来的时候,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仍旧坐在那下面。靠近我的是一把空空的椅子,上面有五颜六色的软垫,外祖母常常坐在那上面。父亲到处找我,在桌子下发现了我。
看着空空的椅子,我想他知道了一切。他挨着我在地板上坐下来,双手紧抱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助地前后摆着头。
我想告诉他发生的一切,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嗓子已经哑了。我一点都不想离开我在桌子下面的藏身处,我想永远地呆在那儿。
而后,父亲坐在了床边,仍旧默默地前后摆着头。父亲看起来像我曾见过的站在路边摇晃自己的孩子。妈妈回来了,看到父亲的样子,扔掉手中的包,挨着父亲坐下来,他们默默地抱在了一起。我也想和他们这样抱在一起,可我离不开我的藏身处。在我身后,过去是摆放缝纫机的地方,有人正在啜泣。我就这样在桌子下呆了整整一个晚上,我闭上眼睛,可我的耳朵能听到发生的一切。穿皮靴的人又在四处走动,他们抓走了更多的人。拂晓的时候,重型卡车开过了街道。
萨宾,妈妈的妹妹,来看我们了。“罗米卡,”她对着我说,罗米卡,长成了多么漂亮的小姑娘!我认为萨宾长得很漂亮,她笑起来那么爽朗,看起来那么快乐。不像妈妈一样,那么忧伤。她黑色的头发上系了一块鲜艳的方巾。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舒服?”妈妈羡慕地问。萨宾卖东西,她挣钱。
“你有自己真正的店吗?”我问。
她笑了,拍拍随身携带的小格子花呢手提箱,“这就是我的商店。”我想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是她没有打开。
“小心点。”妈妈警告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担忧。但是萨宾根本不担心她自己,她担心她丈夫———葛朗特斯。他是个工程师,是第一批进入集中营的人,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葛朗特斯会有什么事发生呢?”她总是只叫他的名。“没有葛朗特斯我真不知该怎么活。”她低声说,把头靠在妈妈的肩上。
但是没过一会儿她又笑了,她抱着我,把我搂得紧紧地亲我,把我举起来,带我在空中转圈。
“罗米卡!”她说。“我可爱的小罗米卡!慢慢长吧,长大以后,就会有很多男人跪在你的脚下。当时,我不明白萨宾的意思,我想她是不是在说那些死去的人在雪地中躺在我的脚下。
妈妈温柔忧伤地说,“她长得像你。”然后她把萨宾送到了门口。
“小心点!”妈妈说,向她道别。
一天天过去了,恐怖的气氛越来越浓重。喊叫声也越来越可怕。
没有人再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