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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钱钟书围城-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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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鸿渐气冲冲道:〃你怎么知道我欺负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时间不早,电影要开场了。Auntie跟你说着顽儿的。〃鸿渐出了门,说:〃我没有心思看电影,你一个人去罢。〃柔嘉道:〃咦!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总相信我不会告诉她什么话。〃鸿渐爆发道:〃我所以不愿意跟你到陆家去。在自己家里吃了亏不够,还要挨上门去受人家教训!我欺负你!哼,我不给你什么姑母奶妈欺负死,就算长寿了!倒说我方家的人难说话呢!你们孙家的人从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帐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气反正坏透了,今天索性欺负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电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脱了。柔嘉本来不看电影无所谓。但丈夫言动粗鲁,甚至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把狗作为甲壳类来比自己家里的人,她也生气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说:〃我一个人去看电影,有什么不好?不希罕你陪,〃头一扭,撇下丈夫,独自过街到电车站去了。鸿渐一人站着,怅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丛里出没,异常纤弱,不知那儿来的怜惜和保护之心,也就赶过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吓得直跳,回头瞧是鸿渐,惊喜交集,说:〃你怎么也来了?〃鸿渐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来监视你。〃柔嘉笑道:〃照你这样会吵,总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决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气不够么?还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鸿渐道:〃今天我不认错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里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赔罪。今天电影我请客。〃鸿渐两手到外套背心裤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钱,柔嘉笑他道:〃电车快来了,你别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夹为什么不把钱放在一起,钱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时候,东口袋一张钞票,西口袋一张邮票。〃鸿渐道:〃结婚以前,请朋友吃饭,我把钱搁在皮夹里,付帐的时候掏出来装门面。现在皮夹子旧了,给我掷在不知什么地方了。〃柔嘉道:〃讲起来可气。结婚以前,我就没吃过你好好的一顿饭,现在做了你老婆,别想你再请我一个人像模像样地吃了。〃鸿渐道〃今天饭请不起,我前天把这个月的钱送给父亲了。零用还够请你吃顿点心,回头看完电影,咱们找个地方喝茶。〃柔嘉道:〃今天中饭不在家里吃,李妈等咱们回去吃晚饭的。吃了点心,就吃不下晚饭,东西剩下来全糟蹋了。不要吃点心罢哈哈,你瞧我多贤惠,会作家;只有你老太太还说我不管家务呢。〃电影看到一半,鸿渐忽然打搅她的注意,低声道:〃我明白了,准是李妈那老家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东西到陆家去的么?〃她早料到是这么一回事,藏在心里没说,只说:〃我回去问她。你千万别跟她吵,我会教训她,撵走了她,找不到替人的;像我们这种人家,单位小,不打牌,不请客,又出不起大工钱,用人用不牢的。姑妈方面,我自然会解释。你这时候看电影,别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说话了,已经漏看了一段了。〃等丈夫转了背,柔嘉盘问李妈。李妈一否认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说姑爷脾气燥得很。〃柔嘉道:〃这就够了,〃警告她以后不许。那两天里,李妈对鸿渐言出令从。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种种全跟姑妈说谈过,幸亏她没漏出来,否则鸿渐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于自己家里的琐屑,她知道鸿渐决不会向方家去讲,这一点她相信得过。自己嫁了鸿渐,心理上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家渐渐隔离了。可见还是女孩子好,只有父亲糊涂,袒护着兄弟。鸿渐从此不肯陪她到陆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强。她每去了回来,说起这次碰到什么人,听到什么新闻,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自己冷落在一边,就说几句话含讽带讽刺。一个星期日早晨,吃完早点,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鸿渐,你许不许?〃鸿渐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许你,你还不是样去,问我干么?下半天去不好么?〃柔嘉道:〃来去我有自由,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没有意思。这时候太阳好,我还要带了绒线去替你结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么样子呢。〃鸿渐冷笑道:〃当然不回来吃饭了。好容易星期日两人中午都在家,你还要撇下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吃饭。〃柔嘉道:〃唷!说得多可怜!倒像一刻离不开我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话么?一个人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问你有什么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别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来,〃不等他回答,回卧房换衣服去了。她换好衣服下来,鸿渐坐在椅子里,报纸遮着脸,动也不动。她摸他头发说:〃为什么懒得这个样子,早晨起来,头也不梳。今天可以去理发了。我走了。〃鸿渐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没透过报纸,转身走了。她下午一进门就问李妈:〃姑爷出去没有?〃李妈道:〃姑爷刚理了发回来,还没有到报馆去。〃她上楼,道:〃鸿渐,我回来了。今天爸爸,兄弟,还有姑夫两个侄女儿都在。他要拉我去买东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赶早回来。〃鸿渐意义深长地看壁上的钟,又忙伸出手来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点钟了。让我想一想,早晨九点钟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饭等到〃柔嘉笑道:〃你这人不要脸,无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吃饭的,并且我出门的时候,吩咐李妈十二点钟开饭给你吃不是你这只传家宝钟上十二点,是闹钟上十二点。〃鸿渐无词以对,输了第一个回合,便改换目标道:〃羊毛坎肩结好没有?我这时候要穿了出去。〃柔嘉不耐烦道:〃没有结!要穿,你自己去买。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N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许我半天快乐,回来准看你的脸。〃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儿没有冤枉你。〃鸿渐发狠道:〃那么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报告你的Auntie。〃〃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没有第二个。他们讨厌你,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你真要我断六亲?你那种孤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女人来,天上不会吊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什么苏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么?姑妈既然这样好,你干脆去了别回来。〃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己经睡了,两人不讲话。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您心里明白,哙,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识相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卖老要活不长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好,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肃,说:〃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不愿意来了。〃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一派。〃〃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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