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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风物_周作人-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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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书。画肪上所录的一篇贺捷表,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卷二十四根据纤帖录有全文,今转抄于下: 

    “臣爵言。戎路兼行,履险冒寒,臣以无任,不获扈从,企伫悬情,无有宁舍。即日长史逮充宣大令命,知征南将军运山单之奇,厉愤怒之众,与徐晃回势,并力扑讨,表里俱进,应期克拢,触火凶逆。贼帅夫羽已被矢刃,傅力反覆,胡修背思,天道祸淫,不终厥命。奉闻嘉蛊,再不自胜,望路载笑,踊跃逸豫,臣不胜欣庆,谨拜表因便宜上闻。臣滁诚呈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建安二十四年闰月九日南蒂东武亭候臣繇上。”此文在书画舫中也有,但是有缺文,贼帅夫羽四字都是墨钉,后面引广川书跋云: 

    “永叔尝辩此,谓建安二十四年九月关羽未死,不应先作此表。”又张丑注云: 

    “东观余论考魏志是年十月羽为徐晃所败,表内只云被矢刃,时羽为流矢所伤,未始言其死也,此表非伪,表云闰月是十月,非九月也。”上边三处羽字均非空格,与表文并看,可知是避讳无疑,盖是吴氏刻书时所为,张丑原本当不如是。查陈寿《三国志》三十六蜀书六关张马黄赵传,记关羽事凡九百余言,所取者唯报曹归刘一事耳,传末评曰: 

    “关羽张飞皆称万人之敌,为世虎臣,羽报效曹公,飞义释严颜,并有国士之风,然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这是很得要领的话。张飞传中亦云,“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而不恤小人。”那么这两位实在也只是普通的名将,假如画在百将图传里固然适宜,尊为内圣外上则显然尚无此资格。人家对张飞的态度也还是平常,如称莽撞人曰猛张飞,(其实猛恐即是莽,今照俗合写,)又吾乡有鸟,颊上黑白纹相杂,乡人称之“张飞鸟”kallatrifi一tiau)亦不详其本名。若关羽便大不相同了,听说戏台上说白自称吾乃关公是也,这是戏子做的事,或若可以说是难怪,士大夫们也都避讳,连书画舫这种书里也出现了,这不能不算是大奇事。论其原因第一当然是三国志衍义的传播。沈涛的交翠轩笔记苍四有一则云: 

    “明人作琵琶记传奇,而陆放翁已有满村都唱蔡中郎之句。今世所传三国衍义亦明人所作,然东坡集记工彭论曹刘之泽云,涂巷小儿薄劣,为其家所厌昔,辄与数文钱,会聚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玄德败则吨蹙1有涕者,闻曹操败则喜唱快,以觉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云云。是北宋时已有演说三国野史者矣。”东坡时已说三国,固是很好的考证资料,但我所觉得有意思的还在别一件事,即是爱护刘皇叔的心理那时已如此普遍,这与关羽的被尊重是很有关系的。那时所讲的内容如何,现在已无可考,我们只看元至治刊本新全相三国志平话,可以知道故事总是幼稚的很,一点都看不出五虎将怎样的了不得,可是有一件奇事,全相中所画人物身边都写姓名,就是刘皇叔也只能叫声玄德,唯独关羽却都题曰关公,似乎在六百年前便已有点神圣化了,这个理由很不容易了解。至治本平话不必说了,便是弘治年三国志通俗演义以至毛声山评本,里边讲的关羽言行都别无什么大过人处,至多也不过是好汉或义士罢了。无论怎么看没有成神的资格,虽然去当义和团等会党的祖师自然尽够——义和的本字实系义合,这类点号至今在北方还是极常见,盖是桃园结义的影响,如刘关张之尚义气而结合,他们也会集了来营商业或练武技耳。关羽正民间所受英雄的崇拜我们可以了解,若神明的顶礼则事甚离奇,在三国演义的书本或演辞中都找不出些须理由来,我所觉得奇怪的就是这一件事。关羽封神称帝的历史我未能存细查考,唯据阮蔡生《茶余客话》卷四云: 

    “关庙之见于正史者唯明史有之,其立庙之始不可考,俗传崇宁真君封号出自宋徽宗,亦无据。按元史祭祀志,每岁二月十五日于大殿启建白伞盖佛事,与众拔除不祥,抬异监坛汉关莱神轿,夫曰抬异神轿,则必塑像,有塑像则必有庙字矣,然则庙始于元之先司可知也。”又云: 

    “明万历四十二年甲寅十月十日加封为三界伏成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四十五年丁已五月福藩常询序刻洛阳关帝庙签簿曰,前岁予承命分封河南,关公以单刀伏于皇父宫中,托之梦寐间,果验,是以大隆徽号,由是敕闻天下而尊显之云云。予见各省关庙题桂皆同此号,殆始于明神宗时。”可知关圣帝君的名称起于万历,禹斋是一位大昏君而其旨意在读书人中发生了大效力,十足三百年里大家死心塌的信奉,因为是圣是帝而又是神,所以尊严的了不得,避讳也正是当然,犹如不敢写丘字玄字一样,却不知道他原来是骄于士大夫的,读书人的丑态真是毕露了。他们又送志在春秋的匾额给他,硬欲引为同类,也很可笑。据本传裴山松注云: 

    “羽为左氏传,讽诵略皆上口。”那么其程度似亦颇浅,后人如欲丁武人中求脊秋学者,何不再等几年去找那项下有瘦的杜预乎,阮葵生云,“雍正四年增设山西解州五经博士一人。”此亦是送匾之意,或可为读书人解嘲。不佞非敢菲薄古人,只因着不出关羽神圣之处何在,略加谈论,若是当他一条好汉,则当然承认,并无什么不敬之意也。廿六年八月五日。 

    (1937年8月作,选自《秉烛后谈》)



 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风物卖糖

    崔晓林著《念堂诗话》卷二中有一则云: 

    “《日知录》谓古卖糖者吹萧,今鸣金。予考徐青长诗,敲锣卖夜糖,是明则卖扬鸣金之明证也。”案此五字见《徐文长集》卷四,所云青长当是青藤或文长之误。原诗题曰《昙阳》,凡十首,其五云: 

    “何事移天竺,居然在太仓。善哉听白佛,梦已熟黄粱。托钵求朝饭,敲锣卖夜糖。”所咏当系王锡爵女事,但语颇有费解处,不佞亦只能取其末句,作为夜糖之一左证而已,查范啸凤著《越谚》卷中饮食类中,不见夜糖一语,即梨膏糖亦无,不禁大为失望。绍兴如无夜糖,不知小人们当更如何寂寞,盖此与炙糕二者实是儿童的恩物,无论野孩子与大家子弟都是不可缺少者也。夜糖的名义不可解,其实只是圆形的硬糖,平常亦称圆眼糖,因形似龙眼故,亦有尖角者,则称粽子糖,共有红白黄三色,每粒价一钱,若至大路口糖色店去买,每十粒只七八文即可,但此是三十年前价目,现今想必已大有更变了。梨膏糖每块须四文,寻常小孩多不敢间津,此外还有一钱可买者有前脯与梅饼。以沙糖煮茄子,略晾干,原以厂两计,卖糖人切为适当的长条,而不能无大小,小儿多较量择取之,是为前脯。梅饼者,黄梅与甘草同煮,连核捣烂,范为饼如新铸一分铜市大,吮食之别有风味,可与青盐梅竟爽也。卖糖者大率用担,但非是肩挑,实只一筐,俗名桥篮,上列木匣,分格盛糖,盖以玻璃,有木架交叉如交椅,置篮其上,以待顾客,行则叠架夹胁下,左臂操筐,俗语曰桥。虚左手撼一小锣,右手执木片如窃状,击之声锤镜然,此即卖糖之信号也,小儿闻之惊心动魄,殆不下于货郎之惊闺与唤娇娘焉。此锣却又与他锣不同,直径不及一尺,窄边,不系索,击时以一指抵边之内缘,与铜锣之提索及用锣褪者迎异,民间称之曰镜锣,第一字读如国音汤去声,盖形容其声如此。虽然亦是金属无疑,但小说上常见鸣金收军,则与此又截不相像,顾亭林云卖汤者今呜金,原不能说错,若云笼统殆不能免,此则由于用古文之故,或者也不好单与顾君为难耳。 

    卖糕者多在下午,竹“笼中生火,上置熬盘,红糖和米粉为糕,切片炙之,每片一文,亦有麻械,大呼曰麻松荷炙糕。荷者语助词,如萧老老公之荷荷,唯越语更带喉音,为他处所无。早上别有卖印糕者,糕上有红色吉利语,此外如蔡糖糕,获冬糕,桂花年糕等亦具备,呼声则仅云卖糕荷,其用处似在供大人们做早点心吃,与炙糕之为小孩食品者又异。此种糕点来北京后便不能遇见,盖南方重米食,糕类以米粉为之,北方则几乎无一不面,情形臼大不相同也。 

    小时候吃的东西,味道不必甚佳,过后思淆每多佳趣,往往不能忘记。不佞之记得糖与糕,亦正由此耳。昔年读日本原公道著《先哲丛谈》卷二有讲朱舜水的几节,其一云: 

    “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和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原本汉文。)不佞读之怆然有感。舜水所语盖是余姚话也,不佞虽是隔县当能了知,其意亦唯不佞可解。余姚亦当有夜糖与炙糕,惜舜水不曾说及,岂以说了也无人懂之故欤。但是我又记起《陶庵梦忆》来,其中亦不谈及,则更可惜矣。廿七年二月朴五日,漫记于北平知堂。 

    [附记] 

    《越谚》不记糖色,而糕类则稍有叙述,如印糕下注云,“米粉为方形,上印彩粉文字,配馒头送喜寿礼。”又麻糍下云,“糯粉,馅乌豆沙,如饼,炙食,担卖,多吃能杀人。”末五字近于赘,盖昔曾有人赌吃麻檄,因以致死,范君遂书之以为戒,其实本不限于麻糍一物,即鸡骨头糕干如多吃亦有害也。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只可惜少有人注意,本乡文人以为琐屑不足道,外路人又多轻饮食而着眼于男女,往往闹出《闲话扬州》似的事件,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滋味,大可谈谈也。廿八日又记。 

    (1938年2月作,选自《药味集》)



 禹迹寺

    中国圣贤喜言尧舜,而所说多玄妙,还不如大禹,较有具体的事实。《孟子》曾述禹治水之法,又《论语》云: 

    “子曰,禹吾无闲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这简单的几句话很能写出一个大政治家,儒而近墨的伟大人物。《庄子》说得很好: 

    “昔者禹堙洪水,亲自操秦耜而涤天下之川,股无跋,腔无毛,沐甚雨,祁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屐为服,日夜不体,以自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道也,不足为墨。”盖儒而消极则入于杨,即道家者流,积极便成为法家,实乃墨之徒,只是宗教气较少,遂不见什么佛菩萨行耳。《尸子》云: 

    “古者龙门未辟,吕梁未凿,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不窥其家,生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焦里堂著《易余庸录》卷十一云:“禹病偏枯,足不相过,而巫者效之为禹步。孔于有姊之丧,尚右,二三于亦共而尚右。郭林宗中偶折角,时人效之为垫角中。不善述者如此。”说到这里,大禹乃与方士发生了关系。本来方士非出于道家,只是长生一念专是为己,与杨子不无一脉相通,但是这里学步法于隔教,似乎有点可笑,实在亦不尽然,盖禹所为之佛菩萨行显然有些宗教气味,而方士又是酷爱神通,其来强颜卅和正复不足怪耳。案屠纬真著《鸿苞》卷三十三《鉤玄》篇中有禹步法颇疑其别有所本,寒斋无他道书,偶检葛稚川《抱朴子》,果于卷十六《登涉》篇中得之。其文云: 

    “禹步法,正立,右足在前,左足在后,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并,是一步也。次复前右足,次前左足,以右足从左足井,是二步也。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并,是三步也。如此,禹步之道毕矣。”此处本是说往山林中,折草禹步持咒,使人鬼不能见,述禹步法讫,又申明之曰: 

    “凡作天下百术,皆宜知禹步,不独此事也。”准此,可知禹步威力之大。不佞幼时见乡问道士作炼良法事,鹤擎金冠,手执牙笛,足着厚底皂靴,踯躅坛上,如不能行,心甚异之,后读小说记道士禹步作法,始悟其即是禹步,既而又知其步法,与其所以如此步之理由,乃大喜悦。自己试走,亦颇有把握,但此不足为喜,以不佞本无求仙之志,即使学习纯熟,亦别无用处也。 

    《尸子》云禹生偏枯之病,案偏枯当是半身不遂,或是痿痹,但看走法则似不然,大抵还是足疾吧。吾乡农民因常在水田里工作,多有足疾,最普通的叫做流火,发时小腿肿痛,有时出血流脓始愈,又一种名大脚风,脚背以至小腿均肿,但似不化脓,虽时或轻减,终不能全愈,患这种病的人,行走瞒珊,颇有禹步之意,或者禹之胜无毛亦正是此类乎。会稽与禹本是很有关系的地方。会稽山以禹得名,至今有大禹陵,守陵者仍姒姓,聚族而居,村即名为庙下。禹之苗裔尚存在越中,那么其步法之存留更无可疑了。凡在春天往登会稽山高峰即香炉峰,往祭会稽山神即南镇的人,无不在庙下详中,顺便一游禹庙,其特地前去者更不必说,大抵就庙前忖店里小酌,好酒,好便菜,烧土步鱼更好,虽然价钱自然不免颇贵。做酒饭供客,这是姒姓的权利与义务,别人所不能染指的。但是我们怎能说贵呢,且不谈游春时节,应时食物例不应廉,只试问这设食者是谁呀?大禹的子孙,现在固然只是村农,我们岂能不敬。别的圣贤的子孙或者可以不必一定敬,禹是例外,有些圣贤子孙也做些坏事,历史上姓姒的坏人似不曾有过。古圣先王中我只佩服一个大禹,其次是越大夫范蠡。这一说好像是有乡曲之见,说天下英雄都出我们村里。其实这全是偶然。史称禹生于石纽,范蠡又是楚人,所以在志书里他们原只是两位寓贤而已。 

    小时候到过一处,觉得恨有意思,地名叫作平水。据说大禹治水,至此而水平,故名,这也是与禹极有关系的,元微之撰《长庆集序》云: 

    “尝出游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问之,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也。”这又是平水的一个故典,不过我所知道的平水只是山水好,出产竹木笋干茶叶,一个有趣的山乡,元白诗恐怕连村校的先生们也不大会念了。另外有一处地方,我觉得更亲近不能忘记的,乃是与禹若有关系若无关系的禹迹寺。据《嘉泰会稽志》卷七寺院门云: 

    “大中禹迹寺,在府东南四里二百二十六步。晋义熙十二年骤骑郭将军舍宅置寺,名觉嗣。唐会昌五年例废,大中五年复兴此寺,诏赐名大中禹迹。”这寺有何禹迹,书上未曾说明,但又似并非全无因缘,事隔九百余年,至清乾隆乙酉,清凉道人到寺里去,留有记录,《听雨轩余纪》中《陆放翁诗迹》一条下云: 

    “予昔客绍兴,曾至禹迹寺访之。寺在东郭门内半里许,内把大禹神像,仅尺余耳。寺之东有桥,俗名罗汉桥,桥额横勒春波二字。”吾家老屋在覆盆桥,距寺才一箭之遥,有时天旱河浅,常须至桥头下船,船户汤小毛即住在罗汉桥北岸,所以那一带都是熟习的地方,只可惜寺已废,但余古禹迹寺一额,尺余的大禹像竞不得见,至今想到还觉怅怅,禹陵大庙中有神像,高可二三丈,可谓伟观,殿中闻吱吱之声,皆是蝙蝠,有许多还巢于像之两耳中,但是方面大耳,戴冕端拱,亦是城隍菩萨一派,初无一点禹气也。数年前又闻大兴土木,仍用布商修兰亭法,以洋灰及红桐油涂抹之,恐更不足观矣,鄙意禹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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