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风物_周作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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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re)的《昆虫记》里说有一种蝇,乘土蜂负虫入穴之时,下卵子虫内,后来蝇卵先出,把死虫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说这种蝇的行为好像是一个红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袭击旅人,但是他的嫖悍敏捷的确也可佩服,倘使希腊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ssyeus)一流的狡侩英雄罢。
中国古来对于苍蝇也似乎没有“什么反感。《诗经》里说:“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又云:“非鸡则鸣,苍蝇之声。”据陆农师说,青蝇善乱色,苍蝇善乱声,所以是这样说法。传说里的苍蝇,即使不是特殊良善,总之决不比别的昆虫更为卑恶。在日本的俳谐中则蝇成为普通的诗料,虽然略带湫秽的气色,但很能表出温暖热闹的境界。小林一茶更为奇特,他同圣芳济一样,以一切生物为弟兄朋友,苍蝇当然也是其一。检阅他的俳句选集,咏蝇的诗有二十首之多,今举两首以见一斑。一云:
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
这诗有题日《归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我读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诗觉得惭愧,不过我的心情总不能达到那一步,所以也是无法。《埠雅》云:“蝇好交其前足,有绞蝇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这个描写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绍兴小儿谜语歌云:“像乌豇豆格乌,像乌豇豆格粗,堂前当中央,坐得拉胡须。”也是指这个现象。(格犹云“的”,坐得即“坐着”之意。)
据路吉亚诺思说,古代有一个女诗人,慧而美,名叫默亚,又有一个名妓也以此为名,所以滑稽诗人有句云:“默亚咬他直达他的心房。”中国人虽然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拿苍蝇作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为浑名而已。
十三年七月
(1924年7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风物苦雨
伏园①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 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大。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的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
①伏园,即孙伏园(1894一1966),名福源,又名伏园,字养泉,笔名柏生。浙江绍兴人,周作人在浙江省立第1中学任教时的学生,也是鲁迅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时的学生。后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于1921年毕业。参加新潮社、语丝社,担任《国民公报》副刊、《晨报副刊》、《京报副刊》编辑,与周作人、鲁迅来往均很密切。《伏园游记》中收有《长安道上》,是长安道上读到周作人的《苦雨》后与周作人的通信,详尽描述了途中见闻,可参看。孙伏园的著作还有《丽芒湖》、《鲁迅先生二三事》等。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惜。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①君“佢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佢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佢们”的不安起见,一等大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
①川岛,即章迁谦(1901一1981 ),字矛尘,“川岛”是他的笔名。浙江上虞人。1919年由山西大学转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21年开始与周作人、鲁迅交往。时借居在八道湾周家住宅里。《语丝》周刊创办时,他是发起人和长期撰稿人之一。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是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们见小孩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①,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蛤蟆。从前同小孩住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蛤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蛤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蟆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阶了里的蛤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
①我的兄弟,即周建人《1889一1984),原名松寿,改名建人。字乔峰,生物学家,著有《进化与退化》、《科学杂谈》、《鲁迅故家的败落》等书,晚年写有《鲁迅和周作人》(载《新文学生料》 1983年第4期),回忆周氏三兄弟的关系,可参看。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嘻,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1924年7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谈“目连戏”
吾乡有一种民众戏剧,名“目连戏”,或称曰《目连救母》。每到夏天,城坊乡村醵资演戏,以敬鬼神,禳灾厉,并以自娱乐。所演之戏有徽班,乱弹高调等本地班;有“大戏”,有目连戏,末后一种为纯民众的,所演只有一出戏,即《目连救母》,所用言语系道地土话,所着服装皆极简陋陈旧,故俗称衣冠不整为“目连行头”,演戏的人皆非职业的优伶,大抵系水村的农夫,也有木工瓦匠舟子轿夫之流混杂其中,临时组织成班,到了秋风起时,便即解散,各做自己的事去了。
十六弟子之一的大目犍连在民间通称云富萝卜,据《翻译名义集》目键连,“《净名疏》云,《文殊问经》翻‘莱茯根’,父母好食,以标子名”。可见乡下人的话也有典据,不可轻侮。富萝卜的母亲说是姓刘,所以称作“刘氏”。刘氏不信佛法,用狗肉馒首斋僧,死时被五管镗叉擒去,落了地狱,后来经目连用尽法力,力把她救出来,这本戏也就完结。计自傍晚做起,直到次日大明,虽然夏夜很短,也有八九小时,所做的便是这一件事;除首尾以外,其中十分七八,却是演一场场的滑稽事情,算是目连一路的所见,看众所最感兴味者恐怕也是这一部分。乡间的人常喜讲“舛辞”俗云(eengwc)及“冷语”(sccnvc),可以说是“目连趣味”的余流。
这些场面中有名的,有“背疯妇”,一人扮面如女子,胸前别着一老人头,饰为老翁背其病媳而行。有“泥水作打墙”,瓦匠终于把自己封进墙里去。有“□□挑水”,诉说道:
“当初说好的是十六文一担,后来不知怎样一弄,变成了一文十六担。”所以挑了一天只有三文钱的工资。有“张蛮打爹”,张蛮的爹被打,对众说道:
“从前我们打爹的时候,爹逃了就算了。现在呢,爹逃了还是追着要打!”这正是常见的“世道衰微人心不古”两句话的最妙的通俗解释。又有人走进富室厅堂里,见所挂堂幅高声念道:
“太阳出起红绷绷,
新妇滹浴公来张。
公公唉,甮来张:
婆婆也有哼,
(tbaayang tsebchir wungbarugbang,
lsingvur hunyoh kong letzan;
“kougkong yhe,forng letzang;
borbo var yur hang!”)
唔,‘唐伯虎题’!高雅,高雅!”
这些滑稽当然不很“高雅”,然而多是壮健的,与士流之扭捏的不同,这可以说是民众的滑稽趣味的特色。我们如从头至尾的看目连戏一遍,可以了解不少的民间趣味和思想,这虽然是原始的为多,但实在是国民性的一斑,在我们的趣味思想上并不是绝无关系,所以我们知道一,点也很有益处。
还有一层,在我们所知道的范围以内,这是中国现存的唯一的宗教剧。因为同连戏的使人喜看的地方虽是其中的许多滑稽的场面,全本的目的却显然是在表扬佛法,仔细想起来说是水陆道场或道士的“炼度”的一种戏剧化也不为过。我们不知道在印度有无这种戏剧的宗教仪式,或者是在中国发生的国货,也未可知,总之不愧为宗教剧之一样,是很可注意的。滑稽分子的喧宾夺主,原是自然的趋势,正如外国间剧(lnterlude)狂言(kyogen)的发生一样,也如僧道作法事时之唱生旦小戏同一情形罢。
可惜我十四岁时离开故乡,最近看见目连戏也已在二十年前,而且又只看了一小部分,所以记忆不清了。倘有笃志的学会,应该趁此刻旧风俗还未消灭的时期,资遣熟悉情形的人去调查一回,把脚本纪录下来,于学术方面当不无稗益。英国弗来则(frazer)博士竭力提倡研究野蛮生活,以为南北极探险等还可以稍缓,因为那里的冰反正不见得就会融化。中国的蒙藏回苗各族生活固然大值得研究,就是本族里也很多可以研究的东西,或者可以说还没有东西曾经好好的整理研究过,现在只等研究的人了。
一九二五年二月。
(1925年2月作,选自《谈龙集》)
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风物鸟声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呜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鸽子之类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大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 treasury)的卷。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着舞,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cuckco,jug-jug,pee-wee,to-witta-woo!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出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第一种勃姑,书名鸭鸠,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的鸟”,古希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他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与它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它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第三种则不大明了,有人说是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他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不得这是鸱是鸮还是流离之子,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几时曾听见他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頮道人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萧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shelley)所说。
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哪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
“啾晰,啾晰!”
“嘎嘎!”
十四年四月
(1925年4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乌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