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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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诸多议论。商鞅本想问明,也想斥责樗里疾一番,严令他安定商於。然沉吟之间,开口却变成了沉重的自责:“一个人功劳再大,能有国家安定、庶民康宁要紧?你说,新法废除了旧式封地,我岂能坐拥封邑,率先乱法,失信于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这,封邑了?”樗里疾惊讶得结巴起来。
“非但不要封邑,我还要将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万万不可。这,这不是自绝后路么……”
“不要说了!”商鞅骤然变色,“樗里疾,新君有大义,秦国不会出乱子!”
樗里疾愣怔着鼓了鼓嘴巴,想说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闻马蹄如雨,郡将疾驰而来,滚鞍下马,紧张地在樗里疾耳边匆匆低语。樗里疾脸色陡变,将郡将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紧急公务么?”
樗里疾脸色涨红,骤然间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觉得樗里疾神色有异,微微一笑:“是否国君召我?”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国君密令,要缉拿于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也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干员,如何忒般死板?拿。见了国君我自会辩白清楚,莫要担心。”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说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若是知晓,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办法!”
商鞅厉声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正在这时,几名县令飞马赶到,见了商鞅一齐拜倒,神色分外紧张。樗里疾高声问:“你等是否也接到了密令?”县令们纷纷说是。正说话间,商城方向火把连天,老百姓们蜂拥而来!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商於民众愤怒了。山民特有的执著悍勇使他们忘记了一切顾忌,赶来保护他们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属于商君,商君也属于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盘出事,还有天理良心么?山梁川道涌动着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谁敢动商君,剥了谁的皮!”连绵不断的怒吼声山鸣谷应。
樗里疾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说这样子,我等能拿你么?”
片刻之间,火把涌到了封邑前的山梁上,顷刻围住了郡守县令们。十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声喊道:“谁?谁要拿商君?说!”
樗里疾连忙拱手笑道:“父老兄弟们,我等也是保护商君。商君在这里!”
人们听说商君在此安然无恙,不禁一阵狂喜欢呼。老人们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参见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壮汉们高喊:“国君坏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应怒吼着:“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头紧皱,热泪盈眶。他一个一个地扶起了各乡的老人,向他们深深一躬,对最前边一位老人高声道:“老人家,我给大家说几句话。”
老人举手高呼:“禁声!听商君训示——”
呼啸纷乱的火把海洋渐渐平息下来。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众拱手环礼一周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永生铭感商於民众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鉴,商鞅此生足矣!但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务必听我一言。商鞅当年入秦变法,为了民众富庶,秦国强盛。秦国变法短短二十余年,温饱足矣,富庶尚远。当此之时,国脉脆弱,经不起动荡生乱。商鞅若留在商於苟安一世,或与父老们反叛,秦国都必然大乱!商鞅一人,死不足惜,然商於十余县的生计出路,都必将毁于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园要毁灭?整个秦国,也会在动荡中被山东六国吞灭!父老兄弟姐妹们,秦国人的血,要流在杀敌战场上,不能流在自相残杀的内乱中!再说,我回到咸阳,一定会辩说明白,成为无罪之身。那时候,商鞅就回到商於来隐居,永远住在这片大山里,死在这块土地上……恳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回家去,商鞅不会有事。我要即刻回咸阳面君,不要为我担心。”
商於的老百姓们哭了,无边无际的大山林海在秋风中呜咽。
老人们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商鞅生平第一次肃然跪地,泪水夺眶而出:“父老们,商鞅纵死,灵魂也会回到商於来的……”
火把海洋艰难地缓慢地,终于散去了。
樗里疾和县令们要送商鞅出山,商鞅断然地回绝了。
三更时分,商鞅和荆南飞马出山,一个时辰便到了峣关外的大道。这里有两条官道,东南沿丹水河谷直达武关,西北沿灞水下行,直达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马,挥鞭遥指东南官道:“荆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阳了,到崤山去。”荆南哇哇大叫,拼命摇头,锵然拔剑搁在了脖颈上——誓死不从!商鞅叹息一声:“荆南,你乃忠义之士,我岂不知?要你去崤山,是为我办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告诉白雪她们,千万不要来咸阳,教她们赶快离开崤山,到齐国去,将儿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师那里。咸阳事了,我会来找她的……荆南,去吧。”
“噢”一声,荆南大哭,下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粗重的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来,商鞅的心不禁猛烈地一抖。
这里到咸阳不过三百里左右,快马疾驰,五更天可到咸阳。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马乏地紧赶到咸阳也未必能立即见到新君嬴驷,不若找个客栈,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谋定了,感到一阵倦意袭了上来,打了个粗重的哈欠,走马向关城外风灯高挑的客栈而来。到得门前,商鞅下马嘭嘭拍门。
大门拉开,一个着黑色长衫者走了出来:“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点头。
“客官,请出具照身帖一观。”黑长衫边说边打着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甚物事?”
黑长衫骤然来神,瞪大眼睛侃侃起来:“嘿嘿嘿,看模样你倒像个官人,如何连照身帖都不晓得?听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纸,画着你的头像,写着你的职事,盖着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国新法,没有照身帖,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他从来没有过私事独行,哪里准备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严苛了,但住一晚,天亮启程,又有何妨?”
“严苛?”黑长衫冷笑,“你是个山东士子,懂甚来?我大秦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凭甚来?奸人坏人没处躲藏!不严苛,国能治好么?亏你还是个士子,先到官府办好照身帖,再出来游学。”
商鞅倒是钦佩这个店东的认真,着实道:“我是商君。随身没带照身帖。”
黑长衫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绕着这个白长衫转了一圈,上下反复打量,陡然指着他的鼻子道:“看你倒蛮气派,如何是个失心疯?这商君,也假冒得么?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教你住不让?只怕那时啊,还是不行!啊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好在我大秦国路上没有强盗。”说罢,黑长衫瞥了他一眼,走进门去咣当将大门关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摇头,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缓行,边走边想,突然间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也,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真乃作法自斃也。然则,纵然自斃,他心里踏实——法令能超越权力,意味着这种法令有无上的权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废除新法,便等于要将秦国的民心根基与民生框架彻底粉碎。谁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胆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师,想起了王屋山里那个白发皓首慈和严厉的老人。老师啊老师,学生遵守了约定,使法家学说立下了一块无比坚实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却永远地隐在了学生的身影背后。假若商鞅隐退了,一定来拜望那座简朴的山洞与小小的茅屋,与老师长长的盘桓,一起在永无边际的学问大海里徜徉……
漫漫长路在纷飞的思绪中出奇地短暂,倏忽之间,天已经亮了。
秋天的太阳红彤彤地爬上了东方的山塬,葱茏的秦川原野挂着薄薄的晨霜,清新极了。主政以来,商鞅从来没有时日一个人在旷野里体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旷、寂静与辽远。今日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来第一缕朝霞,依稀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晨练时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轻松舒畅。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后嗒嗒游荡的赤风驹仰天嘶鸣,冲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商鞅拍拍马颈道:“赤风驹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却急得何来?”赤风驹蹭着商鞅,兀自长鸣不已。蓦然,商鞅听到一阵隐隐雷声,分明是有马队疾驰而来。商鞅笑道:“好,走,看看何人来了?”翻身上马,赤风驹长嘶一声,大展四蹄飞向咸阳。
片刻之间,前方尘土大起,黑旗招展,显然是大军上道。赤风驹奋力飞驰,作势要越过大军侧翼。商鞅却紧急勒缰,赤风驹奋力长嘶,在大道中间人立起来,硬生生停住。几乎同时,迎面马队也在一阵凄厉的号声中骤然勒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当先却是宫门右将与一个面具人。
宫门右将遥遥拱手:“禀报商君,末将奉命行事,实有难言之隐,容我说明……”
旁边黑纱蒙面者大喝道:“无须多言!奉国君手令缉拿罪犯,商鞅下马受缚!”
商鞅哈哈大笑,扬鞭直指:“公孙贾么?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公孙贾咬牙切齿道:“商鞅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公孙贾何以不配?”
“公孙贾,你逃刑残民,流言惑国,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亵渎秦国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也。”商鞅勒马当道,白衣飘飘,将士们看得一片肃然。
公孙贾嘶声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张丑陋可怖的脸使右将与骑士们一阵惊讶骚动,马队不由自主地沓沓后退几步,将公孙贾一个人撂在了商鞅对面。公孙贾全然不觉,摇着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这张脸,就知道公孙贾的仇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杀你一万次!商鞅唯知刑治于人,最终却要被刑治,敢问商君作何感慨?”
“青史有鉴,刑刑不一。公孙贾犯法处刑,遗臭万年。商鞅为国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鸿鹄之高下,公孙贾枉称饱学之士,端的无耻之尤!”
公孙贾大喝一声:“来人!将你送到牢狱,再与你理论不迟。拿下商鞅!”
三千马队的方阵一片肃静,无一人应声。公孙贾正在惊恐尴尬之际,商鞅突然间从高大神骏的赤风驹上飞身跃起,好似一只白色大鹏从天而降,将公孙贾从马上提起,向空中骤然推出。公孙贾身体方在空中展开,一道炫目的剑光已在空中绕成巨大的光环,只听一声惨叫,公孙贾的人头从空中滚落到右将马前。
商鞅平稳落地道:“请右将军将人犯首级交廷尉府,验明结案。”
马队方阵一片低声喝彩,哄嗡骚动。
商鞅转身,双手背后道:“将军,来。”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5)
五、渭城白露秋萧萧
白雪见到深夜上山的荆南,什么都明白了。
荆南愤激地比划着吼叫着。白雪平静得出奇,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却仿佛没有看见。最后,白雪挥挥手教梅姑领着荆南歇息去了,她自己关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她没有点灯,对着洒进屋中的月光,一直坐到东方发白。当她拉开房门的时候,平静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当她看见在院子里显然也站了一个晚上的荆南、梅姑和儿子时,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阵颤抖。她走下台阶轻轻搂住儿子问:“子岭,你知道了?”儿子轻轻点头,庄重得大人一般:“母亲,我们一起去找父亲。”白雪轻抚着儿子的长发道:“傻话,娘自有安排。来,荆南、梅姑,你们过来,听我吩咐。”
在院中凉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们只有半日时间。荆南、梅姑,你俩准备一番,立即带子岭到神农大山墨家总院去。这一点,他说得对。”
“子岭不去墨家!子岭要跟娘去找父亲!”儿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岭,你也快长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该行加冠大礼了,如何这般倔犟?父亲和娘早就准备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之事。父亲出点儿小事,就没有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头就来找你们,啊。”
子岭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梅姑、荆南,先吃点饭,就收拾。”
梅姑拼命咬住颤抖的嘴唇跑开了。荆南拉起子岭比划了几下,两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唤来两个仆人,吩咐他们立即准备马匹、收拾中饭,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一个时辰后,白雪吩咐在院中摆上酒菜,四人聚饮。
“荆南、梅姑、子岭,我为你们三人饯行。来,干了。”白雪一饮而尽。
荆南举起沉甸甸的青铜酒爵,“咳”的一声,慨然饮干。
子岭望着母亲,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娘,儿第一次饮酒,不想竟是为娘饯行。娘,一定回来找我,别忘了。”壮士般豪爽地饮干了一爵。
白雪猛然转过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岭,娘会来找你的,不会忘记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饮了。”
梅姑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爵:“姐姐,我,饮了……”猛然干尽,却扑倒在地连连叩头放声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搂住梅姑,拍着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经过大事的,如何哭了?”
梅姑止住哭声,断然道:“姐姐,荆南护送子岭足矣。梅姑要跟着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莫小孩子一般,你还有许多事。看,我给你开了一个单,一件件办。我会回来的,啊。荆南,我知道你对梅姑的心意,本来上次你随他来,我就要说开的,惜乎错过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记住了?”
荆南“咳”的一声,扑倒在地叩头不止……白雪又将梅姑拉到一边,低声叮嘱了一阵,梅姑终于点了点头。
饭后,白雪将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个包袱对子岭道:“好儿子,这是父亲和娘给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时候她会给你的,啊。”
“娘……”子岭郑重地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倘若能见父亲,告诉他,儿子以为父亲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岭,好儿子!”白雪紧紧抱住儿子。
回到山庄,白雪吩咐两个仆人守住庄园,等候侯嬴前来。又做了一番细致的准备,暮色将临,她跨上那匹早已经准备好的塞外骏马,出了崤山向安邑飞驰而去。
安邑虽然不再是魏国国都,但商事传统依旧,昼夜不关城门。白雪四更时分到得安邑,进了城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刚刚盘点完本月收支,准备休息,忽见白雪风尘仆仆而来,知道必有大事,连忙将白雪请到密室说话。白雪饮了两盅茶,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