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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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老贵胄们心中,灭越大战的方方面面都是楚王早已经运筹好的,何有危险可言?如今田忌一说,似乎这场大仗还未必是那么有把握,好像还有后顾之忧,顿时神色惶惶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楚国打仗,兵员钱粮的大部分都要从这些世族的封地征发,没有世族的支持,王室根本不可能有独立大战的根基。此刻他们若心有疑虑,这灭越大计便要麻烦起来了。
楚威王没有料到,田忌会提出如此一个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严重事实,赞同田忌所说么?很有些扫兴。断然否定么?田忌是天下名将,他有如此担心,定然不会是信口开河。楚威王阅历甚浅,这时对天下大势的确不甚了了,一时竟没了主意。猛然,他想到了张仪,转身笑道:“先生以为,大将军之言如何?”
张仪洒脱地大笑了一阵道:“大将军多虑了。秦国目下刚刚从内乱中挣扎出来,民心未稳,急需安抚朝野,根本无力他图。况且秦国新军只有五万余,还要防北地、西戎叛乱,如何有军力南下偷袭楚国?大将军但举倾国之兵,一战灭越为上。分散兵力,不能彻底灭越,反倒拖泥带水,两端皆失。”
“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田忌但尽所虑,楚王决断便是。”田忌很是淡漠,完全没有争辩的意思。
楚威王经张仪一说,顿感豁然开朗,对田忌笑道:“大将军全力灭越便是。预防偷袭之事有张子筹划,定能万无一失。”
“谨遵王命。”田忌没有多说,平淡地退到了自己座中。
“开宴,为大将军壮行。”楚威王一声令下,钟鼓齐鸣,举殿欢呼,一场隆重热烈的宴会一直到华灯齐明方才散去。
曲终人散,田忌向楚王、张仪辞行,带着一班司马匆匆赶赴军中去了。
楚国东北部的原野上烟尘蔽日,大江中樯桅如林。
越国大军从水陆两路大举压来。
张仪走后,越王姒无疆与一班大臣将军商讨了整整两日,方才将攻楚的诸般事宜确定了下来。原先进攻齐国,北上的只有马步军,而今转而攻楚,自然要动用舟师(水军),不得不稍缓了些许时日。早年,只有楚吴越三国有舟师,而以吴国的舟师最强大。吴国舟师以震泽(太湖)为根基水寨,上溯入江可直抵云梦泽进入楚国,南出震泽则直接威胁越国。当年吴国大败越国,舟师起了很大的作用。后来越国灭吴,舟师也起了同样作用。吴国灭亡,越国接收了吴国舟师,水军规模便成天下第一。与吴越两国对舟师的重视相比,楚国尽管拥有天下最为广袤苍茫的云梦泽,舟师却一直规模很小,作用也不显著。根本原因,是楚国的战争重心一直在中原大地,舟师派不上大用场。
这次,越王姒无疆大起雄心,要一举攻占楚国东北部江淮之间的几百里土地。这一带平坦肥沃,河流湖泊纵横交错,正是水陆同时用兵的上佳之地,越国舟师正好派上用场。议定大计,越王派出快马特使兼程南下,急令舟师出震泽进长江,直达云梦泽东岸扼守。他自己亲自统帅的十五万马步大军,则从北向南压来,形成“南堵北压”的攻势,意图一举占领江淮原野二十余城。
姒无疆是志在必得,诏命舟师多带空货船,准备大掠楚国财货粮食。越国舟师的战船原是两百余艘,征发的空货船却有三百余艘之多。五百多艘大小船只张起白帆,在浩渺大江中陡然立起了一片白色的樯桅之林,旌旗招展,号角相闻,声势壮阔之极。陆路之上,从琅邪南下的十五万马步大军汹涌展开,更是沉雷般滚过江淮原野。
消息传来,农户逃匿,商旅远避,大小城堡尽皆关闭。
楚国东北顿时陷入了惊恐之中。
就在越国水陆两路大举压来的同时,楚军也针锋相对地向江淮地区移动——陆路出昭关,水路下长江。与越国煊赫浩大的声势相比,楚国大军却是悄无声息地秘密移动,尽管还达不到田忌要求的那种隐秘与快速,却也不会将进军意图张扬得路人皆知。
战国之中,楚军的构成最为复杂。由于吴起变法夭折,新军训练没有成熟定型,楚军就变成了一种“老根基,新影子”的混杂大军:战车兵、骑兵、步兵、舟师四大兵种全都有。舟师不用说,是楚国这种水乡泽国的特殊兵种,与一百多年前没有任何变化。战车兵本该早已淘汰,可楚国却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两千辆兵车与十万战车兵。铁甲骑兵是战国新军的核心兵种,可楚国却只有不到五万骑兵,而且还算不得精锐铁骑。楚国步兵本来不独立,在车战时隶属于战车单元,战车淘汰后,步兵才开始了与骑兵对应的独立步战。这种似独立非独立的步兵,楚国有三万多,既不属于战车兵,又不是与骑兵有效结合的步骑新军,只是全部驻扎在房陵山地,守护着这个辎重基地。楚国大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的主战力量就是十万战车兵,其余的骑兵、步兵、舟师加起来十万出头,都不能独当一面地作战。
反复盘算,田忌只有根据楚国的实际军力来打这一仗。
田忌命令:舟师的一百多艘战船从云梦泽直下长江,在彭蠡泽江面彭蠡泽,古代长江大湖泊之一,在今九江区域。结成水寨,断绝越军舟师的退路。此时,越军舟师已经进入云梦泽东岸的安陆水面安陆水面,古代云梦泽东部,当在今武汉区域。,正在上游。越军舟师原本就不是为打仗而来,驻扎在云梦泽东岸,为的只是要堵住“楚军溃败之残部”准备大量装载抢掠财货,顺流而下。楚军舟师悄悄卡在下游的彭蠡泽江面,越军舟师便无法单独逃回越国。这是田忌的缜密处——若仅仅是陆上战胜,而让越军残部从水路逃走,那也不能一战灭越。
与此同时,田忌亲自率领十万战车兵与五万骑兵秘密东进,日夜兼程地赶到了昭关外的山谷扎营,准备迎候越国大军,在这里决战。对于驻守房陵的三万步兵,田忌没有动用。他始终认为,房陵汉水是楚国大军的粮草基地,但却是一根软肋,需要有所防范。尽管楚王与张仪都拒绝了他的看法,但既然做了楚国的统帅,田忌还是要为楚国认真谋划,不想顾此失彼。三万步兵,对于战胜越国来说,增添不了多少力量,但对于扼守汉水房陵来说,就是一支弭足珍贵的兵力。这是田忌瞒着楚威王君臣与张仪,私自决断的,假若对越国战败,田忌就要承担“调兵失当”的罪名了。
昭关昭关,今安徽含山北部的小岘山地区。外的丘陵原野,是田忌选择的战场。
昭关是楚国东部要塞,也是与老吴国的界关。这里东临大江,多有丘陵山地,昭关坐落在岘山两座山峰夹峙的谷口,山外是平坦的原野河谷。无论从东部还是北部进入楚国,昭关都正当冲要。田忌率先头五万骑兵赶到时,从郢都、淮北几座军营陆续赶来的战车兵还没有全部到达。等得三两日,这些笨重的战车,才在轰轰隆隆的人喊马嘶中卷着冲天的烟尘到齐了。
这时田忌接到斥候急报:越军还在三百里之外,两三日才能赶到昭关。田忌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天助楚国也。”原来,他最吃不准的就是楚军与越军的行军速度。当年与孙膑打仗时,都是靠大军快速调动实施谋略的。围魏救赵、围魏救韩,都是千里驰驱,昼夜兼程,否则不能诱敌深入,更不能集中兵力伏击强敌。这场大战,楚军能够先期到达,以逸待劳,可在国门之外进行决战,胜算便很大。若越军先期到达攻下昭关,则楚国朝野震恐,纵能在境内取胜,也必得大费周折。尤其是这种老式战车兵,如不能先敌从容部署,仓促迎战十有*都会溃败。
这两天时间可是太要紧了。田忌立即下令:大军偃旗息鼓,全数驻扎在隐蔽的山谷,使昭关外的河谷原野看不到一座军营。暮色时分,田忌升帐聚将,开始详细部署大战谋划。由于楚军车战将领对新战法非常生疏,田忌必得向每个受命将军反复说明交代,如此直到四更方散。
一切准备就绪,楚威王与张仪赶到了。看到昭关外一片宁静的原野,楚威王惊讶了:“大将军,楚国大军何处去了?还没有抵达么?”田忌悠然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楚王但放宽心便是了。”张仪爽朗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明日但看大将军灭越是了,何须问他细务?”楚威王恍然笑道:“先生说得是。大将军,虚则实之。好。”
第三日将近午时,山外碧蓝的晴空突然变成了灰黄色,隐隐沉雷从东北天边隆隆逼来,昭关外的河谷也突然阴暗了下来。须臾之间,沙尘天幕中旌旗招展,恍若连天海潮向昭关压来。岘山峰顶的楚威王与张仪看得特别清楚,不禁相顾变色。再看旁边的田忌,却正在指挥军吏转动那杆黄红色的大纛旗。大旗三摆,田忌已经飞马下山。
片刻之间,楚威王便看见岘山谷口排开了一个巨大的步兵方阵。仔细看去,竟然全部是弓弩手,战车骑兵却不见踪迹。田忌立马阵前,怀抱一面红色令旗,却是好整以暇。楚威王不禁低声嘟哝:“如何只有这少许人马?越军可是十五万大军,仗能这样打么?”张仪高声笑道:“楚王快看,姒无疆到了。”楚威王遥遥鸟瞰,只见土红色的越军已经漫山遍野地压到岘山谷口,东北原野上犹有烟尘蔽天源源涌来。当先两辆战车,第一辆载着一面“越”字大纛旗当先奔驰。这是战车兵的战阵传统,叫护旗车。后面一辆战车却是四匹白马驾拉,驰骋如飞,在土红色的海洋里分外抢眼。楚威王对战车还算熟悉,一眼看去,便知这是一辆配备五名车战甲士的重型战车。战车正中,一领大红斗篷迎风飞舞,头顶玉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然是越王姒无疆。
将近楚军一箭之地,越王战车停了下来。姒无疆打量着谷口这片土黄色的步兵方阵,扬鞭一指哈哈大笑:“阵前何人?些许黄虫,能挡得海神天兵么?!”
田忌出马阵前,拱手一礼:“在下田忌。我有十万天兵埋伏,越王还是下马向楚王称臣,免你死无葬身之地。”大将军没有一丝笑意。
“田忌?噢哈哈哈哈哈!”姒无疆笑得更加骄狂,“无名鼠辈,也学会了本王的海神天兵战法么?”
“正是。”田忌又是一拱,“天兵战法,越国一绝,在下自然向越王讨教。”
“好噢!”越王姒无疆一跺脚,大纛旗与重型战车飞一般驰向右边一个山包,到得山顶,越王向东海方向深深一拜,猛然回身,拔出青光闪烁的吴钩大吼,“海神驾临——天兵奋威——”随着悠长尖锐的呼号,那面红色大纛旗左右急速摆动,越军阵前的三百多辆战车飞驰两边,“呜呜”的海螺号声响彻山谷,土红色海洋中涌出了一个怪诞狰狞的大阵——青面獠牙的海蓝色面具,硕大的棕色皮盾,闪亮的吴钩弯剑。
这便是天下罕见而越国独有的“海神天兵阵”。随着大阵涌出,越军的三百多辆战车与两万多骑兵分列在“海神天兵”的左右原野,成为侧翼力量压了过来。
田忌曾经做过齐国的南长城守将,对楚越两军的军制战法都很熟悉。据多路斥候回报:越王这次“伐楚”以战车与骑兵当先,步兵随后,而没有以“海神天兵”做主力大阵的意思。虽然越军的战车、骑兵数量很少且战力较弱,但田忌还是不想用楚国的战车骑兵正面迎击。若双方车骑正面交战,楚军最多只能击溃越军车骑而不能歼灭。在大体平坦的山原河谷交战,战车与骑兵都很容易脱离纠缠而逃跑。最好的情势是:越军以步战为主,战车骑兵辅助步兵大阵,有利于楚军一战成功。越国多山,加之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战车骑兵难以驰骋,所以历来以步兵为主力军。越人剑术普及,精健灵动,几乎人人都是上佳武卒。所以越军的十万步兵是真正不能小视的。中原战国与越国交兵,最感棘手的还是越国步兵。以常理推测,楚军似乎不应与越军步兵正面决战。
但事有奇正,目下的楚军偏偏就是越国步兵的对头。原因很简单,开到昭关的楚军只有战车兵与骑兵。这战车恰恰是单纯步兵的最大克星。虽然说车、步、骑各有所长,但在特定形势下却不能一概而论。两军总体对比,都是车战时代的军制战法,无分伯仲。但同是旧军,战车冲击力大大优于步兵。尤其对于没有深沟高垒的步兵,战车更是致命威胁。而楚国的五万骑兵,多少还有一些新军的影子,对付越国的战车、骑兵也是游刃有余。正因为如此,田忌才要设法引诱越王摆出“海神天兵”的步兵大阵来。而在骄横的越王姒无疆看来,却是将计就计,正好牛刀杀鸡,何乐而不为?
见战阵列好,田忌高声喊道:“请越王发兵——田忌天兵应战也——”喊声落点,飞马驰向楚军大阵右边的山头,站在了一面亮黄色的大纛旗下。
“海神天兵——灭杀黄虫——”越王姒无疆一声高喊,土红色大纛旗急速摆动,山头上的几百支海螺号凄厉长鸣,海蓝色的狰狞大阵轰轰轰地向楚军压了过来,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楚军大阵却像沉寂的山谷,只闻风卷旌旗的猎猎之声。待海蓝色大阵压到半箭之地,楚军山头突然战鼓如惊雷滚动,黄色方阵万箭齐发,海蓝色的浪头便轰隆隆卷了回去。与此同时,田忌所在山头的黄色大纛旗四面摆动,几百支牛角号呜呜吹动,两面山谷中惊雷大作,一面涌出的两千辆战车如山崩一般压向海蓝色大阵,一面涌出的五万骑兵如潮水般卷向越国两翼的战车。楚国的战车全部是两马驾车、车下五十卒、车上甲士三名的中型战车。车上甲士配备长矛硬弓,车下步卒都是吴钩藤牌。越军步卒的个人技击能力虽然出色,但却从来没有结阵而战的训练传统,其战法与北方胡人的散漫冲杀如出一辙。如此步兵又无壕沟掩体,与山岳般压来的战车正面撞击,立即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兵不见将,将不见兵,一片呼喝吼叫。楚军战车后的配伍步卒趁乱猛砍猛杀,漫山遍野的海蓝色“天兵”大阵,顿时成了楚军的大屠场。楚国灭越之战示意图(公元前331年)
车战是成本极为高昂的一种古典战法。战车精良、车上技击、车下配伍,是车战的三个基本要素。一辆装备精良,经得起高速奔驰、剧烈颠簸、强力冲撞而又能保持作战性能的战车,大约需要数十家农户一年的赋税才能打造出来。春秋时代,一个大诸侯国能拥有一千辆战车,便是非常难得的了,此所谓千乘之国也。而车上甲士的技击训练更是严格。且不说在高速颠簸中保持长矛击刺、强弓远射的杀敌能力,仅甲士所需要的基础功夫——驾车、马术、车上平衡、相互配合保护等,就远非一般人所能胜任。而与车战配伍的步卒与寻常步兵也有很大不同,除了跟随战车奔跑杀敌的速度与耐力,还得保护战车不被敌方伤害,同时又必须在高速奔跑中结阵杀敌。也就是说,车战是一种完整的战争方式,对所有方面都有严格的要求,绝不仅仅是简单的马车加步兵。这种高昂的成本,是车战消亡的重要原因。到了战国之世,频繁的战争使车战所需要的各种资源无法满足:战车无法快速打造,车上甲士无法成批训练出来,配伍步卒也难以大批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