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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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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么?”


    “父亲,是我。”


    又是长长沉默,唯闻人与狗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季子,回家。”老苏亢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


    苏秦尚未抬脚,大黄就“呼”地长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向庄内跑去。


    正厅刚刚掌灯,四盏铜灯照得偌大厅堂亮堂极了。寻常时日,苏家正厅是只许点两灯的。今日不同,苏家妯娌要在正厅办一件大事,破例地灯火通明了。


    “哟,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来得好快。”管家大嫂胳膊上挎个红包袱兴冲冲进来,还没进门就对坐在灯下的苏秦妻子笑语打趣。


    “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来的。”寡言的妻子正在厅中一张铺着白布的木台上端详一匹丝,一答话满脸通红,仿佛犯了错一般。


    “哟,看妹妹说的,他是我的夫君么?”大嫂将红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地打开,“看看这块如何?你大哥昨日从大梁捎回来的,说是吴锦呢。”说着摊开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见一方鲜亮的紫红锦缎铺了开来,细细的金丝线分外地灿烂夺目。


    “啊——”妻子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太美了,大嫂可真舍得。”


    “看这妹妹说的。”大嫂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二叔高官荣归,那是光宗耀祖,苏家一门的风光呢。为二叔做件锦袍,还不是该当的?我这做大嫂的管着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别不认我这乡婆子哟。这人活着呀,就得像二叔一般!谁像你大哥个死汉,光能赚两个小钱,不能比哟。”


    “我说大嫂。”妻子幽幽一叹,怯怯的,“你从哪里听说他成事了?还要荣归?”


    “你看你看,还是不信。”大嫂一脸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说的,洛阳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见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么?和丞相一样呢!你大哥托人打问,都说二叔不在咸阳,这不是回来省亲是甚?真个糨糊你也。”


    妻子又红着脸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会回来的。”


    “哟,说的,莫非不成事才回来?”大嫂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二叔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薄情寡义小人。妹妹是正妻,日后可不得乱说。”


    “甚个正妻?连碰都没碰过……”妻子哀怨地嘟哝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哟哟哟。”大嫂连忙笑着搂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锦帕为她沾抹去了泪水,悄声笑道,“没碰过怕甚?原封好哟。这次二叔荣归,来个洞房真开封儿,大嫂包了!”


    “你包什么哟?”妻子“噗”地笑了。


    “哟——该死!”大嫂恍然大悟,连连摇手,笑得弯下了腰去。


    妻子捂着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机了,锦袍布衬不好织呢。”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来,“上吧,妹妹的织机手艺天下无双呢。”正在笑语连连,突然“啊”地尖叫了一声,“妹妹快!狗——”


    明亮的灯光下,大黄“呼”地冲了进来,撂下木棒包袱,便冲着两个女人“汪汪”大叫。大嫂历来怕狗,从来不敢走近这只与狼无几的猛犬,见它突然冲进厅堂大叫,吓得连忙往妯娌妹妹身后躲藏。


    妻子却很喜欢亲近狗,回头笑道:“大黄,抓住盗贼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啊,一会儿给你大骨头。”


    “汪汪!呜——”大黄发出一阵呼噜声,“呼”地冲过来咬住了妻子的裙脚。


    “啊!你这狗——”大嫂吓得飞快地绕到锦缎台子后边躲了起来。


    “大黄。”院中传来老苏亢平淡粗哑的声音,“莫叫,她们听不懂你。”大黄闻声放开了妻子裙脚,喉头“呜呜”着耷拉着尾巴走出了大厅,显然扫兴极了。老苏亢笃笃着铁皮杖走了进来,瞄了一眼两个儿媳,回头淡然道:“季子,进来,免不了的。”


    院中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兀立在明亮的厅堂门口——短打布衣褴褛不堪,长发长须精瘦黝黑,一股浓烈的汗酸臭味儿顿时弥漫了华贵的厅堂。厅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张着嘴半天出不了声气儿。妻子向门口一瞥,原本通红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头般地呆了片刻,脚下猛一用力,织机“呱嗒呱嗒”地响了起来。


    突然,大嫂尖声笑了起来,手扇着萦绕鼻息的汗臭:“哟——这是二叔么?怎的比那叫花子还酸臭?好妹妹,快来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来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妻子仿佛与织机铸成了一体。


    苏秦的黑脸已经涨成了猪肝颜色,额头也渗出了津津汗珠。他紧紧咬着牙关沉默着,任大嫂绕着他打量嘲笑。渐渐地,苏秦额头的汗珠消失了,脸上的涨红也褪去了,平静木然的眼光写满了生疏与冷漠。


    “大媳妇,季子饿惨了,去做顿好饭。”老苏亢终于说话了。


    “哟!看老爹说的。活该我命贱似的,连一个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对公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此时却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笑着嘴里数落着,“王车宝马呢?貂裘长剑呢?古董金币呢?锦衣玉冠呢?哟,丢了个精光也!还游说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赌不花,带的金钱够你打十个来回呢,至于这样儿么?还有脸回来呢,指望我再供奉你这荷花大少么?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苏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没门儿!想吃饭,自己讨去啊,不是已经学会讨饭了么?真丢人……”


    “够了!”老苏亢铁杖“笃”地一顿,怒吼一声。大黄“呼”地蹿了进来,骤然人立,两爪搭在了正在起劲儿数落的女人肩上,血红的长舌呼呼大喘着。


    大嫂“啊”的一声尖叫,脸色苍白地倒在了地上。


    “大黄,出去。”老苏亢顿顿手杖,大黄又耷拉着尾巴意犹未尽地出去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妻子依旧没有下机,依旧没有回头。苏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关一咬,嘴唇上的鲜血骤然滴到了白玉砖地上……他弯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地出了厅堂。


    老苏亢摇摇头,也笃笃地出去了,厅中的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


    这座小院子还是那么冷清整洁。


    老苏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汤饼,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对面。苏秦吃得吸溜吸溜满头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黄蹲在旁边,不断舔着苏秦的脚面,喉头呼噜不停。这是洛阳汤饼,猪肉片儿和着面饼条儿煮的,更有绿莹莹的秋苜蓿入汤,鲜香肥厚。苏秦吃得舒畅极了,片刻吸溜呼噜下肚,一推陶盆:“再来一盆。”


    “只此一盆。不能尽饱。”父亲睁开了眼睛。


    苏秦默然,看着使女收拾了石案,依旧沉默着,实在不知如何对父亲交代这场奇异的变故。他等待着老父亲的发问,甚至期待老父亲狠狠骂他一顿,抡起手杖打他一顿。可是,老父亲却只是仰头看着天上的那一勾弯月,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父亲,大哥弟弟他们呢?”苏秦终于想到了一个话题。


    “行商去了。”父亲也终于不再望月,淡淡的,“季子,可要改弦易辙?”


    “不。初衷无改。”


    “不后悔?”


    “不后悔。”


    “吃得苦?”


    “吃得苦。”


    “受得屈辱?”


    “受得屈辱。”


    老人“笃”地一顿手杖:“创业三难,败、苦、辱。三关能过,可望有成也。”


    苏秦肃然向父亲深深一拜:“父亲,请赐儿荒田半井。”


    “商人无恩,唯借不赐。”


    “是。请借季子荒田半井。”


    “借期几多?”


    “三年为限。”


    老人点点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老苏亢带着苏秦来到郊野农田。秋收已过,星星点点的私田茅屋已经冷清清地没有了人烟,田间一片漫无边际的空旷。秋风吹过,分外苍凉。普天之下,只有洛阳王畿还保持着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国人农夫居于王城,收种时节出城住在私田茅屋,收种之后搬回城堡消暑窝冬,田野空荡荡地杳无人烟了。从前,作为王畿国人的农户,各自还都有几户、十几户的隶农,他们没有资格住在王城,便在国人的私田里搭几间茅屋遮风挡雨,洛阳郊野在冬夏两季还有些许人烟。可再后来,隶农们也渐渐逃亡,到新战国当自由民去了,尤其是在商鞅变法的二十多年里,洛阳王畿剩余的隶农几乎全部逃亡到秦国去了。从那以后,秋收后洛阳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旷野,相比于村畴错落、四季勤耕不辍的战国都城郊野,这里就像一片荒凉冷清的陵园。


    苏秦第一次发现,孤零零的苏庄与遥遥相对的王城,在这苍凉的旷野竟都显得那样的渺小。甚至,连印在童年记忆中高耸的红墙绿瓦,长长飞檐下的叮咚铁马,也都不再辉煌,看去竟那样破旧丑陋。奇怪,原来如何没有这种感觉?


    “季子,这是半井荒田。”父亲伸出铁杖,向远处画了一个圈子。


    荒芜残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间几面断垣残壁,旁边一副破旧的井架。无边良田之中,这块荒草茫茫的荒田透着几分神秘,几分恐怖。


    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家私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为一“成”,实际上便是一个灌溉区;“井”内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小渠堤兼做了各家的田间小道;“井”与“井”之间的水道叫做“沟”;“成”与“成”之间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沟洫是官府征发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沟洫堤岸是田间大道,两岸栽满了杨柳,春日柳絮飞雪,夏日绿树成荫。这种无数的方格绵延开去,便是一幅静谧康乐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图。


    一千多年过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鸡犬相闻的井田诗意,早已经随着耕作奴隶的逃亡流失而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这空旷的荒野,残破的茅屋,秋风下无边的萧瑟。普天之下,争城夺地的狂潮正在一浪高过一浪,大约也只有洛阳王畿的井田还能保留这份空旷与苍凉。快了,那无边洪峰的浪头眼看就要压过来了,这种无风无浪无声无息死亡般的平静,眼看也就要结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这里平静地度过三年么?


    “季子,过去。”老父亲“笃笃”地点着手杖,大黄闻声,嗖地蹿进了荒草。


    苏秦恍然,大步走到父亲前面,手中“义仆”拨打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荒井废墟前。显然,父亲也是多年没来这里了,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一句话不说,眯着眼陷入一种迷茫中去了。


    苏秦默默转悠着,四面打量了一圈。父亲说,这里原是一个隶农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亡了。父亲精明,当初只买隶农逃亡而主家无力耕种的荒田。所谓“半井”,就是苏家在暗中买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约有三四百亩地的样子。苏家经商,无人专司农耕,买下了也只算买下了,荒田依旧是荒田,破屋自然更破了。


    三间茅屋已经被风雨冲刷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几面土墙,屋前丈许远,还留下了一个石舂,舂坑里竟神奇地生出了一窝野草。门前一方空地,是原来的小打谷场。三五丈外,是一口竖着高高的桔槔木架的水井桔槔,春秋早期已经开始使用的杠杆式汲水工具。北方某些地区现在仍可见到,呼为“秤杆”。,井台用青石条铺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还有一副半人高的辘轳桩,只是没有了辘轳与井绳。虽然荒草已经长上了井台,但从其规整的井台与齐备的两种汲水工具(桔槔与辘轳)仍然可以想见,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后来私家挖的新井。所谓老公井,是正宗井田制时期,按照官府堪舆的风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这种水井都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家私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离便是一样的。另外,公用水井的汲水工具也由官府统一安装,既有辘轳,又有桔槔,加之轮流维护经常修葺,显得很有器局规格。而所谓新井,则是井田制松弛后各家在私田挖的井,这种井只供一家之用,所以一般都只有辘轳,或只有桔槔,井台也要小得多。


    有口老公井,自然方便许多,只是不知道这口井干了没有。苏秦走上井台,身子伏在辘轳桩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隐隐约约能看见圆圆的一片白光。好!还有水。从井台上下来,苏秦又沿着父亲说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他走出来时,心中已经盘算好了。


    “父亲,就这里了。”


    老人点点头:“何日动手?”


    “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


    老人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后我再来一次。”说完对大黄招招手,大黄呼地蹿过来望着主人。老人拍拍大黄的头:“大黄,你有大用了,守在这里吧。”


    “汪汪汪!”


    老人轻轻抚摩了大黄一阵,回身走了。


    “父亲。”苏秦喊道,“你不能没有大黄!”


    “汪汪汪!呜——”大黄猛叫几声,沮丧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老人没有回头,拄着拐杖走了,渐渐地,茫茫荒草湮没了苍老的身影。


    父亲一走,苏秦立即脱光膀子干起活儿来。山间修习时,老师对他们经常说到墨家子弟的自立勤奋,也时不时教他们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进山狩猎之类的生计活儿。对于自己动手,苏秦并不陌生,况且跋涉三月,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扎扎实实自谋生路,对脱了衣服下田这样的事儿,非但不再感到难堪,反倒觉得体味了另一种人生,别有一番苦滋味儿。昨夜情景,已经使他一路上对家的思念化为乌有,温情的梦幻在那一刻突然地破碎了,断裂了。要不是木讷深远的老父亲,他肯定会愤然离家自己闯荡去了。大嫂与妻子残酷地撕碎了自己梦幻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远远离开自己原先华贵的瓦釜书院,离家苦修,再造自己。在荒野中时刻与风雨霜雪为伴,时刻处在痛苦与屈辱的体验之中,只能更加惕厉奋发。他决意做一次勾践式的卧薪尝胆,无情地摧残*,猛烈地刺激灵魂。


    第一件事,就是在这断垣残壁上结一间能够遮风挡雨的草庐。


    方才他已经留心查看了田里的荒草,虽然不如河滩茅草那般柔韧,却也长得颇为茂盛,草身尚算细密,稍加选择,一定能盖一间厚实的屋顶。眼下虽说没有一件工具,但先拔草总是可以的。霜降已过,秋草已经变黄变干,连草根上的那截绿色也没有了,正是苫盖屋顶的合用草材。他一头钻进齐腰深的荒草,拣细密的茅草一撮一撮地拔了起来。


    大黄一直卧在断墙下自顾呼噜,后来终于也钻到荒草中来了。


    “大黄,你还是回去,老父亲离开你不方便。”苏秦拍拍大黄的头。


    “呜——汪汪!”大黄对着苏秦叫了两声,并没有回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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