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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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正要上马,却闻峡谷外隆隆马蹄急风暴雨般卷来。魏无忌骤然变色,厉声大喊:“全体上马!丢下辎重,退上北岸山头!魏兵断后!”就在赵燕两支马队拥着苏秦撤进密林,魏无忌的红色铁骑刚刚列成冲锋队形时,谷口马队隆隆涌入,一骑当先飞到,手举一面黄色令旗高喊:“楚国公子黄歇到——对面可是魏无忌公子——”
魏无忌凝神观察,见衣甲旗帜口音的确是楚国马队,走马前出道:“我是魏无忌,黄歇公子何在?”话音落点,对面黄色马队分列,一辆轻便轺车疾驰而出,车中人遥遥拱手高声急迫道:“噢呀,无忌公子,先生安在?”魏无忌拱手笑道:“黄歇公子别来无恙?先生无事。”说罢回身吩咐,“号角。”
一阵悠扬的牛角短号,山头树林的两支马队隆隆下山。魏无忌高声道:“先生,黄歇公子特意迎接你了。”苏秦走马上前道:“多谢公子了。”黄歇惊讶地对着苏秦上下打量着,恍然大笑道:“噢呀,先生瞒天过海,好高明也!”苏秦笑道:“此乃无忌公子谋划,在下也是恭敬不如从命。这位是赵国公子胜,这位是燕国将军荆燕。”三人相互见礼,略事寒暄,魏无忌便问:“前路如何?”黄歇笑道:“噢呀,楚国境内,跟我走便是了。”说着对魏无忌一拱,“末将请命,楚军做先锋。”魏无忌笑道:“岂敢言命?到得楚国,自当客随主便了。”黄歇大笑道:“噢呀,还是魏公子爽快。好,楚军开路!”
一阵号角,五色马队辚辚上路。黄歇来时已经安排好了沿途驿站的迎送事宜,军食、马料、宿营等几乎没有任何耽搁,三天行程,便到了郢都郊野。
时当午后,秋阳西沉,遥望十里长亭下旌旗招展,隐隐的钟鼓大作。苏秦游说合纵已经四国,这是第一次遇到郊迎大礼。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这种带有古风的郊迎礼仪已经很少了,且黄歇已经出迎数百里,还用隆重的郊迎么?
正在疑惑,苏秦见一辆青铜轺车迎面而来,六尺伞盖下站立一人,大红斗篷,白玉高冠,身穿软甲,腰悬吴钩,一副大胡须飘拂胸前,威猛潇洒尽在其身。苏秦虽然目力不济,却也看得清爽,不禁高声赞叹道:“江东子弟多有才俊,好个人物也!”
黄歇哈哈大笑:“噢呀,武安君好眼力也!这是楚国大司马屈原。屈兄,这是武安君,正在夸赞你。”轺车堪堪停稳,屈原肃然拱手作礼道:“屈原见过武安君,见过两位公子。”
苏秦三人一齐还礼,相互致意。屈原恭敬下车,扶苏秦上了自己轺车,然后跳上驭手座位,亲自为苏秦驾车居中前行。魏无忌周到细致,早命随行司马带开辎重车队,整肃仪仗队形,大张四国旌旗,随后沓沓跟进。对面郊亭下已是乐声大起,庄重悠扬而又委婉动听。与黄歇并马的魏无忌笑问:“这是《颂》、《雅》、《风》么?”黄歇笑着摇头:“噢呀,屈原兄是乐道大师,肯定是他选的乐曲了。这是楚乐,不入《诗》,稍待问他便了。”
到得亭下,宴席已经摆好,苏秦居中首座,屈原对面主位相陪,魏无忌、黄歇、赵胜、荆燕四案分列两厢。黄歇笑道:“噢呀,这云梦银鱼、兰陵老酒,都是楚人口味,不知先生用得惯否?”赵胜兴致勃勃道:“算你蒙对了,先生不饮我赵酒,历来只饮兰陵酒。银鱼嘛,天下美味,多多益善。”黄歇哈哈大笑道:“噢呀,这可是屈原兄蒙的,与我不相干了。”
一片笑声中,屈原起身举爵道:“武安君身负天下兴亡,历经艰险,兼程南来。屈原与公子黄歇奉我王之命,专程迎候。今日郊宴,特为先生并诸位洗尘。来,我与公子,先敬先生并诸位一爵。”说罢,与已经站起的黄歇一饮而尽。
苏秦也举爵起身:“多谢大司马、黄歇公子,我等为楚国振兴,干此一爵!”
“为楚国振兴,干!”魏无忌三人同声响应,一饮而尽。
屈原笑道:“先生与诸位远道而来,先请一睹楚乐楚舞如何?”
“噢呀,这可是屈原兄亲写的歌儿了。”
苏秦很想见识屈原的才华,自是欣然赞同。魏无忌、赵胜原是洒脱不羁的贵公子,听说屈原亲自写歌,更是齐声叫好,只有荆燕微笑静观。屈原谦逊地笑笑:“此歌乃越人歌,不入《诗》,我略改几句罢了,先生诸位听个新鲜而已。”说罢,向亭外乐师班头一挥手。
但听庞大的编钟阵形中飘出旷远的乐声,亭下瞬间便是亘古无人的幽幽山谷。八名身着粗朴短裙的半裸山姑,在旷远的乐曲中飘了出来,舞了起来,一名同样是山姑装扮的女歌师婉转明亮地唱了起来: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共一舟
明日何日兮
愿偕君子四海游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思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兮愁煞我
魂魄绕君兮到白头
到白头兮何所求
江水沧沧兮相知悠悠
……
随着一声响遏行云的高腔,满场静寂,余音犹自绕梁,久久不散。
“好!”苏秦情不自禁地高声赞叹,“朴实无华,情深意切,真正庶民心声。”
魏无忌长嘘一声,仿佛刚刚从沉醉中醒来,恍然惊讶道:“素闻楚风雄健粗犷,山气甚重,如何竟有如此本色动人之曲?”
“对呀对呀。”赵胜迫不及待,“这首歌儿唱得人心里酸楚,却又美得人心醉。看看,荆燕兄都抹眼泪了。”
屈原爽朗大笑道:“楚地数千里,隔山隔水不通言语,风习民歌岂能一律?方才乃楚地越歌,柔韧绵长天下无双。楚歌更有《射日舞》,高颂九头鸟之凶猛;《山鬼舞》,颂英灵魂魄生生不息。此等尽皆刚猛无匹,改日再请先生并诸位观赏了。”
苏秦意味深长地一叹:“大司马所言无差,楚国山川广袤,壑谷深邃,一朝振作,承担天下重担者,舍楚其谁也!”
屈原目光炯炯地看着苏秦:“楚国振作,也许便在今朝。郊宴之后,敢请先生到我府一叙,屈原尚有请教处。”
“大司马言请,苏秦自当从命。”
郊宴礼罢,已是暮霭沉沉。苏秦一行住进驿馆,随行的四国马队在驿馆外空地扎营。一切安排妥当,屈原已经派车马卫士来请。苏秦邀魏无忌、赵胜同往,二人一齐推却,魏无忌笑道:“盟约确定后我等自当拜望屈原、黄歇。今日先生初谈,涉及楚国利害,微妙处甚多,我等回避为宜。”苏秦见二人心中清白,释然一笑,也不多说,自带着荆燕去了。
屈原虽做了大司马,却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国原是地广人稀,郢都又是新迁都城,城墙圈地甚广,官署民居却是疏疏落落,使人觉得空旷寂凉,远不能与中原大都的繁华锦绣相比。屈原的府邸,是一所庭院宽敞房屋却很少的园林式府邸。说是园林,其实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几片小树林、一片小湖泊,粗简之象绝不能与洛阳、大梁、咸阳、临淄的精致庭院相比。只是那草地树林中的几座茅屋,却是实实在在的别有情致,看得苏秦啧啧赞叹。
黄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独行,不爱广厦楼台,却偏爱这草庐茅屋。”
屈原也笑了:“你倒是楼台广厦,湖光山色,却偏偏爱到我这野人居来。”
苏秦慨然一叹:“占地百余亩,草庐三重茅,纵然隐居,亦非大贵而不能。天下多有贫寒布衣,几人能得此茅屋一住?”
黄歇顿显尴尬,黧黑的脸膛变得紫红:“噢呀噢呀,此话怎说?原是小事一桩,先生却当真了也!”
屈原却对苏秦深深一躬:“先生济世情怀,令屈原汗颜。”
苏秦心下赞叹,连忙拱手一礼道:“苏秦唐突,敢请屈子见谅。”
“噢呀,这是么子一出?请请请,先生请进了。”黄歇呵呵笑着扶苏秦走进了正中茅屋。
茅屋厅堂宽大,六盏风灯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轻盈地进来摆置茶具。鼎炉、木盘、陶壶、陶碗,片刻间在四张红木大案上安放整齐。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夜我等以茶代酒如何?”苏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赞同。黄歇却笑着摆手:“噢呀,你的茶太苦,我却要淡些,茶醉可不好受也。”屈原大笑道:“何等时刻,能教你醉么?今夜四炉,均是淡茶温饮,如何?”
“淡茶温饮。”苏秦点头微笑,“屈子为清谈定调,当真妙喻也。”
黄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学会了清谈?啧啧啧,奇闻一桩了。”
屈原大笑:“知我者,黄兄也。得罪处,尚请先生包涵。”
一直没有说话的荆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个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马,是否该屏退左右?”屈原挥挥手:“先生将军放心便是,这几个侍女都是哑女,不妨事。”
“哑女?”苏秦脸色顿时阴暗下来。楚国的奴隶制远远没有铲除,难道这个屈原,竟也在这美丽的茅屋园林中蓄养奴隶不成?一想到制作哑奴,苏秦的心一阵剧烈的颤抖,身上骤然生出了鸡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选定为哑奴坯子;被选定的少男少女,要被强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烧红的木炭块,将咽喉发声部位全部烧死;而后再天天服药,使咽喉恢复吞噬功能;再由专门的歌舞师训练他们如何用身体动作表达各种意思。许多主人制作出哑奴,并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来行贿或换取更多的黄金地产。苏秦在洛阳时,一个老内侍曾经带他看过一次王室尚坊制作哑奴,当那个美丽少女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时,苏秦当场就昏了过去……至今,苏秦依然不能忘怀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阴鸷癖好,如何能与之共谋大计?
看看苏秦神色惊愕,黄歇哈哈大笑道:“噢呀噢呀,屈原兄这是从何说起?先生听我说了:这四个哑女,都是屈原兄在奴人黑市上强买回来的。为此,屈原兄还杀了一个族长,只差被削爵。买回哑女,屈原兄请来乐舞大师教她们舞技,还教她们识文断字,对她们就像亲妹妹一般。昭雎丞相几次要重金买这几个哑女,屈原兄坚执不给。他啊,要将这几个哑女送到太庙做乐舞女官。可这几个女子啊,宁肯饿死,就是不离开屈兄……”说到后面,黄歇唏嘘不止了。
四个煮茶哑女一起回头,殷殷地望着苏秦,那种热烈的首肯是不言而喻的。
苏秦怦然心动,肃然拱手道:“屈子情怀,博大高远,苏秦多有得罪。”
屈原泪光闪烁,慨然一叹:“苏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义高风也。只是我楚人苦难良多,国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苍生于万一,此心何堪也!”
骤然之间,苏秦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难得的奇才。此人才华横溢,品格高洁,胸襟博大,志向高远,更有激情勃发,当真是楚国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国当政,六国合纵便坚如磐石,强秦的光焰便会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道:“屈子谋国救世,为天下立格,苏秦愿与屈子携手并进,挽狂澜于既倒。”
“好!”屈原慷慨激昂,“壮士同心,其利断金。屈原愿追随苏子,虽九死而无悔!”
“噢呀,苦茶一盏,明月作证啦。”黄歇不失时机地笑吟吟站起。
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饮下了一碗碧绿的茶水。黄歇笑道:“噢呀,我看还是说说正题,六国合纵,谈何容易啦?”
“各为国谋,公心自当本色。两位有话明说便是,苏秦不会客套。”
“敢问苏子,六国合纵,相互间恩怨如何了却?”屈原立即正色发问。
此一问正在要害。苏秦游说合纵的真正难处,也正在这里。秦国的威胁,目下已经不难为各国承认,结盟抗秦也不难为各国接受,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选择,各国君臣都不是白痴。可是,中原战国一百多年来相互攻伐,恩怨纠葛实在太深了。谁和谁都曾经做过盟友,谁和谁都曾经有过血海深仇。合纵是一种协同抗敌,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可是,有这一百多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纠葛缠夹在中间,说不清道不明,信任从何谈起?而没有起码的信任,合纵又从何谈起?燕赵韩魏四国其所以赞同合纵,也都是从强秦威胁与自身稳定出发的,但四国君主权臣都曾经撂下一句话:“该说的话,到时还是要说的。”
显然,这“该说的话”不是别的,就是想讨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尽量使本国得到一个公道。每个国家都如此坚持,岂非又成了一锅粥?除了燕韩两国,其余的魏楚齐赵四国实力大体相当,纠缠起来肯定是互不相让,如果事先不能有一个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回避,合纵必将付之东流。
屈原能提出这个问题,意味着楚国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齐国呢?齐威王更是一世威风,人称战国英主,又岂能不提到这个要害?看来,这个棘手的问题已经摆到案头上来了。苏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贸然拿出。
“屈子洞察要害,苏秦敢问:以屈子之意,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噢呀先生,如何皮球又踢了回来?”
“屈子有问,必有所思。苏秦实无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赐教。”解释中苏秦又一次请教。
苏秦虚怀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坚执其辞,沉默有顷,屈原缓缓道:“为合纵计,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当有一个适当的处置,使列国都能接受,苏子以为然否?”
苏秦点头:“敢请屈子说下去。”
屈原微笑着摇摇头:“言尽于此,方略还得苏子厘定。”
苏秦略感意外。他原以为屈原激情坦率,定会顺着话题一吐为快,却不料屈原突然打住。当然,方略由苏秦提出,楚国便有见机回旋的余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则楚国事实上就变成了一种事先承诺。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国不会坚持清算,不会斤斤计较。从这等适可而止的应对来看,屈原绝不仅仅是个激情满怀的诗家,而且是一个练达老到的无双国士。面对如此人物,雕虫小技只能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是以真诚对真诚,心换心地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间,苏秦一拱手道:“不敢说厘定。苏秦的谋划与屈子一辙:不宜回避,不宜清算。大计是:秦国东出之前的旧账,一概不提;秦国东出三年多来,中原六国间的争夺,一律返回原状。”
“噢呀,也就是说,六国间只清结这三年以来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为如何?”
“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紧。这几年倒是宋国、中山国占了诸多便宜了。”
屈原静心思忖,“啪”地一拍长案:“好方略!合纵目标,在于抗秦。秦祸之前,一概不究。秦祸之后,争夺作废。如此一来,六国恩怨消解,唯余对秦仇恨,妙!”
“噢呀,赵失晋阳,魏失崤山,韩失宜阳,楚失房陵,大仇尽在秦国!”黄歇兴奋间却又突然沉吟,“唯有齐燕两国未被虎狼撕咬了,他等……”
苏秦笑道:“公子毋忧,对齐燕两国,苏秦自有主张,必使两国铁心合纵。倒是楚国,三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