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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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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叫你布衣小弟?”


    少女笑着摇摇头。


    “既是女儿身,何以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


    “不告你。”少女脸泛红晕。


    卫鞅感到惊讶,他第一次听到“布衣小弟”的女儿本声,想不到同一个人的声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作为男子,“布衣小弟”的声音虽显细亮,但毕竟男子中也有这种声音,卫鞅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作为女子,少女的声音却与“布衣小弟”迥然有异。卫鞅对自己曾经严酷训练地听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质是难以改变的。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女与冬天里那个“布衣小弟”,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相同处,连声音也是截然两人……不想了,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卫鞅站起来拱手道:“少姑,请到屋内叙谈。”


    少女将沾上泥土的红丝斗篷解下,现出一身白色紧身长裙,颀长的身材更显婀娜高雅。她笑着点点头:“兄台请当先。”


    卫鞅推开被山风吹得闭合的木门,笑道:“请进。我得给你找一个坐处。”


    少女笑道:“不须找了,榻上正好。”说完走到书案旁的木榻前,将斗篷搭在榻边木栏上,回身笑道:“我来煮茶,你可先换件干衣,今日可是要消磨你也。”边说话边动手,也不问卫鞅何物放在何处妥当,眼睛只一扫,已经清楚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钩清理了燎炉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熟练地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水;再给干燥的黄土地面洒上水,从屋角拿来笤帚,将屋中灰土全部扫去;又将屋角木几上的冲茶陶壶饮茶陶杯全部洗干净;又利落地撕开了一块旧布,塞住了两条透风的石板缝隙。这时,木炭火已经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经大响,整洁的小屋顿时温暖如春。


    卫鞅换了一件长袍,对“布衣小弟”的轻柔利落欣赏之极。他注意到,几个书架和那张摊满竹简的书案,都抹去了灰尘,而书简位置却没有任何移动。而这两处也是读书士子最怕别人乱收拾的,若非熟悉书房生涯的女子,绝不会有这种细致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请兄台入座。”


    卫鞅开心地拱手笑道:“布衣小弟请。”


    少女举起陶杯:“为重逢兄台,尽饮此杯。”将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饮下。


    卫鞅举杯笑道:“为布衣小弟变做女儿,尽饮此杯!”


    少女脸上又飞起红晕,笑道:“还布衣小弟,我可是有名姓也。”


    “敢问小妹高名上姓?”卫鞅收敛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雪字。”


    “小妹在洞香春做何事?”


    “洞香春是我的,时不时去看看。”


    卫鞅恍然大悟,似乎证实了他隐隐约约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当是名满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儿了?”


    白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你的布衣小弟。”


    卫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日找我,意欲手谈?”


    “不是,有大事。不过你先猜猜看。”


    “那个白发隐者露面了?”


    “不是。”


    “秦国特使来了?”


    “不是。”


    卫鞅沉吟道:“总是与秦国有关联的事了?”


    白雪点头笑笑:“看来你开始想秦国的事了。我呀,给你带来两则消息。一则,韩国开春后可能起用申不害,筹划变法;二则,秦国国君向天下列国发出求贤令,搜求强秦奇计与治国大才。兄台以为如何?”


    卫鞅肃然拱手:“多谢白雪姑娘。”


    “先别谢,我可有所图也。”


    卫鞅爽朗笑道:“有所图最好,最怕无所图。”


    “对我讲讲你对这两件事的评说。喜欢听你谈政论棋。”


    卫鞅沉吟点头道:“这两件事耐人寻味。韩国原本是仅次于秦国的第二弱国,在山东六大国中座次最末。但韩国虽小,铁山却是最多,农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韩国兵器锻造天下第一,粮食贮藏也是天下第一。然则为何成为弱国,因由皆出于旧贵族根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强封地。若能法令统一,激励民心,韩国将成为中原令人生畏的强国。申不害被韩侯重用,这一天为期不远了。”


    白雪钦佩点头,又问:“秦国颁发求贤令,是否也想变法?”


    卫鞅默然有顷,叹息一声道:“自古求贤有虚实,奋发图强者求贤,沽名钓誉者亦求贤。秦国求贤之真意,我得见到求贤令方可有断。”


    “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晚将有求贤令送到洞香春。我来,就是要请你去。”


    “这座陵园近日看管松弛了许多,我明晚一定来。难为白雪姑娘了。”


    白雪笑道:“如何俗了起来,不叫我小妹?”


    卫鞅肃然道:“姑娘襟怀高洁,卫鞅岂能失敬?”


    白雪悠然一叹:“老父给我留下三桩物事,一笔财富,一张大网,一种志向。我生为女儿之身,难以充裕利用这些财富,这张大网,来实现这种志向。我想扶助一个有襟怀,有抱负,有经纬之才,更有远大志向的人成就大业。我不希望这个人将我的扶助看作恩赐,而折损他的心志。因为,我也想在他的大业中实现我的梦想。”


    “敢问姑娘,何为父亲留下的志向?”


    “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国家。老父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卫鞅点头沉吟:“姑娘之梦想如何?”


    白雪略显羞涩地笑道:“不告你。但愿它已经开始了。”


    卫鞅觉得面前这个少女当真是个奇人,论财富难以计数,论襟怀志不可量,论才识堪称名士,论心性明亮豁达,论聪慧天赋极高,论相貌决然佳丽。如何她就没有些许瑕疵?然而如果只有这些,也许他反倒会敬而远之。只因为这些方面他也许更强更高。如果这些非凡的东西生在一个男子身上,他一定会和他成为生死至交,会毫无顾忌地使用他的财富,就像管仲和鲍叔牙一样。然而生在一个女子身上,这些非同寻常的光彩处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须疏远的根源。倒不是他畏惧这种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是他觉得问心有愧。一个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才华卓绝的男子,内心天地更需要一种灵动一种柔情一种照拂一种具有渗透性的知音,如果一个女子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他的人生就会产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内心没有激情,却要为了种种外在的制约长期相处,这就是他所感到的惭愧。但是,面前这个少女却不是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的女子,非但是两者兼备,且在她身上的揉合简直奇妙得令人难以相信!才华中显出自然与风情,操持中显出雅致与书香,特有的才华与志向深深隐藏在美丽的风韵之后,又处处显露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她还是“布衣小弟”的时候,卫鞅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了那个布衣士子,当“他”变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时,卫鞅内心流过的激情与舒畅是难以自制的。他那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是情不自禁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心灵告诉他,他已经很是喜欢这个少女了。原因只有一个,她让他怦然心动,她让他奔放燃烧,她让他从心底里流出轻松与欢畅。


    但是,他能接受她么?他的心灵在问自己。


    卫鞅对任何事情都喜欢正面作为。这也是战国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说就说个彻底,做就做个彻底。这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他从书案旁站起,肃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谢你对卫鞅的赞赏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赞赏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个梦想。然则,卫鞅秉性不群,一生注定是孤身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姑娘名门之后,与一个中庶子交往并行,只会使姑娘身败名裂。是以,卫鞅既不会成为姑娘成就志向的并肩之人,也不会走进姑娘的梦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惊讶与疑惑,她默默沉思,突然爽朗大笑道:“卫鞅,你扪心自问,说的可是心里话?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这双眼睛也算徒有虚名了。”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你说得何等痛快?我听得却何等酸楚?说孤身奋争命蹇事乖,说秉性不群身败名裂。君为名士,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白雪既能与君相知,且不说君不会命蹇事乖,我亦不会身败名裂,纵然有之,又何惧之?以此为由,拒相知于千里之外,卫鞅也卫鞅,君是怯懦,还是坚刚?是熄灭自己,还是燃烧自己?请君慎之,请君思之。”她说得真诚痛切,明亮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卫鞅。


    片刻之间,卫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个自信心极强且词锋极为犀利的人,从来没有谁准确洞察他的内心并一击而中。今日,就是面前这个少女,却说得他内心一阵发抖。她不激烈,不尖刻,却有着一种对回避者高贵的审视和对脆弱者至善的怜悯,有着冰冷淡漠的对心灵的评判,更有一种无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卫鞅第一次感到,自己气短起来,默默的半日沉思不语。


    白雪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兄台,说正事。记住明晚了?”


    卫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云雾中了。好,明晚看秦国求贤令。”


    “哎,猜猜,我还给你带来何物?”白雪顽皮地笑了起来。


    卫鞅打量着她身上似乎没有口袋一类的累赘之物,笑道:“还有好消息?”


    “如何忒多好消息?闭上眼睛,闭上嘛。”


    卫鞅从来没有和少女有过如此亲昵,自己先红了脸,却也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舒畅极了。听到一声:“睁开了,看看。”便睁开眼睛,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物事!”


    书案上摆着一个小小扁扁极为精致的红木匣,上面一个大铜字“鹿”,旁边是一个金黄锃亮的雁形樽,樽身两个红字“赵酒”。卫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金樽中是他最喜欢的赵酒,如何不高兴地叫好?只是他不明白,这两件东西如何能随身带着却丝毫不显痕迹,便问道:“这,却如何带在身边?”白雪笑道:“你来看。”拿起雁形樽,将雁喙的上片轻轻一拍,只听“当”地一振,雁喙便严丝合缝;又伸出两根脂玉般的细长手指将背盖两边一捏,背盖也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将雁蹼向上轻轻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也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雁腹;再用两根手指捏住雁喙一推,细长的雁颈竟也缩回去不见。如此一来,一个雁形樽便成了一个圆鼓鼓的金球。白雪将金球托在手中,单掌从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饼。白雪嫣然一笑:“就这样,带在我腰扣带上的,方才放在披风里。”


    卫鞅对这般精巧多变的酒樽见所未见,连连赞叹造物者之神奇。白雪笑道:“这雁形樽材质极薄极韧,能装两斤酒也。老父当年商贾远行,就带它随身。”说着摇摇雁形樽,“你看,一点不会漏也。”又拿过红木匣道:“这个木匣只装一斤干肉,六寸长,五寸宽,三寸厚,不妨身的。”说完,又一阵捏、揪、挤、拍,雁形樽便稳稳立在书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红木匣铜扣,匣盖轻轻弹开,轻巧地揭去一层白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肉便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


    卫鞅不由咽了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难求也。洞香春有么?”


    白雪微笑摇头:“这是家传物事。白氏家计从来与洞香春不牵连。”


    “如此巧惠,府中炊师能治大国了。”卫鞅赞叹。


    白雪明朗顽皮地一笑:“不敢当,这可是我自己动手做的吔。”


    刹那之间,卫鞅又看到了“布衣小弟”的可爱神态,不由“啊”了一声,却转口笑道:“你?会下厨?”


    白雪悠然道:“下厨有何惊讶?有人要吃饭,就得有人下厨了。”


    卫鞅大笑道:“好,那我就吃将起来。”


    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卫鞅吃酒,白雪饮茶,两人竟不知不觉间谈到了斜阳夕照,才一齐笑着叫道:“呀,太阳偏西了!”


    白雪回到安邑城内时,正是日落黄昏时分。她没有走显眼的天街,而是从一条小巷进了洞香春。这是白氏主人进洞香春的专用密道。


    白氏祖传的经营传统,是尽量少干预所开店铺、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国的商贾字号,都有一个总执事,呼之为“总事”,日常交易一概由总事掌管。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终查账决事,或大的时令节日来听听看看而已。这种奇特的松散的经营方略,却竟使白氏的商贾规模在三代人的时间里迅速扩大,且没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饱私囊的坏事出现。白圭以商入相,魏武侯问其商道秘术,白圭回答:“商道与治国之术同,放权任事,智勇仁强。”魏武侯问其治国方略,白圭答曰:“与商贾之道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为与赵国卓氏郭氏、楚国猗氏、齐国刀氏、韩国卜氏齐名的六大巨商。白圭的经商天赋独步天下,他曾经骄傲地说:“吾治生产商贾,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贾许以重金请求他传授秘术,白圭以蔑视天下的口吻宣示:“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足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虽欲学我术,终不告之也。”但是,对他唯一的一个女儿,白圭却从来不传授商贾之道。白雪曾经幽幽地问:“女儿不通商贾,父亲的生财秘术就失传了,悔不悔也?”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亏。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惧我白圭敛尽天下财富也,何悔之有?女儿冰雪聪慧,读书游历足矣,何须经商自污?”


    正是白圭这种超凡脱俗的开朗秉性,滋润生长了白雪轻财货重名节的名士襟怀。然而奇怪的是,白氏产业却没有因为白圭的病逝而萎缩,增长扩大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却是依旧在增长。白雪是更加宽松了,且不说从来没有去过开在列国的商号,就是安邑的洞香春她也极少来。巧的是,上次一来就遇到了谈政论棋意气风发的卫鞅,使她不由自主地多次秘密来到洞香春。她虽疏于办事,一旦办起事来却是思虑周密。为了经常性的掌握各种消息传闻,扶助卫鞅早日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贴身女仆梅姑守着她在洞香春的专用密室,专门做传递联络。她每次来也决然不问生意,只做她自己关心的事,仿佛这豪华的洞香春和她没有干系似的。


    虽然天色还没有尽黑,洞香春已经是华灯齐明了。


    “小姐,正等你,急死我了。”看见白雪走进密室,梅姑急忙迎了上来。


    “如何?出事了?”白雪微笑问道。


    梅姑低声道:“有个黑衣汉子不声不响,在外厅坐了两个时辰……”猛然感到身后有气息微微,一转身,发现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身材高大,连鬓胡须,面色炭黑,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就,就是他。”


    白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面去看看。”待梅姑匆匆出门,白雪向黑衣人拱手道:“壮士,可是侯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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