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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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不迭,声称不给肉吃便要回栎阳招贤馆吃饱了再来。令景监感到欣慰的是,有个叫王轼的陈国士子,独身一人跑遍了秦中十县,虽然都在县府周围,但毕竟是深入民间乡野了,实在是凤毛麟角。当景监将王轼的行止禀报给国君时,孝公也很是高兴,笑着对他说:“这位先生颇有吃苦之心,回来再看看,若才学见识也可,就给他重任了。”景监实在忍不住,冒出来一句:“君上,定然还有出类拔萃者在后。”孝公大笑:“在后?在哪里?景监啊,我看也就是王轼了。该来的都来了,不来的永远也不会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让秦国强大,求贤令也就如此而已了。”在孝公的笑声中,景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闪亮的泪光。景监感到揪心,可就是不敢再往下说,万一卫鞅……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愿往下想,憋在心里又着急,只有三天两头向各县催问士子们动向,反复叮嘱不许漏掉一人。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任何一个县报来卫鞅这个名字,更别说动静了。
看看进入九月,风凉叶落,卫鞅还是泥牛入海,景监的心越来越凉了。他一百个不愿意将卫鞅想成小人,不愿意想到他逃回了魏国。可是,他能到哪里去?深访山野,也不能一个县府都不去啊?出事了?跌入深谷了?恰恰遇上盗匪了?景监更是不信。他知道,卫鞅这种上品名士都是文武兼修的,寻常山险与匪贼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且秦国虽穷,盗匪却是极少,丁壮都当了兵,谁去做盗匪?想来想去,还是不得不想到卫鞅逃回了魏国。景监每每在深夜长长地叹息,想到原本一个身负绝世才华的名士,却是如此一个不重然诺不讲信义的小人,景监的心就阵阵作痛。他无法在心中将卫鞅留下的坚实形象撕成碎片,又无法不相信这泥牛入海的唯一可能。对他这个久在军中的秦人骑士来说,男子汉之间的情义比生命还重要。卫鞅是他生平结交的第一个名士,他敬佩他,本能地相信他,甚至对他不说明理由的要求也无端地接受了。在他心目中,“大义”为士子之根本,不义不节,无耻之尤!一个可敬可亲的名士挚友,在他心中泯灭了,他感到如同自己的生命结束了,自己要垮了,世上再也没有激发人心闪现光华的高风亮节了。伤心欲绝,便觉得招贤馆求贤真是无聊之极,于是也不去管它,天天关在屋中大喝闷酒。吓得小令狐只是悄悄流泪,夜里也不敢睡觉,死死守在房门外挨冻。
今天是九月底,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景监特别心酸,天黑时分已经醉倒。
小令狐坐在正房外的台阶上默默流泪。她想,他一定是在官府受了极大的委屈,她要看好他,绝不能让他像妈妈一样剖腹自杀。否则,她将失去最后一个依靠,成为流浪女,成为官奴。小令狐不断敲打自己的头,怕迷迷糊糊睡着了听不见屋里的动静。
猛然,小令狐听见一阵马蹄声,又听见有节奏的“嗒嗒嗒”的敲门声。
小令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只见一个人白衣白马,似乎像是上次来客的身影。不对,那个人白皙风采,如何此人干瘦黝黑?听听声音?对,声音不会变。想到这里,聪明绝顶的小令狐低声问:“谁人敲门?”
“小令狐么?我呀,忘记了么?”门外传来熟悉亲切的声音。
小令狐打开门。卫鞅将马拴在门外石桩上,走进来蹲身抚摩着小令狐头发道:“小妹,我三月前来过,记得?”
小令狐“哇”的一声,扑在卫鞅肩膀上哭了。
卫鞅一惊:“怎么了?内史呢?”
小令狐拉着卫鞅的手,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景监歪倒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呢喃自语:“卫鞅,你,你,骗了我。小人,骗了我!你,为何如此啊?你……”小令狐哽咽道:“他天天如此,吓死我了。”
卫鞅寻思片刻,吩咐小令狐找来一支粗大的蜡烛点亮。他举着蜡烛走到景监身边蹲下,扶起景监高声道:“内史,看看我是何人?”
景监睁开朦胧的双眼:“你?你是谁?君上派来的?”
“我是卫鞅!内史再看看。”
景监听到“卫鞅”二字,顿时一惊,睁大眼睛:“你?你是,卫鞅?”又揉揉眼睛,“不对,干瘦黝黑,有,卫鞅风采?”
“景兄,卫鞅跋涉三月,走遍秦国,安得不黑不瘦!”卫鞅慷慨高声。
像是一声惊雷,景监内心的朦胧阴云顿被炸开,霍然站立,目光炯炯地盯着卫鞅颤声道:“鞅兄,果然是你么?你,回来了?”
“对,卫鞅回来了,整整三月,没有骗你!”
景监仰天大笑,欣喜若狂,满身龌龊酒意一扫而去,张开双臂,竟和卫鞅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小令狐看见俩人孩童一般,高兴得咯咯直笑。
“小令狐,拿酒来!”景监兴奋地高喊。
卫鞅笑道:“还酒啊?醉得人都不认了。”
“如何不酒?方才,那是醉死,死醉!再酒,那是醉生,生醉!”
卫鞅大笑:“好!苦菜烈酒,就醉生!”
小令狐噔噔噔跑进厨屋,端来两只陶碗笑道:“先喝下去,我再拿。”
俩人接过陶碗“当”地一碰,各自咕咚咚饮下,却又同声大笑。卫鞅道:“好苦酒。”景监道:“酸得爽利!真酒?”
小令狐咯咯笑道:“没酒了。吓得我将酒都倒了。我来煮茶。”
卫鞅笑道:“小令狐好聪敏,以茶醒酒。此刻正当饮茶。”
“还有饭,你们俩都没吃饭,等等就来。”小令狐飞快地钻进了厨屋。
景监兴起,将草席木几搬到了院中。俩人在明朗的秋月下高谈阔论感慨百出,率性讲起了秦人土语,时而大笑,时而叹息,时而兴奋,时而感伤,直到明月暗淡,东方发白。
第六章栎阳潮生(2)
二、卫鞅两面君招贤馆大起波澜
秦孝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埋首书房开始读书。
三个月以来,他对求贤令颁布后的功效产生了很大怀疑。原想东方列国士子们只要进入秦国,一定会被他的诚意感动,会和他同心同德地治秦强秦。他不曾想到,注目于功业的士人竟也会有如此多的世俗之心,怕苦怕穷怕累。从心里讲,作为一个国君,他何尝不想和齐威王一样搞个学宫将这些士子们养起来,需要他们的时候请他们谋划,不需要的时候便教他们自由自在地切磋学问,以彰国家文华。可是秦国太穷,哪里有财力做这些锦上添花的事?在一个穷弱的战国,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诚心诚意,披肝沥胆。
可是他看到的回应却是淡漠的。他从士子们的举止眼光中读到了轻蔑,读到了嘲笑,读到了他们自感降遵纡贵的虚荣和自大。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对秦国的指责评点甚或是恶意咒骂,但决然不能接受对秦国的蔑视和嘲笑。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他视为莫大国耻,书刻血石以示永志不忘。他想不到的是,连求官做事的士子们竟然也对秦国现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轻蔑与嘲笑。当他确定无疑地感受到这一点时,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伤。为何如此?为何这些将依靠秦国建功立业,要靠秦国给予官职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视秦国,蔑视秦国君主?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这些士子们将他们自己看做了拯救秦国的恩人,他们将给秦国带来富强,是以有理由蔑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穷困愚昧。果然如此,也就罢了,嬴渠梁的胸襟够宽阔,对大才贤士的狂傲不羁全然可一笑了之。然则随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儿,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造世的作为么?聊以自慰的,还有一个王轼差强人意,招贤一事不至于难以收拾。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槃槃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说到底,秦国强大还得靠自己。
嬴渠梁决意自己谋划强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学力不算很差,刻苦修习,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决然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一个月前,他将书房扩大了三倍,开始让长史公孙贾给他搜集简册典籍,将宫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务实书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书房。从此,他每天夜读两个时辰,早起一个时辰,练剑之后准点读书到卯时,再处理国务。卯时之前,他不见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内史景监求见。”
“教他卯时后再来。”
“内史说,有紧急事体。”
秦孝公无奈地丢开简册:“请内史进来。”
景监走进书房,只看见沉沉简册高高低低环绕成巨大的书山,却不见国君身影,惊讶得不知说甚好。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到国君书房了,不想变化竟如此之大?他不禁高声道:“君上,景监参见。”
秦孝公从书山中绕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卷竹简:“景监啊,如此高兴?”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孝公颇为不悦。
“君上,兹事体大,容臣徐徐道来。”景监虽笑,脸上却冒出了细汗。
“徐徐道来?”孝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来,坐。”
景监长嘘一声,从出使魏国遇卫鞅讲起,讲到卫鞅入秦,讲到招贤馆卫鞅暗察国君,讲到卫鞅访秦的艰苦认真和细致,对卫鞅的才能大加褒扬。
秦孝公很平静地听完景监叙说,淡淡笑道:“内史是说,卫鞅是个大才?”
“是。君上,卫鞅入秦,求贤令终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给求贤令找正果,自古求贤不遇者多矣。内史究竟何意?”
“臣请君上,许卫鞅面陈长策。”
秦孝公点头道:“当然。士子如此苦访,可见一片赤诚,有无长策,皆须敬之。就明日,政事堂大礼待之。”
景监激动得颤声道:“臣,谢过君上!”
“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秦孝公一笑,又一叹,“景监啊,求贤之道,长矣远矣。人有精诚,上天不负。纵无大才,秦国也不会灭亡的。”
景监从国府出来,立即赶赴招贤馆,派出一名书吏给渭风客栈的卫鞅送去一信,叮嘱他务必精心准备一举成功。然后又找到王轼等十余名士子,请他们做好面见君上的准备。最后又安排了其余士子们撰写治秦对策的竹简、笔墨、刻刀等一应琐务,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给明日准备精神。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地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景监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高声报号:“内史景监,迎接卫鞅先生入宫!”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景监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片刻之后,卫鞅在侯嬴陪同下出门,互致礼仪,景监恭请卫鞅上车,自己亲自驾车,向国府哐啷哐啷驶来。
短短的路程,景监没有问话,卫鞅也没有说话。
国府门前,已经升任国府卫尉的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见牛车到来,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贤士轺车直入国府——”长剑一举,两列甲士哗然闪开,景监驾着牛车哐啷哐啷驶进了国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和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几名重臣,已经在政事堂前等候。见牛车驶到,秦孝公大步上前,亲自来扶卫鞅下车。卫鞅拱手道:“多劳君上。”也没有推辞,搭着孝公的胳膊下了车。旁边的甘龙深深皱起了眉头。
卫鞅下车,向秦孝公拱手作礼:“在下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了。请——”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走进政事堂大厅,一直扶卫鞅到君主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随后坐定,内侍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孝公肃然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说着站起身来,转向卫鞅深深一躬,“敢请先生教我。”卫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秦孝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先生不吝赐教。”
卫鞅环视四座,终于将目光注视着秦孝公,不慌不忙开讲:“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降,历经三皇五帝而夏商周,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治国为主流。周室东迁以来,礼崩乐坏,天下纷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诸侯僭越,瓦釜雷鸣,王室衰落,列国崛起。唯其如此,治国之学亦成众家争胜之势,终于莫衷一是。然细细查究,终无超越王道治国之境界者。”
听到这一通辞藻华丽而不着边际的开场白,景监迷糊起来,不明白卫鞅要如何了结这场隆重的殿对。难道他胸中所学就是这些老生常谈?卫鞅啊卫鞅,我如何老是摸不透你?机会给你了,你没真才实学,怨得谁也?景监再抬头看看场中,甘龙与公孙贾、杜挚频频点头,面露笑容。而嬴虔、子岸与后来的卫尉车英三个将领,似乎直打瞌睡。唯有国君秦孝公平静如常面无表情,只有景监知道,这是国君对最讨厌最无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种冷漠和蔑视。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秦孝公淡淡地问道。
“所谓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何谓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卫鞅语言松缓,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讲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三个将军却是实实在在地睡着了,粗莽的子岸竟打起了沉重的鼾声。秦孝公竟然如同没听见一般。唯有甘龙颇感兴趣,插进来问道:“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行王道之治?”
卫鞅从容道:“王道以德为本。秦国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睁开眼睛,打断话头道:“先生,今日到此为止。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内史,送先生。”说完,径自撇下一堂大臣扬长而去。甘龙想唤回国君,却欲言又止,向卫鞅拱手作礼,便匆匆而去。三位将军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径自走了。公孙贾和杜挚也跟着甘龙走了。空荡荡的政事堂,只剩下肃然沉思的卫鞅。
景监尴尬得无地自容,再也无心和卫鞅说话,苦笑着拱手道:“先生,请了。”
牛车哐啷哐啷地又驶出了国府。到得渭风客栈门前,卫鞅刚一下车,景监便对牛脊梁狠抽一鞭,“驾”的一声,哐啷啷走了。
卫鞅看着景监的背影,摇头微笑着走进渭风客栈。
回到家,景监丧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这叫甚事?如何能弄成这样?要知道他学的就是这些鸟玩意儿,费那么大劲儿吃撑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还有正事哩,吃完饭睡觉!景监高声道:“小令狐,饭来,快点!”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