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5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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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的那片胡杨林,恰恰便是吕不韦在王城的理政署。
重到梁山的第三日,吕不韦来了。虽然带来了一大堆急待处置的国事,吕不韦却一件也没有说,只是陪她默默地对坐着。赵姬也是一句话不说,只低着头时不时一声断肠般的叹息。从正午坐到暮色降临,两人谁也没有动得一动,谁也没有说得只言片语。掌灯之时,赵姬不经意瞄了吕不韦一眼,心头不禁猛然一抖!豆大的泪珠正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苍老面容上滚落,吕不韦紧紧咬着牙关,两腮抽搐得中风一般……脸色苍白的赵姬轻声屏退了侍女,走到了吕不韦身边,轻柔地搂住了那颗鬓发斑白的头,雪白的汗巾蒙住了那张泪水纵横的脸。猛然,吕不韦抱住了她瑟瑟抖动的身躯,那股力道几乎要使她窒息过去……
只是在那一夜之后,她才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渴求。
自此,吕不韦每月必来。后来,便有了一道秦王诏书:每月月末三日,为太后丞相会政之日,举凡本月国事,务必在月末三日前理清待决。赵姬笑吕不韦画蛇添足。吕不韦却说,政有政道,毕竟须得有个说法。赵姬却说,你爱蛇足便蛇足,左右不许丢开我!说罢便抱住吕不韦忙碌起来。虽然吕不韦体魄壮硕,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时不时萎缩不举。无论赵姬如何殷切勤奋热汗淋漓,吕不韦只木然望着帐顶浑然无觉,那初始曾经的雄风也总是渺渺无期。便在两人兴味索然地疲惫睡去之时,吕不韦却往往在更深酣睡之中突然挺进,她那灰色的梦便顿时一片火海一片汪洋!清晨游山,赵姬红着脸嘲笑那物事患得是五更疯。吕不韦总是皱着眉头一声粗重地叹息,你太后也,我丞相也,秦王日长,如此终非常法也!赵姬却咯咯笑了,太后丞相不是人么?当年宣太后私通朝臣几多,谁说甚来着!秦王再大又如何?我正寻思,待他亲政,我便再嫁给你这丞相!那一刻,吕不韦脸都白了,愣怔间勉力对她笑了笑,昭妹莫任性,此事还是容我三思,总得有个妥善出路才是也。赵姬却是耸眉立目,妥善个甚?索性你我辞国,做范蠡西施泛舟湖海,强如教这沉沉冠带活活绞死!吕不韦默然无语,直到离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次以后,吕不韦已经大半年没有再来了。
每次派亲信回咸阳敦促,吕不韦都有千百个实在不能前来的理由。赵姬一次又一次地体谅了吕不韦,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且莫任性,当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要吕不韦既全力辅佐自己的儿子,又悉心做自己的夫君,毕竟难为他了。然则无论赵姬如何在心中为吕不韦开脱,已经重新燃烧的肉体却由不得自己。夜来辗转反侧吞声饮泣,白日茶饭不思恍惚如梦。为了不使自己再度陷入梦游,她便每日夜半骑马,从夏宫飞驰西苑,又从西苑飞回夏宫,直至折腾得自己疲惫地倒下。几个月过去,一日不意揽镜,她竟被镜中的自己吓得尖叫起来——两鬓丝丝银发,一脸密密褶皱,苍白的瘦脸直如五十岁老妪!她哭了,整整哭了一日一夜,为了上天对她的折磨,为了命运对自己的欺骗。她分明是生就的娇媚女儿身,上天却教她每每久旷。当年因了吕不韦的冷漠,她嫁给了火焰般燃烧的秦国公子嬴异人。可这丛火焰却只燃烧了短短半年,便倏忽飘逝了。多年之后,当她带着儿子嬴政被隆重接回秦国时,昔日的火焰竟莫名其妙地熄灭了。当年公子做了秦王,却没有了她日夜梦想的凛凛英风,她期盼他对她能如当年那般任意肆虐。可一切都是梦幻,嬴异人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个卧榻病夫,只能时不时抚摩着她焦渴的肉体,挤出一丝难堪的笑来。吕不韦的不期到来,非但圆了她少女初情的梦,更点燃了她奄奄一息的欲念。终于,她绽开了丰盈旺盛的生命之花,倏忽变成了一个艳丽的绝代美夫人。侍女歆慕,朝臣惊叹,她更是快乐得几乎要醉了……然而曾几何时,这一切竟眼看着又将成为一场梦幻。便在她疯狂地用药杵砸着铜镜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她一生的命运磨难都是因吕不韦而起的!吕不韦逼她嫁给了嬴异人,第一次抛弃了她!吕不韦唤醒了她的垂死灵魂却又置之不理,第二次抛弃了她!梦而又梦,碎而再碎,不是吕不韦却是何人?那一刻,她横下了心,要召吕不韦来说个明白:或她再嫁吕不韦,或两人辞国隐居,否则她便与吕不韦同死同葬!
做好了一切准备,也派出了亲信信使,吕不韦却依然没来。
气狠之下,她第一次动用太后大印,下诏吕不韦前来议政。
下诏三日,吕不韦派书吏送来一信,说正在为她物色一宗可心大礼,不日即到,要她平心静气等得几日。书吏还带来了吕不韦亲自为她配制的一箱安神清心草药,备细写了煎服之法,其情殷殷,跃然纸上。赵姬又一次心软了,凄然叹息一声,满腹怨恨又化做了刻骨铭心的念想。
这次吕不韦倒是没有泥牛入海。一月之后,吕府的女掌事莫胡到了夏宫,给赵姬带来了三车茶酒衣食与各种器玩,也带来了吕不韦的关切之心。赵姬虽是太后,一应物事可说应有尽有,然则在精于器物的昔日大商吕不韦送来的这些绝世佳品面前,也是啧啧称奇爱不释手。莫胡是个极其可人的女子,虽然已经年逾三十,却有着少女难以比拟的风韵,更兼聪慧过人见闻多广,一日间便与赵姬处得姊妹一般。赵姬原本便无视法度厌恶威严,得遇如此可心女子,又是吕不韦身边之人,亲昵之心油然而生,夜来便拉着莫胡同榻并枕抱在一起说话,说得最多的自然是吕不韦。越说越入港,赵姬便揪着莫胡耳朵悄悄笑问,小妹可是他的人了?莫胡红着脸将头埋在赵姬胸前咯咯笑道,小妹原是他买的女奴,能不是他的人么?赵姬又问,目下他还要你么?莫胡羞涩道,夫人月红时有过两次,只搂住我睡,却做不得事。赵姬便问,是病么?莫胡连连摇摇头,我敢问么?我只悄悄说给了夫人;夫人笑说,不行近半年了,才晓得,预备着与老姐姐守活寡便是了;我问何不找太医诊治,夫人说药都服了几个月,甚动静没有,连清晨尿勃也没有了,只怕是真不行了;姐姐你说,为甚忒般厉害一宗物事说不行便不行了?赵姬听得心头怦怦直跳,心下直悔错怪了吕不韦,莫不是自己太疯,他能好端端塌架了?
盘桓几日,夜夜亲昵,赵姬与莫胡几乎是无话不可说了。这夜说得热闹,赵姬便问莫胡经过几个男人?莫胡说两个,姐姐几个?赵姬便说也是两个,说罢一声叹息,你说,男人物事莫非都是这般不经折腾?莫胡咯咯直笑,不晓得不晓得。笑得一阵恍然欲言,却又笑得趴在了赵姬大腿根儿。赵姬大奇,拧住莫胡嫩白的脸蛋儿便要她说话。莫胡一边讨饶一边吃吃笑道,姐姐可知,男人物事能有几多大几多硬么?赵姬噗地一笑,向莫胡的脸打了一掌道,明知故问!说,你见过多大多硬物事?莫胡便吃吃笑着讲述了一则奇闻——
那日,莫胡去渭南贤苑送药,吕不韦却不在书房,等候之时她竟起了睡意。正在朦胧之际,一阵喧哗笑语加着连声惊叹突然从庭院林下暴起。莫胡睁开眼睛走到窗下望去,顿时心下突突乱跳!一个生着连鬓大胡须的壮伟后生赤裸裸挺立在人圈中间,一个车轮正在围着他飞转,那车轴孔中的物事竟是一根巨大的紫黑色的阳具!莫胡眼力极好,眼看那支阳具青筋暴涨勃勃耸动,便知绝非虚假障眼的方士法术。待车轮静止,那支硬得不可思议的阳具还将轴孔嘭嘭敲打了几下,才听得一个带着胡腔的粗厚声音大笑了一阵,如何?这是在下绝技,谁个敢来一试?正在此时,众人却哄笑着纷纷散去。莫胡一看,原来是吕不韦匆匆来了,连忙便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赵姬苍白的脸红得晚霞一般喃喃自语,那厮胡人?有名字么?莫胡咯咯直笑,此等奇人伟丈夫,我也上心哩,悄悄一打问,竟是新来门客,名字忒怪,叫做?对!叫嫪毐!赵姬笑着在莫胡的雪白丰臀上连打几掌,偏你有眼福!还能记住如此一个怪名字!哪两字?写来!莫胡笑叫着连呼遵命,便在赵姬的肚皮上写画起来,姐姐,记住名字管甚用?一饱眼福才叫奇观。赵姬便是幽幽一叹,我不若小妹,只这梁山便是我终生牢狱也!莫胡却爬上来搂住赵姬在耳边吃吃笑着说了一番,末了笑问一句,姐姐,我这谋划如何?赵姬不禁面红过耳,亲昵地将莫胡揽在了怀中笑道,若有如此一个玩物,小妹也来消受一番。莫胡连忙笑叫着爬开,不敢不敢,莫胡见了那物事发晕,小命要紧也!赵姬一把扯住莫胡长发便骑到了莫胡那滑腻丰腴的背上,一边捶打一边笑叱,教你个死妮子小命要紧!偏姐姐命贱么?莫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池深,命大!小妹太浅,只怕那物事溺得一泡,也要淹死人哩!赵姬不禁咯咯长笑,一时心旌摇动身子大热,骤然一股热流喷出便软滑在了莫胡背上……
盘桓了旬日,莫胡还是回了咸阳,赵姬又开始了彷徨焦虑。
又是月余,时当春尾夏头,正是梁山不冷不热最为舒适的阳春之季。这日午后,一支马队牛车轰隆咣当地到了夏宫。赵姬正在山坡跑马,遥见车队马队,以为必是莫胡到了,连忙一马飞回,在庄园南门恰恰截住了前来车马。迎头参拜者却是已经白发苍苍的给事中。赵姬顿时兴味索然,转身便径自回了寝室。随即庄园内外进出脚步匆匆,赵姬情知又是王城依例送来了过夏物事,也懒得理会,便进浴房冲凉去了。换好干爽衣衫出来,赵姬郁闷未曾稍减,正要吩咐掌事侍女备车去西苑,给事中苍老的声音却传了进来:“老臣请见太后。”
虽则心下厌烦,赵姬却也明白这是法度,她不在那方羊皮纸上用印,臣工便无法回王城复命。冷冷一声答应,老给事中便脚步轻悄地到了厅中。赵姬漫不经心地一指书案道:“印在玉匣,自己用了。”老给事中恭谨地盖好了太后大印,却只向羊皮纸上哈着气不走。赵姬便皱起眉头:“路上去哈,我要去西苑了。”老给事中连忙躬身低声道:“老朽受吕府女掌事之托,给太后带来了一宗物事尚未交接。”赵姬淡淡道:“她倒托大,自己为何不来?”老给事中连忙道:“太后明察:渭南两院门客大满,竟日论战。女掌事说,文信侯教她去襄助料理,入夏有了头绪方得分身。”赵姬便是一笑:“也罢。却是甚个物事?”给事中道:“一辆缁车,一个内侍。”赵姬不禁又气又笑:“乖张也!梁山内侍二十余,要那物事何用?还不如送一只狗来!”给事中连忙摇头:“不不不,太后容老朽禀明:这个内侍,本是文信侯女掌事亲为遴选,言其多才多艺,使人不亦乐乎;为太后颐养天年,女掌事特意知会老朽,依王城法度行净身之术,而后进献太后为乐。”赵姬没好气道:“也罢也罢,左右一只活物,来便来也。”说罢回转身唤进守在门廊下的中年侍女吩咐,“你且去随给事中将车接了,随我轺车赶往西苑,看这活物能给我甚个乐子?”
待给事中的车马离去,赵姬便自己驾了轺车快马上道。但住梁山,她素来都是自己驾车自己骑马,从来不要驭手驾车。也只是在车马飞掠山林之时,她才依稀有得些许少女时的奔放情境,心绪也才略微有些轻松。自于莫胡盘桓旬日,她的心便被一个荒诞的梦燃烧起来,焦渴地期盼着可人的莫胡能给她一个真正的闻所未闻的奇观,左右也不枉了这天生的女人之身。不想这个莫胡如此扫兴,竟给她送来了一个净身内侍,虚应故事还说能使人不亦乐乎,当真岂有此理!看来还得召吕不韦来梁山,要再不来,她便亲回咸阳与儿子嬴政理论,逼也要逼得他赞同她嫁给吕不韦;吕不韦若是推辞拒绝,她便亲登丞相府,大张旗鼓地与陈渲住在一起,看你个吕不韦如何处置?心之将死,身败名裂又怕甚来……
“太后勒马!西苑到了。”
若非身后飞骑侍女锐声一呼,赵姬的青铜轺车便要冲进荒莽的山林了。待车马徐徐勒定,赵姬马鞭一指:“上山!”飞车冲上了西苑旁绿草如茵的山坡,赵姬下车沾拭着额头细汗吩咐道:“摆我赵酒,都来痛饮一回。”侍女掌事过来悄声问:“那个活物在车中直喊饥渴,如何处置?”赵姬冷冷道:“狗!将他下来,丢他一根骨头一盆水了事。”
待一方大毡在草地铺开酒肉摆置整齐,两个小侍女偎着赵姬品啜凛冽的赵酒时,侍女掌事带过来了一个黝黑伟岸的汉子,一身内侍黑衣,三寸布冠软塌塌爬在一头散发之上,脸膛光溜溜红赤赤犹如刚被滚水烫过的新猪一般怪诞!赵姬不禁看得噗地一笑:“一副好身板,只可惜没了那般物事也。”两个小侍女便偎着赵姬笑做一团。突然,一个小侍女惊讶叫道:“哟!太后快看,生拔胡须也!莫怪脸红得鲜猪一般!”另个小侍女便红着脸咯咯笑了起来:“莫如也生拔了头发,便活脱脱一头黑猪也!”
“猪便猪!老爹要酒肉!”壮汉猛然一声大喝。
哗地一声,赵姬与几个侍女笑成了一片。侍女掌事笑得弯了腰:“哟!猪火气蛮大也!先下得那排满肉大骨头,喝得那盆清水再说酒肉了。”壮汉嘟哝一句,只要有得咥,一排骨头算个鸟!说罢两腿大岔开小山一般坐在两只大陶盆前,捞起大排骨便是狼吞虎咽。赵姬们一爵酒还没啜完,壮汉手中的大排骨便荡然无存。赵姬们一时屏息,只见壮汉又将盛满清水的大陶盆高高举起,一柱急流朝着那张大嘴便灌了下去,也不见壮汉吞咽,急流却忽忽入腹,片刻间大陶盆清水便一滴不出了。
侍女们惊愕地笑叫起来:“呀!长鲸饮川也!”
赵姬也笑了:“小子倒是本色,叫甚名字?”
“俺叫嫪毐!说了也白说!”
“为甚来?”
“女人都是笨猪,记不得俺这带毛女人半毒猪!”
哗啦一声,侍女们又是喷声大笑,分明是酣畅极了。这个被人骂做猪狗或骂别人做猪狗皆不在乎的壮汉,却竟能将自己的名字拆解为“带毛女人半毒猪”,至少便不是一个真正的笨汉,明而粗,惠而猛,当真妙不可言也!心念及此,赵姬咯咯笑骂道:“你这黑猪,忽而秦声,忽而齐语,猪头猪恼却分明一个胡奴,小子究竟何国人氏?”壮汉昂昂道:“俺嫪毐,生在阴山,长在之罘,老根却在秦国!你老姐姐说,俺嫪毐是何国人氏!”说罢又不胜沮丧地兀自嘟哝一句,说也没用,女人都是笨猪。侍女们又是一阵乐不可支的大笑,竟是谁也没觉得这是对太后的冒犯。侍女掌事一巴掌打落壮汉头上软塌塌的布冠笑问:“你个笨猪,可知道送你到此为了甚来?”壮汉依然一副昂昂然神情:“知道!那个女掌事说了,给一个贵夫人做榻奴,陪她甚来?对!不亦乐乎!”一个小侍女气咻咻道:“呸呸呸!榻奴要你么?黑猪模样!”壮汉却高声大嚷起来:“休说黑猪,给你做榻奴俺嫪毐还不愿意,脆得豆芽菜一般,经得折腾揉搓么!给你个小母狗说,俺有大本钱!有绝技!只这位老姐姐一盆好菜,配我侍奉,!你等几个,哼哼,配不上!”
轰哈一声,侍女们又笑又骂又羞又脑,却对这种闻所未闻的惊人的粗俗无可奈何,除了一口声骂猪骂狗,竟是一句解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