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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野叟曝言-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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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吹在内,亦忧愁关切。丫鬟仆妇,络绎问侯,茶水不呼自至,灯火彻夜不息。一至病愈,两人方有笑容。人参桂圆之类,重叠煎送,蛟行感激异常。此时已把龙儿人品才学,性情心曲,俱看透十分。立定主意,要拜认鸾吹为母,东方侨为祖,龙儿为兄。初时鸾吹执礼不从,后被东方侨劝说“年尚幼稚,出于诚心,孙婿正仗赖他,不宜重违其意”,鸾吹方才允了。择日进内,八拜义认,每日除案牍之外,便进内侍奉两大人,空着便抱弄鹊儿,无比亲热。鸾吹初时犹有嫌疑,当不得蛟行百倍殷勤,如孝女之事亲一般,不特东方侨爱若亲孙,连鸾吹也不知不觉,视如亲子矣!
十五日,上天台山观日出。龙儿依素臣所说,多带衣服,先嘱咐临时光景如此如此,不可惊慌。春燕、秋鸿更是惯家,预先说透,遂俱不受惊恐,把各人心花怒放,叹为奇观。问起春燕、秋鸿,都说:“与上皇看时相仿,不及太师看的一回,有万道金光,闪烁飞舞,无比好看。”门子轿夫却说是:“从来看日,未有如此奇观!”东方侨道:“人不可不知足。亲翁为古今第一人,生时节有赤日之祥,故能得观止之乐。此山本不如海岛之切,而能得如上皇之所见,也就侥倖极了!”下山后,鸾吹即觉身子不快,渐渐发寒发热。龙儿固是尽心伏侍,细微曲折,却反不如蛟行体贴周到,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者十余日。鸾吹病愈,更爱若亲生,梳头缠足,都不避忌了。
七月初一日,按温州;八月初一日,按处州,俱属闲多忙少。两人得空,便讲究经书,上下今古,旁及九流。蛟行道:“大哥相法,是宗那一部书?”龙儿道:“相书实未看过,所谈者,皆拾父亲之唾余。父亲也没学过相,却有巨眼。现在皇妃,是从丫鬟中看出。刘希贤、谢于乔,父亲俱说是太平贤相。希贤已验,于乔将来必验。王鏊、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洪长卿老伯,父亲俱以相许之。王宗贯、马负图、刘时贤、戴廷珍、赵日月老伯,马赤瑛大哥,父亲俱以尚书许之。花子中赏识铁如包,卖解中赏识赛飞熊、解碧莲、解翠莲,绿林中赏识奚奇等十二将,窃贼中赏识金砚。李又全诸妾婢,凡经父亲提拔出来的,如今都做夫人,也就不输与袁柳庄哩!”蛟行道:“兄弟只看过袁柳庄一书,略知门径;大哥得有真传,自然相法通神了。试看做兄弟的相貌,将来可有些出头?”
龙儿道:“兄弟这般才学,自然该至八座;只可惜带了女相,便难于飞腾。愚兄从直而言,休要见怪!”蛟行惊讶道:“兄弟所少者,不过勇力耳。自问磊落胸襟,也还不失丈夫气概,怎大哥说带着女相?张良相貌亦如妇人女子,何也?”龙儿道:“张良之貌,即若妇女,其气概自必不同。贤弟不特貌美如妇女,而骨不耸,声不洪,步不阔,容不仰;坐必敛襟,起必整带,行必顾影,沐必避人;爱焚香,喜对镜;偶有疾病,即捧颦如西子;稍有疥癣,亦啾唧如秋虫。此皆男带女相,故不能大发也。”蛟行胀红了脸,说道:“幸喜弟还是个男子,若是女人,更是十足贱相了!”龙儿失笑道:“亏兄弟还说看柳庄相法,只因男人带了女相,故不相称;若是女人,便称极了,怎反说是贱相?”蛟行道:“即免贱相,亦非贵相可知,虽称何益?”
龙儿道:“若是女人,便属贵相:发黑有光,一贵也;瞳若点漆,一贵也;鼻如伏犀,一贵也;齿如瓠犀,一贵也;笑不露齿,一贵也;怒不瞋目,一贵也;坐不动膝,一贵也;行不动裙,一贵也;气清,一贵也;神聚,一贵也。非一二品贵人之妾,即一二品贵人之母矣!”蛟行失惊道:“大哥又来了!既可为一二品之母,岂不可为一二品之妻,何以断为一二品之妾呢?”龙儿道:“这也是父亲说来。家中诸母,皆一品贵相,而有妻妾之分,于神情、意兴、行动、举止处分别。为妾者,必有一二随行侍侧、妩媚低小之状。今吾弟亦带有此相,故断其为妾。”
正在说笑,被丫鬟请吃饭隔断,龙儿暗想蛟行来踪去迹,大起疑心:既来作幕,怎不收聘礼?又说非为财帛而来;一来即讨净桶进房,连小解都没在院子里解过;前日病中要去伴他,那样苦辞;梳头洗面,都要关紧房门;到不儿日,便求见姑娘,后来便拜认为母。分明是个女子,与公主、郡主两母亲一般,也是女神童,亦怀择木之意。那夜梦中,我与表妹同行,在蛟背过河。若但为幕寅,便不必有表妹同过,岂非示我夫妻二人,俱得其力?我想一妻一妾,宦家之常;姑娘现在爱若亲生,自无不许之理。当慢慢留心,看出他破绽来,再定主意。
到初五这一日,是水夫人生日,龙儿一早向城隍庙中拈香祷祝。回衙,同蛟行随着鸾吹,望空遥祝。早膳寿面代饭,午膳大排筵宴,同庆长庚。黄昏席散,龙儿见蛟行已有酒意,复留进房,说:“今日大庆之辰,姑娘已睡,我与贤弟再一叙,方得尽欢。”蛟行道:“愚弟不胜杯酌,不能奉陪!”当不得龙儿苦求说:“只行两令,愚兄遇酒半大杯,贤弟只半小杯。”蛟行一来撇不过情;二来怕龙儿拉扯;三来见龙儿已有酒意,酒杯大小不同,还可勉强,便进了房。龙儿早已备下酒筵,装有一壶蜜淋漓,是最易上口,极有力量之物。叫把小连唤来,留一个小内监在房服侍,将门闩好,对酌起来。蛟行道:“大哥说要行两令,就请起令。若再先吃几杯,便不能终令了!”
龙儿道:“今日祖母寿诞,要取喜色,单是两人吃酒没兴,把小连贴在弟处,内监贴在愚兄处,我与贤弟便分大小杯,他两个总是一小杯。”小连道:“方才太太赏酒,小的已是醉了,不能再吃。”小内监也说:“太太赏酒已醉。”龙儿道:“我们也都有酒了,醉极了也不过呕吐去睡,怕甚么!那一个不吃的,便须吃我一拳!”小连内监连声:“愿吃!若受大老爷一拳,不打成肉酱吗?”龙儿取过骰盆,说:“这一掷下去,若见一红,贤弟半小杯,小连一小杯;两红三红,俱照数加杯。一人两掷,就算完令,候贤弟另行。”说罢,执骰在手,暗暗祷祝:“若蛟行果是女人,与我有姻缘之分,这掷下去,便是五红、六红。”祝完,掷下,竟是一个红满盆。
蛟行、小连一齐着急。龙儿大喜,忙令内监斟酒,催干了十二杯酒,将盆送与蛟行。蛟行亦暗暗祷祝,要掷个全红。一掷下去,果然也是红满盆。蛟行大喜,叫小连斟酒。须臾,十二杯酒亦俱吃干。蛟行送过盆来,说道:“大哥要改一改令,只把一骰子掷,若再掷一全红,弟便不行令了。”龙儿道:“今日喜日,你我俱是少年,要取成双,岂可单行我一令?也罢,取两个骰子掷罢。”掷下,又是双红。龙儿大喜道:“又成双,又是喜色!快些斟酒!”两杯酒干,送盆过去。蛟行一掷,也是双红,蛟行亦大喜。龙儿、内监各干两杯。轮该蛟行行令,蛟行取一骰在手,说道:“愚弟也取喜色,一人两杯得红即饮,不得红即不饮。”
龙儿道:“这令不好,至多每人饮两杯,少则一杯不饮,如何尽欢?愚兄此时还可饮七八半杯,贤弟可饮十半杯,他两个倒像吃不下了,也顾不得他。好兄弟,难得愚兄高兴,且看祖母面上,须改一多些酒的令。”蛟行道:“愚弟此时只可勉强一两杯了。难败大哥之兴,如今通融些,每掷得红不止,不得红即止,何如?”龙儿道:“那里连连掷红?当年姑娘合三位庶母,把六粒骰子连掷了百十掷,还不见一个红哩!还求贤弟改令!”蛟行道:“愚弟一时生口,说出得红不止,想我们方才四掷,何曾见出一杂色来,怎还要改令?”说声有僭,掷将下去,准准是红。龙儿干酒。蛟行复掷,又是个红。如此连掷十红,龙儿发急道:“内监已醉倒在地,愚兄亦十分醉矣,独空贤弟醒眼看醉人!十,满数也。贤弟可掷下一杂色,勿更掷红。”蛟行笑道:“此岂愚弟所能,必须祷之骰神!”龙儿道:“五六掷上,业已祷之不应,只索用强!”因瞋目怒喝:“骰神骰神,冥顽不灵;如再献红,粉碎汝身!”蛟行带笑掷下,却果是黑色。
龙儿大喜,拈骰在手,复喝:“骰神!如不连红,粉碎汝身!”可霎作怪,也是一掷一红,两掷两红,十掷整整十红。蛟行因酒甜好吃,不觉其醉到此,十半杯连一连二的下去。凑着从前酒力发作,便十分大醉,躺在椅上,昏不知人。龙儿虽醉,心尚明白,见内监、小连俱躺睡在地,便将壶中余酒,分注三人口内,叫之不应,推之不动,烂醉如泥矣!暗忖:“蛟行果是女人,则小连亦必丫鬟可知。因先验小连。”扯去小靴,果是一只裹过的肉脚,却五指尚明,看不甚清。固去扯脱蛟行小靴,露出红菱一捻,方才明白,替两人将靴着好。怕蛟行醒来疑心,将手指在喉间一探,呕吐满地,身上也淋漓粘挂,伏桌假睡。不多一会,亦竟真睡去了。
半夜时分,蛟行醒转,果然疑忌,立身起来,忽觉一只靴里裹垫之物,都不平贴,愈加吃吓。忙剔去蜡煤,看龙儿伏睡在桌,呼之不应。执烛来照,见呕吐满地,淋漓满身,心头才住了跳。因去扯唤小连,尚如死狗一般,只得仍去坐下。坐了一会,困倦起来,暗想:若再一睡熟,被大哥醒来,看出破绽,小是耍处!因执烛开门出睡。
小连直到五更醒来,见内监卧地,龙儿伏桌,蛟行已去,便摸回书房,敲门进去,问蛟行:“曾否扯动其靴?”蛟行急应道:“我并不曾,你靴子被谁扯脱了吗?”小连道:“靴子原在脚上,只垫的布头并在一边,几乎吃跌!”蛟行重新疑起,暗忖:大哥之呕吐,莫非使那王允之计吗?次日起来,见龙儿相待,不比往日亲热,不苟言,不苟笑,庄重了许多,愈疑愈愧。却只藏在肚里,不能根究,但觉六神无主,昏昏腾腾。九月初一日,按金华,恹恹起病。初五、初六、初七三日,勉强随同,遥祝素臣夫妻寿诞,力疾办事。
到十月初一,按衢州,便勉强不来,半眠半起了,鸾吹、龙儿急得涕泪俱下。蛟行坚不服药,病势日增,饮食日减,肌肉日瘦。十一月初一,按严州。隔了几日,鸾吹抚摸其身。竟止存皮骨矣。鸾吹一阵心酸,晕倒在床。龙儿及丫鬟们叫醒转来,扶回房去,坐在床沿。龙儿抱住双足,跪在膝前,放声大哭。鸾吹因蛟行有病,一进衙门,便安顿他住在隔壁一房,便于照料。蛟行见鸾吹晕倒,已是吓坏,及扶过房去,忽听龙儿大哭,疑是鸾吹身死,猛吃一惊。病虚之人,那能当此惊吓?大叫一声“母亲”,登时厥死。正是:
情到深时互生死,事难明处两迟疑。
总评:
方氏拒奸,写水夫人德化,是透顶之笔。尤妙在所拒者,即平日所奸之人,愈见革心之极致,宜观水为立祠也。愚儒论史,必曰此失节之妇,何足风示?孟子曰,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其斯之谓与!哑子一案,准状则因其迫切,此审状之功也;问供则极其繁琐,此对勘之妙也。今之临民者,既惮审状之劳,复无对勘之法,欲得两造之实情,难矣!当纂此入《患民》等书,以为听论之匙钥。
欲表龙儿听讼之才,不写其恢恢游刃。却偏写其忙迫尽情,不如此便是《西游》、《封神》,绝无情理之书也。而于此忽入蛟行,方有绝处逢生之乐,峰来天外之奇。
龙儿一梦,已为收妾埋根。若作幕宾,何必与凤姐同行读书者?于此致疑,方不是矮子观场,小儿听唱。
论相一段,全为识破蛟行,而字字透宗,绝胜相书全部。
验足而不及他处,固龙儿老成。一验之后,即不苟言笑,庄重许多,尤见心术之正,礼法之严。然在蛟行则不得不疑且愧也。体贴人情,非轻看蛟行,错看龙儿,不可不知。
蛟行不能根究,龙儿又不便明言,此事无结局,故以一病联之。妙在鸾吹反先晕倒,龙儿乃可痛哭直陈。因而此一哭,致蛟行错疑,登时厥死,则鸾吹更无可复商。必于一诺无辞矣。此文章斗笱之法。

一字卷十八

第一百二十九回 安富陈荣谋按院 善财龙女戏观音

龙儿将看出蛟行小足之事,痛哭说知,道:“看他病症,竟像害着相思。侄儿到此时候,姑娘又这等爱他,不得不实说了。”鸾吹正待回答,丫鬟急报:“师爷听见这边哭声,只认太太有变,大叫母亲,吓死在床了!”鸾吹满心辣痛,七跌八撞的,赶过房来,捧着蛟行头面,极声哭叫。龙儿学素娥之法,用力一拿,方哭醒转来。鸾吹脱去衣裙,单留小衣,钻入被中,将蛟行抱在怀里,脸对脸儿的说道:“亲儿,你有心话,可从实告诉,没有不依从你们的。你病到这样地位,还只顾藏在肚里,你就不顾性命,也须怜念我两人性命。倘有三长两短,不急死,也须苦死了!”蛟行泪如雨下,碍着龙儿,欲言又止。鸾吹把众人俱遣出房,单留小连一人。摸他身上,衣裤相连,用线缝扣,还是连靴睡在被里。因喝小连道:“你这丫头,怎不替小姐脱掉了靴子?我儿,你把改装来意,快说出来罢!”
蛟行见事已破露,只得含羞说道:“孩儿实即府学教官孙女,姓钱,不姓魏,蛟行即孩儿之名,并非表号,是吟咏之吟。小连亦是怜爱之怜。父母俱亡,自幼家祖抚养教训。因孩儿有些姿质,妄想择个佳婿。到任后,常把大哥会墨及殿试三策讽诵,说是天下奇才,只可惜已有亲事,对着孩儿叹说:‘天生你这般才貌,又天生文年兄这才学,年纪又甚相当,而不能配合,此乃命也!’及大哥由常至苏,家祖迎送回来,向孩儿说:‘为庸俗人妻,不若为英雄之妾!他父亲四房姬妾,皆属官家才貌俱全之女,还有郡主在内。你若肯贬屈,我就请媒议亲。我看文年兄相貌功名,俱不在文年伯之下;为其侧室,亦不至辱没家声。你不见齐桓、秦穆皆一时霸主,尚以女为重耳妾媵乎?’孩儿亦爱会墨三策如宝,又因家祖赞不容口,援古证今,苦苦相劝,心便活动。但不知人品如何?倘徒有才华,而狠戾轻薄,岂不误终身大事?故与家祖商议,改装至此,密探得德与才称,再议婚姻。数月以来,见大哥德器深沈,性情温厚;兼蒙母亲慈爱,不啻亲生,窃幸此事可成,终身有托。不意八月初五一夜,为大哥灌醉,识破丑形以后,即情意冷落,形迹阔疏。孩儿自愧自怜,郁结不解,遂成此病。今蒙母亲盘问,敢不实陈!”说罢,呜咽不已。
鸾吹手拭其泪,说道:“他父亲现是六房妻妾,他将来亦无禁其置妾之理。得尔心肯,我所乐从。只要你把心放宽,病好起来,即择日下定。母亲及二哥处,包在我身上,修书玉成,却不可因定了亲,怕有嫌疑,便要回家。要如童养媳妇一般,你与大哥兄妹称呼。待大哥离了外任,再定行止也。”蛟行道:“蒙母亲垂慈,是极好的了!但不知大哥心上如何?若有嫌弃之心,虽母亲屈成,将来必有团扇之悲矣!”鸾吹道:“这是你错疑他了。他因你病,容颜捎瘦,饮食俱废,泪点不干,你难道不知?”蛟吟沈吟道:“求母亲问明,八月初五以后,相待何故迥异于前?以实告知女儿再处。”鸾吹应诺。令小怜脱去蛟吟小靴:“取人参汤来吃,讲这许多话,定是乏了。”
自己便穿衣起床,回至房中,盘问龙儿。龙儿道:“侄儿因看破改装,便觉有男女之嫌,以后实系形迹阔疏。却并未情意冷落。只不便黄昏侵晓,密切谈心;酒后茶前,诙谐肆意,以致他猜疑了。侄儿除非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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