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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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包管教你些文理出来。你原是我堂弟,嗣了过来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兄弟了,爹爹面上,满眼睛就看着你一个,有个不尽心竭力教导你疼惜你的么?”说罢泪如泉涌。洪儒竟跪在地下,抱住鸾吹两足,号哭道:“姐姐不要哭了,以后再不敢搭那班人了。”鸾吹含泪喜极,逼令素娥相叫。自此素娥竟称洪儒为大兄弟,洪儒竟称素娥为二姐姐矣。又李大喜道:“世兄竟是一变至道,愚兄回去亦觉放心。”鸾吹道:“全亏哥哥苦口相劝。”又李道:“还是老伯冥中祐助。”大家又同在灵前拜了四拜,走进内厅。洪儒就要往东边宅内去,鸾吹一把扯住,说道:“如今不必另爨了,哥哥在此,你便是主人,该陪他吃饭。以后你的田地收起租息,不必贴备饮食,积攒两三年,便可将所卖之日恢复转来了。”洪儒依言,陪待至夜方去。
到了初三,日头才出,任公已发速帖,随后就着人来请。又李笑道:“好性急的人。”回了去不多时,又是一个差人竟守在门前不去,停了一会,竟是连一连二的人来。又李没法,只得上轿。到了内衙,直让至后堂,任公倒身下拜,又李拖不及,同叩起来。只见上下两席摆开,请又李南面而坐。又李再三不肯,方把席略撤,又李席向西南,任公席向东北。堂中不用一男人伺候,俱是丫鬓仆妇。献过三道茶,一簇妇女先拥出夫人来,铺毡拜谢。又李急跪下去,说道:“夫人如此过礼,晚生如坐针毡矣。”夫人道:“妾身夫妇只此两女,若非先生神力,小女已登鬼箓,二小女抱此痼疾,岂得永年?先生之恩天高地厚,即日日叩拜亦难报答耳。”拜毕,又是一个女子走上前来,但见:
眉似晓山,秀气恍从天外落;目如秋水,灵光疑向月中来。杏脸晕桃腮,朝处那当窥镜;樱唇封瓠齿,(齿楚)时只解倾城。娇怯怯杨柳腰儿,亏人扶你;薄生生藕花衫子,无力胜他。袅袅行来,六幅湘裙,低护两弯莲瓣;深深拜去,几层巫袖,轻旋一捻云窝。
这女子背后又是一个披发女子,生得亦甚美丽。齐齐的立在红毡,拜将下去。又李连忙欲拜,被任公双手扯住,道:“小女蒙救命之恩,断断不消还礼的。”又李只得受了。夫人等进去,任公陪着又李,剧谈豪饮。丫鬟拿着一幅松绫,递与任公,任公立起身,就着那丫鬓与又李道:“此大小女拙作。前日捧读过尊咏,把玩不忍释手,拙荆令做此诗,以志仰止之意。先生直言指教。”又李起身去接,见那丫鬟大指是个骄指,接过看时,见那书法如朵朵鲜花含着晓露,嫣然欲笑,甚是可爱,复看那诗道:
吴江才子谪仙胎,要看丰城剑气来。彩笔千秋垂海岳,巨灵独掌握风雷。华求赤土成灰劫,焕拭西山几梦回?莫向延平问消息,眼前神物总成埃。
又李一连念了数遍,忽然拍案大赞道:“此奇才也!不意闺阁中得之,真足令须眉削色矣!”任公道:“弱龄女子,偶尔涂鸦,求先生指示纰谬,怎么敢当过誉?”又李正色道:“晚生赋性疏狂,从不肯虚誉一人。此诗格律谨严,精神湛足,是不消说了;只这一种饥渴之情,笙簧之好,徘徊宛转,慷慨淋漓,跳荡于楮墨之间,不拘形迹,不落筌蹄,足令喜而式歌,感而成泣。此晚生一知己也,一畏友也,当请出来,待晚生肃拜谢教,并求全集,付之剞劂,以垂不朽,庶莫邪不至尘埋,以少报拳拳之意耳。”任公道:“此先生宏奖后学之苦心也,小女菲才,如何当得?只是小女读了先生佳制,如食江瑶柱一般,朵颐不已,必要求观全豹,不知先生可屑教否?”又李道:“晚生偶有吟咏,出口而忘,落笔即置,不特未灾梨枣,亦且从未抄誊。既一会爱痛等嗜痴,晚生亦丑难避影。从前之作已等镜花,近日所哦尚留鸿雪,请给中书录呈,大削可也。”任公向那丫鬟道:“晴雪,快拿笔砚并取薛涛笺过来!”须臾拿到。又李笑道:“江花易尽,何消许多?”因援笔将《舟中忆母》及《滕王阁辞》二首写出。任公看了一遍,极口称赞,即付晴雪送了进去,太息道:“人不逢时,圣贤亦与庸愚同尽。先生说王郎侥幸,真定论也。以先生之才德,尚屈于一衿;虽飞鸣月日,已足令人叹惜。至若敝同年之子洪长卿,才情学问虽远逊于先生,然就弟所见闻,实未有出其右者,而乃一官匏系,二竖膏盲,倘因此竟赴玉楼……”
又李听说是洪长卿病重,不觉大惊失色,也不等任公说完,直立起来,急问道:“这洪长卿可是现任太常博士的吗?”任公道:“正是。”又李急问道:“他这病是真的吗?”任公道:“昨日弟有家人自京中回来说的,他起身的隔晚,还到长卿家中,听说病已数月,势甚沉重,医生都不肯用药哩!”又李听说,心如刀割,顾不得任公在座,竟是救声大哭,说道:“此晚生第一良友,即此告别,立刻起身去了。”忙忙的作了一揖,急望外走。任公出于不意,慌慌的一把扯住,说道:“先生尚未用饭,就是进京,今日也迟了。”又李一头走一头说道:“良友病危,晚生方寸乱矣,饭吃不下,明日是更等不及的了。”任公那里扯得他住,只得追送出来。
又李不及坐轿,大踏步走到未家,直进书房。鸾吹等接着,未及问话,又李道:“烦贤妹们替我收拾行李,即此告辞进京去了。”鸾吹大惊道:“哥哥这是那里说起?”素娥着慌道:“相公为着何事,满面都是眼泪?”又李道:“我曾说过,生平第一好友是洪长卿,如今听说病已垂危,那里还敢耽搁?须着未能回去,把我进京去看病之事说明,断不可迟误;素姐之事且莫提起,待我回家详细禀知家母方妥。”鸾吹、素娥俱知又李热肠,不敢妄留,都说道:“去是该速去的,只是今日断来不及,一面收拾行李,雇觅牲口,明日早行便了。”又李着急道:“有什么来不及,只要一个行囊,牲口沿途雇觅。赶到京中,倘还未死,医得他活,固属万幸;即不然,亦得握手一诀,这是差了时刻痛悔终身的事,还只顾说那远话。贤妹们若不替我收拾,只得空身而去了。”说罢满眼垂下泪来。鸾吹、素娥急得没法,慌忙打起铺陈。又李已向灵前哭别,一手提了铺盖,飞步出厅,鸾吹、素娥七跌八撞的直追出去,只听见又李口中说着“保重”二字,如飞去一般,连影也不见了。
鸾吹、素娥面面厮觑,呆了一会,只得进来,喘息定了,恨道:“总是这知县不好,有甚要紧,一替两替的来请,请了去就给这一个凶信,累我姊妹们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及,真好苦也!”只见未能进来说道:“县里打发人来送四样路菜,一百两盘费,说随后官府就来拜哩。”鸾吹道:“人已去远了,还拜谁呢,快回他去!”未能答应出去。素娥道:“阿呀,不好了。”鸾吹也失声说:“不好了!忘记了盘费了。”素娥一头走一头说道:“我去对未能说,追一遍看。”鸾吹连忙赶进房中,抢了一大封银子,跑到厅上,只见未能正点着头出去,鸾吹急喊未能,未能道:“小的去追白相公。”鸾吹道:“带了银子去,万一他不肯转来呢!”未能接银,如飞追去,到城门口问时,看城门的说道:“这一个人那样走路,约摸走了十里路了,那里还追得上?”未能暗想:“别个人追得上,这白相公是追不着的。昭庆寺那样高屋,兀自跨上跨下,像阶沿石一般,就骑着快马可也赶他不着哩!”正走回来,只见远远一匹马出着辔头,飞也似一般跑来,喊道:“未管家!可曾见白相公?”未能看时,认得是县里家人,说道:“去远了,赶不及了。”那人道:“老爷吩咐,必要赶转,送银子与他,还有要紧话说哩。”未能回头看时,已是跑出城去,只听见铃声响了。未能缩住了脚,暗忖:是这样跑法,只怕还赶得及。覆身到城门边去候信,到晚来杳无音耗,去留城门,管门人道:“今日是一夜不关的了,要等方才那骑马的鄂爷赶了什么白相公转来,才许关城哩!”未能放心,忙赶回家与鸾吹说知。鸾吹、素娥都喜道:“有甚要紧说话?只赶得回来才好。”吩咐厨下给饭。未能吃饱,点着灯笼,仍到城门边候信,直候到三更天,才见那匹马踱回来,忙问可曾赶着,那人挣眼看了未能一看,道:“那里赶得着?就像腾了云去了,我赶出城时,路上人都说差十里路,那知直赶到夜,问着人还说是十来里。这马到夜是不肯跑了。除非赶到京才赶得着哩!”未能道:“我说是赶不着的哩!”各自回家覆命不题。
又李当日足不点地的,走了半夜,走有一百多里路,在路旁一个古庙里歇了,也没解开铺盖。约有半更天光景,更是耐不得了,又起身,走了有四五十里,天才大亮。身边摸出几十文钱来,买点心吃了。又走到九江府,渡过江去,又渡过濯港,担阁多了,只走了一百七十里。到黄梅县地方,天色已晚,各家都上火了。因想,欲速则不达,如此走法,怕乏了,反不妙。还是雇骡接力,夜里也睡一二更天方好。主意定了,就下了饭店,打算雇骡。店家道:“直要过了庐州府,到宿州、桃源一带,才有骡雇哩。沿路若撞着回头骡子,更是便宜;若雇紧包程,须十两一头,不如骑站驴便宜,也是快的。”又李想雇包程的好,打开被囊却并没银钱,路上没有解动,定是他们忘记的了,忙把顺袋翻转,倒出家中带的盘费,钱文药物以外约有八九两银子。想前程是雇不成的了,且骑站驴趱路罢。
走了五日,才到红心驿地方,问明设有站房。那日就往站房里歇了。那知又李是骑不惯小牲口的,那驴又骑不动,要跌仰下来,紧勒一勒驴口,又勒破了,到了站里,费尽唇舌,赔了一二百钱,站驴又雇不成了。恰遇着一群回头骡子,讲定五两银子送到京中,又李大喜,连赶了几日辔头,那骡再支不住,伏在地下,只顾喘气,总不起来了。后面骡夫赶来看见,打了几鞭,见打不起,知是真病,滚在地下乱哭乱嚷,道:“死了我了!”又李心上更是着急,别的骡夫道:“这不是哭的事,大家帮着扛起来,撮弄到前面店里去请兽医看视。”那骡夫来要药钱,说医好了大家没事,若是死了就不得开交哩。又李数钱给与,看着日色,只顾跌脚叹气。那骡吃下药去,没甚动静,兽医说是夜间吃料就有救了。又李着急道:“我不追你的银子,我自去了。”那骡夫嚷道:“我这骡值几十两银子,生生被你打死,你到说得好太平话儿!”又李气破胸脯,只得等了一日。到半夜里,骡夫大哭大喊起来,那骡已没有气了,店家人等都来劝讲。将换钱剩下的二两多银子、一条夹被、两件棉衣都准折了,赔算一半骡价。打发停当,已是四更天气,提了被囊,竟出店门,一路反是侥幸,亏得早死了些;又恐那骡实系起急而死,心里复是不忍。
走到日出,已是滕县地方,第二日宿在东平,想着盘费将完,前去七十里就是东阿县了,叶奇等尚未归正,不义之财不可假贷,亦且怕有耽搁,误了正事,四更起来,便往小路抄去。那知路杂难行,夜间更没人问,走了十里倒错了八里,急得满心火发,抄出高堂州来,整整的走了三日。这日赶到德州,因无盘费,一日竟未吃饭,觉道疲乏,将晚就下了店。店小二道:“爷还是进京的,还是瞧大言牌的?若是瞧大言牌的,就替爷预备早饭哩。”又李道:“是进京的,谁要瞧什么大言牌!”小二答应去了,又李净过头面,往后面去解手,心里筹画盘费,想更无别法,只有当大衣服的了。恰被侧首小房里一盆水直倾出来,冲着地下灰土,又李缩脚不及,把两只鞋子溅了一片都是泥水。又李道:“什么人,眼睛都没有的?”只见屋里跑出一个人来骂道:“你又是有眼睛的,敢开口骂人么?”就是一拳望着又李劈面打来,又李侧过头脸说:“不要动粗,我也没有骂哟!”那人道:“咱学动这一遭儿粗!”又是劈面一拳,又李闪过,笑道:“真个要打么?”那人道:“算你乖,且着咱这一腿!”又李更耐不得,将脚照准那腿轻轻一洒,那人已跌倒,嘴里喊痛。只听旁边看的许多骡夫、车夫,唿哨一声,蜂阵般裹上,被又李提起一个扫去,早扫跌了两三个,其余的往各房里乱跑。又李放下手里这人,却一个头眩倒在地下,绝不动弹。那些跑的跌的驴夫车夫,重复裹来,发喊道:“打死人了!”
这一声喊里,却把合店客人一齐惊动,赶出房来。只听见一个人叫道:“那不是素兄么?”又李把那人一看,大喜道:“原来是双人!”地下那人已是爬起,一道烟走了,众车夫骡夫都慌得跑了,众客人也各自走开了。双人道:“吾兄为何事进京?尊宠可曾进门?”又李道:“遇得你最好。长卿兄病重,现在怎样了?”双人道:“长卿从未有病。”又李道:“这又奇了,我闻他病重,连夜赶来,怎竟说没病?”双人道:“愚弟起身,他现在送行,况与他时常相会,有病没病弟岂不知?且请问吾兄之信从何而得?”又李喜得鼻涕眼泪都笑将出来,道:“既是没病,谢天不尽了。大便甚急,且出了恭来和你细讲罢。”又李解毕进屋,小二正在送饭,又李道:“我的饭也拿这里来,那铺盖也搬来,我和这位爷一处歇了。还要给盆水,要洗掉脚上这泥哩。”小二没口子答应。双人让又李上炕,一面推搡炕边上睡的人,骂道:“蠢奴才,文相公在此。”又李道:“意儿好睡呀!”意儿爬下炕来旺了两旺,把眼睛擦了几擦,忙跪下去磕头,叫了一声。又李把前后事情约述一遍,因嘱道:“路上只说我姓白便了。”双人转嘱意儿,意儿道:“晓得。只怕要错叫出文相公来哩!”双人道:“这蠢才!只要留心就是。”因向又李作贺道:“恭喜又得一位尊宠。那长卿病重之信,弟想起来了。数月之前,东厂靳直点了秉笔,要收罗时望,因长卿名誉甚重,叫人来致意,说要特本保荐。长卿本欲弃官,因家贫需此微禄,所以托病辞绝。靳直不信,屡遣亲信之人来探听,长卿竟告了三个月假,在家养病。恐靳直探察,吩咐家人,俱说病重。任公家人进京大约正在此时。”又李道:“这不消说了。我一路担着无限忧疑,岂知不特不死,并未病,其乐何如?今日须痛饮至醉,一则替长卿庆不病之喜,一则与你叙久阔之怀。但我囊无一钱,吾弟可有余赀,足供平原之饮。”双人道:“穷儒馆谷,虽是无几,然十日之饮尚觉裕如。”因叫意儿去打了十斤酒,又买些菜。小二送进热水,又李洗过了脚,坐下对酌,说些新闻,讲些时政,这十斤酒不知不觉的都饮尽了。正是:
他乡遇故传佳信,久旱逢霖中圣人。
双人道:“弟明日要留此一日,去看打大言牌,吾兄有兴同去一看,到后日回南何如?”又李道:“我此时得了长卿确信,其兴百倍;且为着靳直之事,正要物色英雄,虽出处未定,不得不且尽目前,明日陪吾弟同去便了。”睡至五更,小二来催又李起身。又李道:“我因遇着这位乡亲,已不进京,要同去瞧大言牌哩!替我也煮上些饭罢。”小二道:“这大言牌是难逢难遇的,如今也想回来了。”又李、双人吃饭后,带着意儿,问了路径,竟投东门外大法轮寺来。正是:
七煞旗边踢元武,九莲台上倒观音。
第二十二回 倒擂台救出一双姊妹 解邪咒团成两对夫妻
又李走出店门,只见男妇挨肩擦背都是看大言牌的。一路随行逐队,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