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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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内心寻思着,假如我的余生只能自言自语,那会怎么样呢?假如我再也不能对人倾吐我的心里话怎么办?我回头看看那幢学校大楼,猛地抓住辛迪的手臂。“怎么啦?”她说道,转身看着两辆巡逻车一一红白色和蓝色一一开到学校门口停下。车里钻出穿警服的人,大步迈向大楼,在门口站住,与穿卡其裤的那个男人谈了起来。正在告诉他,正在告诉他。接下来,警察就该从贴胸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罗伯特去年在圣斯坦尼拍的一张照片,坐在圣母像下的台阶上,穿着马球衫,就是从纽约到莱克普拉塔时穿的那什。
我曾给了我婆婆一张,她把照片夹在烫金框里,放在床头柜上,床头柜里有餐巾纸和安眠药。我似乎看到她将照片递给博比,他拿到照相馆去加印,手指点着下唇,琢磨着找到我们时对付我的最佳办法。
那几个人开始往里走。我似乎看到他们三个在办公室里弯腰看一扎马尼拉纸文件夹。我想像着他们翻看新生档案,向五年级教室走去,看到罗伯特后与老师耳语几句,将他带出教室。我觉得这一切像罗伯特圣诞节得到一本活动翻转书,所有的小画面动得很快,立即形成一个故事,那是我生命终结故事的序幕。
“那两个警察到学校里去干什么?”我一一见到这情景全美国唯一慌了神的女人一一说道。
“开学第一天他们都来,”辛迪说,“给孩子们讲话,告诉他们不要与陌生人谈话,不要乘任何人的车,只与认识的人在一起,都是些常规。”她斜眼看看停车场。“我看那人是布赖恩特警官。虽然我与你不熟,但我还要说,我不愿结识比我年轻的警察。”
“是吗?”
“没错,”她说,“他足足比我小十岁或十二岁。另一个我始终记不住他的名字,但他更年轻。”她看看我。“你没事吧?想要一杯咖啡吗?”
说出当时的感受好像有点傻。也许这感受纯属化学释放,肚子里的胀气跑了,头里的嗡嗡声也消失了。也许纯粹是因为知道在警官眼里,我孩子不过是与众多孩子没啥两样的一张脸而已;在那女人眼里,我只是个不起眼的某个孩子的母亲而已。也许因为贝迪谈论自己女儿的那种口气混合着害怕、自尊与怜爱,善良的母亲在孩子年幼时流露这种感情犹如出汗一样自然,而这种混合物就是我十年来的燃料,燃烧着我这个炉子里的火焰。或许是因为她用粉红色布块擦去白色太阳镜后面、蓝眼睛下涂成浣熊眼圈式的染眉油的动作。或许是那口与我不同的纯南方口音。或许是在知道警察到学校去只是关照孩子要小心之后所产生的轻松感。不过,一个陌生人正在注意我孩子,它让我产生的恐惧不亚于看到他父亲开车来找我们:一辆租来的车停在拐角处,他父亲的手臂曲肘搁在驾驶座窗外,用他浓厚、有说服力的声音招呼道:“嘿,伙计。”
或许我想起了女性间的友情,想起了与温妮、与格雷斯之间既是姐妹又是朋友的感情;想起了小学里与布里奇特?福利的友情,这种友情延续到她父母搬到岛上为止;想起了高中里与迪伊?斯坦普尔的友情。对我而言,友情多多益善,我一贯不是那种背着丁零当啷大背包旅行的姑娘。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博比才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因为总有一群入围在他身边,面对他,听他说,看着他,哈哈大笑。
我总有干不完的活:在面包房给炸面圈填果冻,赚钱读护校,帮格雷斯写论文,坐出租车送父亲去医生办公室,寒冬腊月停止供应暖气时等修理工来修理管道。可我身旁总有亲密的女友。看看辛迪,听她轻松地倾吐,使我想起友情曾经对我是非常重要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坐在公园长凳上,在双人床上横躺,站在女厕所的水池旁,将电话拉进厕所间,张开嘴,一吐为快,将那些半数时间里得用性格粘在一起的零零碎碎的、感觉不到的自我吐出来。可后来,博比毁了我的友情天地。他不喜欢我的女友,骂迪伊“荡妇”,骂温妮“相公”,骂格雷斯“一脸苦相”。他向我公开了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就像野兽一样占据在友情天地的中心位置,随时准备将友谊撕得粉碎。
“那么,博比本人怎么样呢?”有人会说。
“不错,不错,好极了。你知道,他很忙。”
“一切正常吧?”
“正常,一切正常。”
我这多半生就像鲠喉鱼刺,永远也吐不出。但我已习惯了。博比说了一个秘密,说我究竟是什么人,而我现在有了另一个秘密。或者说是弗兰,贝内代托有了件不能说的事,喝啤酒、吃肉末夹饼、喝咖啡时不能说的事。但贝思?克伦肖对自己的生活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谎言比真话容易得多。也许我已擅长说谎话了。
几分钟后我就知道,我们只是偶遇,辛迪不是帕蒂?班克罗夫特机构的成员。在微型货车里,她说她最好的朋友夏天去了加利福尼亚,她同情我离婚后的艰难,见我座位下放着果汁箱和饼干包装纸向我表示歉意。她在厨房里将咖啡脱去咖啡因,端上一盘小松饼。她谈笑时的表情、不时盯着移门外平台及水池的神态使我明白,她也像我,需要伙伴。她的生活有条不紊,不那么随心所欲,每周两个上午陪查德上玩具城,周三给洗礼教教堂的前辈做午饭,陪切尔西上芭蕾及体操课,还要上主日学校,卖雅芳化妆品。她一旦回到自己厨房的桌旁时,时间似乎成了拉长的块状物。
“我有一些旧东西,克雷格的母亲搬到公寓大楼后,我从她那里清理出来的。”她说,“在我地下室里闲放着,你缺什么就随便拿。窗帘啦,椅子啦,什么都有,我有一个中学时的女朋友,急着买了大件,大衣橱,装饰了娱乐室,等丈夫跑了才发现自己连买张椅子的钱都没存。她足足在家里傻站了大半个星期。”
“没错。”我说。
“现在要吗?”辛迪说,“下面堆得乱七八糟。愿意的话去看看。有些还很好看。不是真好看,是拿得出手。而且干净。克雷格的母亲真爱清洁。”
我想,是我们的孩子给了我们勇气。罗伯特上一年级时的第一天,我是靠想像他那副坚定的肩膀度过的。足球比赛时,教练冲着他喊叫,他却昂起瘦骨嶙峋蚵尖下巴,露出自尊不容侵犯的神态,使我没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想起了他曾想方设法不让我披露他对新学校、新名字、新生活的恐惧,想起了他如何决心独自遨游在那天上午我见到的孩子们中间,只剩本尼和他的书包作为救生衣。他正开始一种生活,一种属于罗伯特。克伦肖的生活,他要给自己确立位置。我也是如此。都是该死的博比?贝内代托,我也是如此。也许我应该藏在窗帘后隐身。也许帕蒂?班克罗夫特认为那里最安全。也许许多女人会这么做。但我不会。为了生活,为了真正的生活,我改变了发型,改变了服饰:改变了姓名和住址。我需要工作,需要朋友,需要立刻改变封闭的、只有薄地毯与褪色长沙发的小公寓,我要将它变成一个有生气的地方,使那里的住户过上普通而平静的生活。
“我确实,”我说,“需要一些窗帘。”
“好啊,”辛迪?勒尔巴克将其南方口音拖得更长、更深沉,眼睛更亮,笑得更开心,牙齿上还沾着一抹口红。“朋友,我们来装修一下吧。”
第 四 章
罗伯特第二周的学校生活开始了,他喜欢他的同学,喜欢他的老师,睡眠少了,话儿多了,只是还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多。于是,作为我们到莱克普拉塔一个月的标志,我破费买了一加仑奶黄色油漆。一个月来,恐惧从我肩上紧张的肌肉中渐渐释放。一加仑的油漆绰绰有余,可见公寓的客厅有多小。我在厨房里挂了一幅从辛迪地下室里找到的刺绣,上面用交叉针绣着一句话:“愿你入天堂后魔鬼才得到你仙逝的消息。”长沙发靠背的上方挂了勒尔巴克太太的旧阿富汗彩色挂毯,长沙发两端竖着几个靠垫。我在辛迪的地下室里还拿了一把旧橡木摇椅、一幅带枫木框的海景画、一床蓝黄大丽花雪尼尔床单、一套樱桃图案的半截窗帘、一些眩目的亮丽的条子垂帘。“你拿定主意要这些东西吗?”
我们把这些东西装进微型货车后部时,辛迪说道。她帮我把这些东西搬进波伊斯蒂道的公寓,脸上并没有露出施舍者的神态。她只环顾了一下居所,点点头,似乎离婚或婚姻错位后也只能这样。她就是这样的人:现实,但并不残酷无情。“你可用这个来漆。”她说道。油漆不用花多少时间,因为地方实在太小。当我将楼下漆好时,看上去还真带点妇女杂志里经济装饰的味道。只是百叶窗还紧闭着。顶灯也整天亮着。
“这儿变样了。”罗伯特放学回家时说道,同时将书包往桌上一扔。
“你不喜欢?”
“变样了。”晚饭时,他一边低头吃拌黄油的意大利面条,一边咕哝着。学校很好,本尼很好,伯恩森太太很好,面条很好。孩子说“很好”,意思是他不想说话。我曾在急诊室里注意过父母亲疏忽了这一点。孩子在说很好,很好,很好,而爸爸妈妈则会无休止地追问,像那些拿着尖尖的银制小仪器的牙科医生。孩子们将“很好”作为奴佛卡因麻醉药使用。
“满屋子都是油漆味儿。”罗伯特说。
“一两天后味道就会消失的。”
“你刷了油漆,看样子我们得长住了。”他最后含糊不清地说。他的声音空洞沉闷,带点微颤的哭腔。
“会好的,宝贝儿。你会明白的。你会交更多的朋友,参加体育活动,发现周围好玩的事儿。等我找到工作,我们也许再找大一点的地方住。”
“我可以给安东尼写信吗?”
“不可以。”我说。我抚摸着他的手臂。我皮肤上有黄色油漆,像淡淡的秋月。“我知道你确实难受。你近来乖多了。也许某天情况会发生变化。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有家庭作业。”他说。
“我知道,宝贝儿,但我想说一会儿话。”
“我想先做作业。”
晚饭后,我们一起坐在长沙发上看情景喜剧,是几个家庭之间的争斗,半小时后和解,无论人物说什么、做什么,画面外的观众都会哈哈大笑。与罗伯特谈话从来不能正面谈,我总要在沉默中等待他的话语游向我。就像我与博比在巴哈马群岛度过的一星期所见到的情景,当我们潜泳离开一块陡峭的暗礁时,大海深色的阴影里出现亮丽的鱼,急速游过,转瞬消失。罗伯特的话语就像游向我的漂亮的小鱼,然后消失在大海深处。我们将碗一一两只不值钱的瓷碟、两把叉子、一只平底锅一一放进水池后,罗伯特坐到我身旁,我搂着他。从他还是小娃娃起,只要我们坐在一起,他就会捧一缕我的头发来摩挲他的脸颊。与吮拇指或咬指甲一样,这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一种习惯。博比看到就生气。“弗兰,这他妈太怪异了。”他说。现在,我头发剪短了,罗伯特无法再摩挲,但我可以低下头,靠近他,至少头发可以离他近些,他可以闻到它,感觉到它。只要不影响安全,我打算留长点。
“贝尼的父母是从古巴来的。”他说道,眼睛在电视亮光里闪闪发光。
“许多人到这儿来都因政府对他们不好。多数到了佛罗里达。这是美国的最南端,再往南就到古巴了。”
“他母亲不怎么会讲英语,就像平托太太主要说意大利语一样。”
“年龄大了再重新学一门语言不容易。”
“班里的乔纳森说,在美国的人只能讲英语。真蠢。布鲁克林的人都讲另外一种语言。至少多数人是这样。”
“但愿本尼能教你一些西班牙语。”
“你怎么不懂意大利语?”
我耸耸肩。“我会说‘多漂亮的脸蛋儿’。你还是婴儿的时候,街上每个见到你的太太都这么说你。”他没在看我。
但我看到他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乔纳森说他家后院有个游泳池。”
“前几天与我一起喝咖啡的太太,记得我告诉过你她有个女儿在读四年级。她们家也有一个游泳池。”
“在地面上还是在地里的?”
“什么?”
“乔纳森说,他家的游泳池是在地里的。他说地面上的游泳池不值钱。”
“我遇到的那位太太,勒尔巴克太太,她家的游泳池可以说是两者兼而有之。因为她家的游泳池建在后房的平台里,比院子高。你会看到的。她希望你去游泳。”
“乔纳森有点古怪。”罗伯特说。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眼睛半闭着,黑玛瑙般的眼睛在眼皮与浓睫毛下闪烁着。
我听到他的呼吸加深了,听到厨房的老钟秒针在一颤一颤地踱圈,听到外面波伊斯蒂道上轻微的汽车声。我们两人开始瞌睡起来。梦乡是避风港,在那里,至少有几个小时世界会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确定:我们两人就都能想像着,我们还在我们原本所属的地方。或者曾经所属的地方。
也许罗伯特会梦见日常生活;梦见早晨的那些情景一一他下楼走进布鲁克林的蓝白色的厨房,油毡上洒满阳光;梦见一天早晨他父亲在吃咸肉和鸡蛋,用半片吐司推着盘子里的食物绕圈,妈妈站在炉子旁,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别生气,妈,”罗伯特已说过几次,他极力想恢复事态的原状。“你不戴眼镜更好看。”
电话铃响了,我们吓得直往后缩。铃声在寂静的房间内显得很响,很陌生。我们俩停下来,似乎我们在玩“红绿灯游戏”。不论此人是谁,这人还是费尽周折找到了我们的行踪。我吓坏了,不是因为声音太响。而是因为罗伯特脸上的表情。那表情混合着强烈而又陌生的希望与恐惧,令我极想扭开头,就像你扭开头不愿看别人哭泣一样。我不知道谁来的电话,但我知道罗伯特心中想到的是谁。
“接电话,妈妈。”他最后说道。
背景有噪音一一有线广播的啸叫声和喇叭声、硬币掉进付费电话机内的清脆的“叮铃”声、电话辨认并接受付款的轻微的“喀喀”声。当当,当当,喀喀。我知道电话的另一端是谁了。帕蒂。班克罗夫特常说,她害怕出现任何追踪她的女人的企图。她将她们称为她的女人,似乎她在督管着一群婆婆妈妈,或者说她像妓院里的鸨母。听到这些噪音后,我一定全身松弛了下来,因为当我抬头看罗伯特时,他的脸色又是一片空白,他知道了,打电话的不是他父亲。
“我的上帝,这孩子能看出你的心思。”博比有时这样说。他说这话时心里很嫉妒。
“伊丽莎白,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工作。”帕蒂?班克罗夫特说,背景处有人在呼班机。
“贝思。”我回答道。
“对不起,你说什么?”帕蒂。班克罗夫特说。
“贝思。贝思?克伦肖。”
一阵沉默。“好吧,嗯,”她说,“贝思,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工作。当家庭健康护理。遗憾的是,你没有护士执照,不能当护士,而且有也很难安排。这是我们找到的性质最接近的工作了。工资不错。很遗憾,没津贴,只能这样了。
他们明天会给你打电话的。”
“谢谢。”我说,“我刚在想,整天无所事事,真快疯了。”
“你得有耐心,”她说,“我们清楚该怎么处理。”
“我甚至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我又说道。
“哦,那是个疏忽。”她慢慢地把电话号码念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