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伞下人-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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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他翻过身去,把背朝向了她。
这是一个如此宽厚的背,他有着坚挺的脊梁,肯定跟他十四岁就当兵有关。她轻轻抚摩着他的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此喜欢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一种男性的气息让她陶醉。深深地爱上了他,尽管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她预感到,该发生的都会发生,她盼望那一刻早早到来。
她发现了一根头发,一根长发贴在他纯棉的T恤上,很长。这不是那个姓孙的娘们儿的头发,她没有这样的头发,她的头发是灰褐色的。也跟自己无关,还没有机会不小心把头发遗落在他的身上,那一定就是另一个女人的,该死的家伙,他还有别的女人吗?会是他妻子的吗?她为什么一点不厌烦这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发现呢?如果这是从雪狼身上的发现,她会怎么样?
回过头,她看见了雪狼的阳光微笑,忽然发现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善于洞察的笑,把一切尽收眼底的笑。她脸有些发热,又看见那束白色百合,她哪儿都不热了,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把脸贴在方子坤有些微潮的背上,他一定在悄悄出汗,跟室内的温度无关。
要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为他,也为自己。
举着蝴蝶伞,烈日当头,她相信自己的脸上一定充满了阳光,也有了阳光下如此阳光的微笑。社区的超市里人不多,懒洋洋的七月的午后,冷气给人强打起一点精神,惟有她像是充满激情地在购物,在花样繁多的食品中做出选择,找一些自己会做的,提着满满三大袋东西回来了。
方子坤在通着电话,好像在跟律师讨论合同的事。她走进厨房,冰箱变得饱满了,取出制冰盒,它放了太久,倒掉,重新加了水,把刚买的长城干红葡萄酒也放进了冰箱里,听着客厅里传过来的方子坤的声音,他的声音真好听。
差不多听明白了,不是在跟律师通话,是他的一个朋友反对他跟报社的合作,这种投资风险太大,因为永远无法控制,中国媒介的主权在政府手里。他说:“没关系,这是广告专版包版合作,我不上新闻稿,闯不出事儿来。再说,社长是我的老战友,我当班长的时候,他是连长。我当连长的时候,他是团长。阿婆说,在中国,只有三种关系的人最亲。”
她走进客厅,方子坤又坐回沙发上,亲昵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在旁边。
“哪三种人?一是老乡,二是战友,三是同学。除了同学以外,阿婆这方面有经验。不说这些了,当然了,不是我要把阿婆挂在嘴边,阿婆是我的指路明灯。你?哥们儿,歇菜吧,好意收下,暂存一秒,通通退回!我在哪儿?不告诉你(笑一笑,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神通广大,我的手机丢了,你的手机号下辈子我也记不住,怎么找到我的?今天晚上?不行,我不住在饭店,不回去,你别来,七月十三号我住在天安门广场!再联系,宝贝儿。”
叭地一声,她打开听装的可口可乐,想递给他,现在改变了主意,放在茶几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方子坤拿起可乐,笑了,看着她。
她明白,是让她说话呢,她就说:“你管哥们儿也叫宝贝儿?”
“哪有哥们儿呀,商场上都是利益关系。”方子坤咕咚地一口气喝下一半,抹了一下嘴说, “你倒是有哥们儿,这电话响了三次了,我没接,估计是你那个欧阳打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是欧阳?”
“就是说,你还有其他的哥们儿?”
电话铃又响了。她拿起电话,说:“张姐呀?我,我开手机干吗呀?我上午去十三陵了,瞧您说的张姐,哪能把老雪放在那儿呀,再把皇帝给吓着。对,是去看一看,我想好了把老雪放在哪儿了张姐。怎么样?百分之百是盗版的(也笑笑,看了方子坤一眼),那是,不是为了给公司省钱,不买盗版的会让人觉得咱总办各个缺心眼,没说你啊张姐,都是我的错,星期一我去写材料。是您打的电话吗?(吐了一下舌头),我听见了,在卫生间呢,没法儿接。对,是来了,我的例假从来不准。晚上到公司收看实况转播?我就在家看吧。不,我也不在家,您告诉曹主任,张姐,我比他想象的还要关注今天的事儿呢。好,就这样,张姐,再见。”
她放下电话,看见方子坤点燃了一支烟,低着头。
笑一笑,她说:“我哪句话让你生气了?”
方子坤站起来,还由衷地叹了口气,说:“思哲,在你家我不自在,我挺别扭看见老雪的照片。”
她也站起来,走过去,把雪狼的照片扣在了骨灰盒上。
“别,思哲,别让老雪看着自己,谁要是真敢看自己的话,没准就把自己吓着了。”方子坤说,走过去,把雪狼的照片又立起来,“老雪爱这个世界,爱生活,爱你,爱他一切他想爱的。但你不能把老雪的骨灰总放在家里,阿婆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希望。阿婆老了,她不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就是我爱阿婆的原因,阿婆总有经典的语言冒出来,句句都是飞来之笔。”
方子坤走到过厅,要换上鞋,提起来旅行包,又走回来。
“你,你要去哪儿?”她问。
“我很忙。谢谢你思哲,谢你陪我去开车撒野,谢你加鸡蛋的方便面午餐,谢你能这样地看着我,女人的这种目光,我只保留在十八岁的记忆里。”
她有点紧张,又有些不悦,拽住他的旅行包,说:“别走,子坤,我什么地方让你生气了?”
“没有,你太多心了。”
“你不是说今天什么都不干吗?我买了东西,晚上我好好给你做一顿饭,我们一起看北京申奥成功呀。”
“别忙了,思哲,我不知道你今天不舒服。要知道就不带你去疯去癫了。”
“我没有来!”
第三部第十二章(2)
方子坤怔了一下,两个人同时有些意味深长的尴尬。片刻,他才无奈地摇摇头,郑重地看着她,说:“思哲,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打起世界大战来。”
他以为她明白了这句话,实际上不明白。
明白方子坤这句话的含义,是以后的事。她不想牢牢抓住方子坤,是想牢牢抓住自己,可她抓不住,第一次明白她抓不住什么,因为二十八年来她几乎就没想要抓住什么。
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方子坤分明看见她流泪了,没有她想象中的迟疑和停留,反而加快了转身,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把心关上了。不,不,谁说过中国人可以说不了,而北京人要说的是决不,决不!
她神奇自己的速度,惊愕自己的勇气,当听到北京2020吉普车惊天动地的发动机启动声时,她也启动了自己,冲出门,飞快地用钥匙锁上门,转身跑到了吉普车前,拉开门,坐了上去。
“好,我带你去电话局。”方子坤说。
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她相信自己愿意陪他一路,一陪到底。
无话,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她的脑袋里也是嗡嗡作响,呼呼地喘着粗气。换挡的时候,她听见了齿轮跟齿轮撞击的声音,惨烈,然而当他开了吉普车冲上不可能撞上的高坡急速换挡时,也不曾发出这样的声音。
在最紧迫的时候,他没有乱了手脚。现在,她感觉到他有些乱了。自己也是一片混乱,无法理清心绪,不知道是对是错,在嘈杂的声响中反而平静下来。
方子坤伸出手,一下就搂住她的肩。
“放开,别这样!”她大声说,“我的车还在饭店呢,只是顺路搭你的车。”
是一种解释,突发其来的事实如此的解释,她一下感到舒服多了,至少在这一刻是抓住了一种体面。
方子坤紧紧握着方向盘,她看见他手背上暴出的青筋,是一种夸张的掌握。好一阵,她侧过脸,看着脸上似乎很平静的他,手轻轻抚摩着他的手背。他把手移开了,打开了音响,把声音扭得很大。
远离心愿不想走近你的伤悲,
你的眼泪是一道风景永远最美……
方子坤的车上居然也有这一首韩磊唱的歌,她真的有些吃惊不小,因为这首《永不后悔》并没有流传开来,她不知道原因。没有听到第三句,方子坤又关上了录音机,他的手机响了。
“是我。晚上我不回家,阿婆让我把沙发搬到电视机跟前了,阿婆要独自一个人看莫斯科,阿婆说她认识普京,也许今天能看见俄罗斯总统。阿婆可不瞎扯嘛,可她是多么可爱的阿婆呀!阿婆肯定看不到二八年的奥运会了,可阿婆说,点燃北京奥运圣火的人,是一个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人点燃的,这是阿婆的预言。我?我在开车。什么?公安局?不,我去电话局。噢,噢,我知道了,我去公安局。”
方子坤把手机狠狠地关上,脸色铁青。
“怎么了,子坤?”
“在大街上认识,你得叫我叔叔吧!”方子坤厉声说,他在跟自己较劲,“你比我女儿大…
…大多少?我不知道。对不起,我想发火,我总想跟自己发火,跟别人无关,但我真想,真想当你的叔叔。”
“叔叔,告诉我,去公安局干什么?”
“思哲,我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就两个目标。”他看着她,认真地说,“一个是送我阿婆到天堂,一个是送我女儿到国外。阿婆九十八岁,离天堂不远了,女儿十五岁,她以为她一直在美国呢,居然跟同学一起砸了自动饮料机,就为喝一听可乐!我跟你打赌,她不敢砸,但她敢放哨,被人轻而易举地就抓了舌头了!”
“什么叫抓舌头?”
“天啊,你们这代人到底懂什么?抓舌头,就是把对方的哨兵抓来,供出让自己人大吃一惊的秘密!我女儿跟谁都是敌对方,我,她妈,学校,阿婆,还有她自己,现在又多了一个公安局!像我阿婆一样,打死不招,宁死不屈,我这催命的女儿啊,她早晚定会气死我!”
“别说了,话太多,赶紧去!”
“先到电话局,把你家上个月的电话清单打出来,也许你就能够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的另一个电话。因为北京都是十点钟才起床,正是你们做工间操的时间吧?老雪没准就会给晓羽工作室的人打过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们十点钟要做操?”
“我也是国营大企业机关出来的人啊!”
就是这时候知道的第一个秘密,当年银色富康被撞,原来就是这个方子坤。第二个秘密正在走近,但方子坤阻止了它被揭开的时间,不想让她见到他的女儿,把她先送到了昆仑饭店,拿着电话清单走进1108房间,方子坤说,就在这儿等他回来,用饭店的电话还不用花自己的钱,就是说,是一次不要付出代价的免费电话寻找。
她没有提出回家,吉普车的屁股正对着银色富康的屁股,她有机会试探一下自己真的是不是想走,走到自己的车前。在停车场上,方子坤没有给她这个装模作样的机会,一下车就把旅行包递给她,一边翻着电话本一边准备打电话,似乎是想一个公安局的熟人。
就这样走进了1108客房。
她有点拘束,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甚至是强烈愿望)走近方子坤,但看见宽大的客房和宽大的床,还是意识到准备得并不充分。方子坤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她没有听见冲马桶的声音,她敏感地意识到,方子坤也准备不足,肯定是在匆忙地收拾女人的用品,她甚至怀疑那个姓孙的娘们儿会不会把内裤洗了留在卫生间。
“你查电话,躺在床上,然后美美地睡一觉,今天肯定要熬夜。”方子坤把电视机打开,将桌子上的零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我还得看看阿婆。阿婆晚上永远只喝粥,七种粗粮和豆子煮在一起,阿婆不做八宝粥,她说七种粗粮足够让她健康又保持体形的了。我可爱的阿婆要知道她重外孙女正在公安局嚼着口香糖等她爸爸来接她,估计粥也不喝了。我先走了,别接电话,我怕吴老板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立即能搜寻到一万个理由赶来,你好像不太喜欢他?不说了,我赶紧去,先看阿婆,女儿在公安局应当多呆一会儿,以便她有足够的时间总结教训。”
“好。”
她说,笑了笑,只说了一句好。
“你又咬嘴唇了。”方子坤关门前朝她做了一个鬼脸,说:“别跑了,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我总希望有人陪,因为只有孤独才一个人受用,而快乐是需要分享的!何况这一天不仅仅是北京人快乐又紧张,萨马兰奇可能比中国政府还心跳呢,台湾奥委会那哥们儿不错,你看看,关键时候还得是亲人才做劲,所以,快乐的时候亲人们应该在一起,对吗?”
第三部第十二章(3)
“好。”
还是一个字,方子坤一开口就要说出一长串话来,像七零八碎的线头四处飘忽,但最后总能归纳到主题,成为一根绳子让你清晰可辨,一目了然。她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要不要也用很多话来形成交流的对应,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时,她的话不可避免地就少了,变化的不仅仅是形体,表情,眼神,包括话语。
她点燃一支烟,很高兴我是如此善于倾听的人(朋友们都说这是我的长处),她证实了自己有一个可以信赖又体面的倾诉对象,这时候,她说到了小马车。
小马车摆在电视机上面,像雪狼挂在客厅里的蝴蝶风筝一样,是一种永远跳不出视线的存在。风筝的骨架是山东竹节做的,后来她才知道,小马车是山西桃木制成的。
方子坤的祖籍是山西人,这是一个意外,因为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从未见过他吃醋,而且他从骨子里拒绝醋味。这真是一个意外,山西人拒绝酸醋,那他一定就是从一开始、很小的时候就背叛了故乡。
小马车是他爷爷做的。他的爸爸永远不会忘记是坐着一辆马车离开故乡的,才有了方氏家族的辉煌,爷爷不希望父亲忘记故乡,死前就把他亲手做的小马车传给了父亲。父亲在一九九二年长江抗洪抢险时,带着一个连的突击队用身体阻拦长江怒发的洪水,上校带着他的由连长以上干部组成的突击队消失在长江。
他又重回了部队,父亲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转业回到故乡,但父亲已随长江而去,留下了他最喜爱的小马车。
桃木小马车,父亲告诉他,从爷爷的爷爷开始,故乡的人一代一代传下来,说桃木是可以避邪的。后来躺在床上,和子坤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方子坤说,爷爷一开始就错了,桃木避邪该做的是一把刀,桃木刀挂在家里才避邪,可爷爷偏偏做了桃木小马车,他不信邪,但特别钟爱这个小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