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王朔无知者无畏-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致。平时我是同意这个观点的,但在大众文化的具体操作中这是不能容忍的。已成名的作家改也难,这个事还要从娃娃抓起。 我想从我们这一代在我手上建立一个模式,一个生产线,每年都有合格的功能各异的写手源源不断定下生产线,补充到大众文化的建设高潮中去。伟大的、天才的、独一无二的作家是可遇不可求的,那是奇迹。而我们的日常生活则需要大批兢兢业业的踏踏实实的心中只有别人惟独没有他自己的写作工人。没有他们,我们的生活也会寂寞。时代发展到这一步,这样紧张激烈,我们的感官需要也是空前的,在吃喝技摄睡的同时,耳朵眼睛和身体所能牵动的副交感神经都有权索取刺激,就是说,要有动静,大量的动静,一刻不停的动静,只要打开电视,拧开音响开关,它就要在里面,而且种类齐全,想心惊吗?有!想感伤吗?有!想乐一下吗?也有!这是人民的愿望,作为一个商人,有义务满足他们,用时髦的话说,这就叫“双赢”。 你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头脑像一个计划经济时代的国家计委工作人员,一想,就是全国如何如何,从这点上说,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商人。对于我的宏伟设想,时大鹰没说什么,从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儿由着我胡闹的意思。特别伟大的愿望如果不亲眼看着它结结实实摔到地上,事先讲道理一般很难被听进去。他转身去俄罗斯拍他的《红樱桃》去了。九五年夏天,我每天煞有介事地去办公室上班,签了一批作家,找了一拨小孩写手,按类型开始组织人手写剧本,花钱如流水。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其实我也并不懂应该怎样写剧本才算符合大市场的要求。这期间我们曾和香工港麦当雄工作室有过合作,还有其他一些香港影视公司的朋友听说我们搞了这么一摊子,主动前来给我们提供业务上的帮助,看看有无合作的可能,意即能不能找到他们合用的剧本。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商业电影导演和制片商,教会了我一些做商业电影电视剧应该具备的基本眼光和整套工艺流程的设计方案。这时我才发现,很多香港电影公司已经进到大陆来了,在北京和其他主要城市设立了常驻机构,抓人才抓题材。他们看准了大陆在大众文化市场上的空白点和无序状态,尽管当时他们大都还没挣到钱,也叹苦经,但其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前瞻姿态已经十分突出和醒目了。 那时我还很乐观,认为大众文化必须建立在本士土壤上,这是我们的天然优势。一些美国影片公司驻北京人员的观点也支持了我的这种自信,他们讲:电影,美国可以横扫全球,电视剧没这个成功的先例,一定要本土化,他们若介入也只是以资金的方式,编导、演员、故事、趣味一定要中国的。 麦当雄讲过的一句话没有引起我的足够重视,他讲他发现一个规律,凡是在内地受欢迎的剧目拿到香港去不见得卖,反过来,凡是在香港卖的拿到内地就一定卖。他的结论是:要搞就搞合乎香港趣味的。我只听进去了他的前半句话,内地的戏拿到香港不卖,也只是在更强调内地香港社情民心不同这层面上听了进去,反证了我认为香港影视剧在内地终难成气候的坚定观念。后半句,香港的戏拿到内地一定卖!我不以为然,因为我不看。这就是以偏概全了,这就是一时障目,不见泰山了。我还以为香港戏仅限于粤语方言区和中小城市那些半文盲的民工和情感幼稚的中小学生范围内流行,孰不知中小学生已经长大了,开始上大学或者进入社会工作,香港电影电视剧流行音乐合力经过十数年默默的群众普及和“从娃娃抓起”,星星之火正在燎原,两年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将感到它的灼人温度,看到它在我们面前无处不在地燃烧。 麦当雄借给我看了很多香港录像带,一开始多是他那个工作室拍摄的片子,后来超出了这个范围。我正经看香港电影,大约就是从那时起。那之前,我对香港电影的认识也就是老“风凰”“长城”拍的《画皮》《三笑》什么的,再就是王晶那些胡闹的片子,觉得很吵,看两眼就烦了。惟一印象好的是在赵宝刚家看过一部刘德华和吴倩莲演的《天若有情》第一部,觉得吴很动人,刘也算劲头十足。从麦当雄那里我多少对香港电影有了一个新的观感,凭良心说,有些片子拍得相当不错,大陆拍不出来。《跋豪》《英雄本色》《赌神》这些黑帮片或叫英雄片拍得都不逊于好莱坞,周润发是个了不起的明星,刘德华早期也好,周星驰好坏参半,成龙在《红番区》之前那些警察系列一般,不那么过瘾。看《阿飞正传》是个始终被感动的过程,心中暗惊,香港也有这样好的艺术片,后来知道此片导演叫王家卫,又看过他的《东邪西毒》《重庆森林》。窃以为这个人是给香港电影拔粪的人物,有他在,还真不好讲香港是文化沙漠这个话。还有关锦鹏、许鞍华,那些片子拍得也一点不寒碜。年轻的里头有个陈果,拍的《香港制造》《去年烟花特别多》,那是正经的艺术片,连那个沉闷劲儿和大陆的那些年轻艺术片导演的作品都很相像。还有“银都”拍中过的一个《童党》,好像是张鑫言的,也好。还有一部最近看的,《飞一般爱情小说》,导演不知是谁。好看得不得了,手法之流畅诡异,大陆年轻导演倒显出笨,拍东西太使拙劲儿。有一天,我曾和一个香港电影热爱者互数香港电影和大陆电影的好看片子,他说一个,我说一个,说了一会儿,我这儿没了,他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尽管感情上很难接受,我也不得不承认,在商业电影这一块,香港远走在我们前面,说香港电影、印度电影和好莱坞电影在全世界商业电影市场三足鼎立,这也真不是瞎说。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点悲观,主要也不是香港电影难以企及,而是我找的那些写手实在不行。也不要你有思想也不要你有灵气,甚至都不要你出构思,只是要你在既定的故事中加进一些人话,这就做不到,一写就是假招子一写就是假招子,好像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别的不知道,恋爱总谈过吧?为什么一男一女相遇都不能说点可人疼的话?我非常不愿意讲年轻人的坏话,因为他们不会老这个样子,还有未来。但我还是要说,他们中的很多人,包括那些自以为敏感时尚的艺术青年,都不大会说自己的话了。港台流行音乐已经替他们把他们要说的话说了,当他们想自我表达时,总是有现成的句子供他们表达,句式,语感,所传达的情绪非常接近一句不知什么时候飘进耳朵的流行歌词。有的听上去新鲜,有的也有趣,但大家都那么说,也就成了套话、时兴话,——他们小时候都是听港台歌长大的吧? 大众文化的转向总是先发生在街谈巷议之中,先发生在年轻人当中,他们是潮流的带领者,当他们都变了腔调之后,紧接着电影电视都会随之一变。 7 在“时事公司”的日子非常难熬。每天谈剧本,毫无炔感可言。那是做减法,这个不行,那个超出了我们故事想要说的事儿。我们想说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只想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几百集几千集电视剧的主题。那也没有多少花样,就是几个经典母题的变种:获姑娘式的,罗密欧与朱丽时式的,茶花女式的,基督山复仇记式的,像公共汽车,只沿着固定线路行驶。 把故事格式化,人物类型化,这似乎是简单了,其实是画地为牢,戴着脚镣跳舞。创作的乐趣和干劲很大程度上是靠想象力带动的,而这样的写作完全不需要想象力,想象力甚至是有害的,稍一飞扬便破坏了原来的设计。我干的就是这样一个工作,限制作者的想象力,不许他越雷池一步。我们靠什么推动故事呢?靠套路,一个套路接一个套路。套路有多少呢?没多少,顶多2凹个,估计观众忘了,就从头重复。什么人是最好的作者?就是那阅读面广的,文化底子厚的,也就是知道套路最多的,人称老奸巨猾的。干过这样的工作,我也对这样的作者肃然起敬,那很不容易,平地起波澜,没的写硬写,还要引经据典,有声有色,有时我想,这才是作家,中国文化的脊梁。 更多的时候我在想:这不适合我,打死我也干不了这种事,为什么我要装作对这种事感兴趣呢?为大众写作真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我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消失,我甚至忘了自己当初怀有的那份雄心和使命感,认为自己被时大鹰骗了,在办公室破口大骂:他他妈例是拍电影去了,留我一人在这儿受洋罪。 后来,投资人出了问题,后面的资金中断了,我的工作又变成找钱,美其名日:招商。印一大堆计划书策划案回报串测算什么的,把办公室的复印机都给印冒烟了,打字小姐也基本疯了,所有人派出去,到处投递,我也跟个疯子似的,四处找人磕项目磕合作,风尘仆仆,胁肩诌笑,总而言之一句话:磕钱。我见了多少骗子呀!中国的,外国的,中外合资的。在我的短短的经商过程中,最不堪回首的就是见人。本不是意趣相投,为了钱坐在一起,作相见恨晚状,说一些特别仗义的话,耗着,耗到大家没趣为止,临别还依依不舍,非对方远去,整个消失在夜色中,估计看不见了,才哑啦一声把自己的脸帘子落下来。每天夜里回家,我都在路上抽自个嘴巴子,问自己:你这是图什么?你混来混去混这么些年就是为了现在到处去装笑面虎,往酒囊饭袋那儿发展?过去我多好明,想见谁见谁,不想见的谁的账也不买,——就这么清高。抽完嘴巴子接着就是无限感伤。 最后,香港盛世长城广告公司被我们磕下来了,提出一个计划,接过我们所有剧目,由她们的客户广州宝洁公司出了一个四千万的广告盘子。彼时我已身心交瘁,这对我根本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不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像买盒姻那么省事,从立项到签约到实施还有几乎看不到头的漫长过程,这意昧着这罪我还要继续受下这时我见到了郑小龙,他刚从美国回来,重新接手艺术中心,雄心勃勃,准备开“长青藤剧场”,我在西郊龙泉宾馆把宝洁公司这个广告意愿连同我们搞出的百十集电视剧本都对他私相授受了。这对“时事”和叶大鹰是一个背叛。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我甚至都没想过煽一把情,跟郑小龙托付托付,含着泪那种:中国电视剧就瞧你了。我只觉得把一“雷”顶他脑袋瓜上了。 第二天早晨,从龙泉宾馆溜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情无比轻松,好像有那样的心声:什么大众文化建设,中国电视剧市场,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至此,我和大众文化多年调情,互抛媚眼,也叫互相利用的关系正式结束了。大众文化的商业本质和处处在交易的特征老实讲狠不可爱。怀疑大众文化的意义,甚至认为它无意义,因而颓废,自我否定都是从这些小地方滋生的。干这个,要很坚强的人,或者有足够的贪婪。不好玩!这是我在其中摸爬滚打一番后的感受。 那之后,还有几次机会有朋友邀我去操作文化公司,资金有德国的,美国的,香港的,我一般都是先蠢蠢欲动,待再往下,进入操作阶段,便哆嗦,往事历历在目,于是半道开撤。使命感总是有的,那也不能拿生活做代价。钱也是爱的,但也不能为钱把自己卖了。有一点儿钱的好处就是,不舒服的钱,敢不挣。 我想我还是当看客吧。 8 九五年是中国文化界最后的狂欢。那一年,有多部国产电影卖到三、四千万的票房。李少红的《红粉》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叶大鹰的《红樱桃》的上映都是当年的盛事。张艺谋拍得不怎么样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在北京还卖了280万,不像九九年《我的父亲母亲》卖个百把十万就在大报小报上告捷了。电视剧有《我爱我家》《宰相刘罗锅》。电影界“第六代”作为一个概念已广为人知,尽管在国内还未有票房成功者,但大都在欧洲小电影节胡乱拿了一片奖。张元的《北京杂种》管虎的《头发乱了》;包括路学长正在拍的《长大成人》,当时叫《钢铁是这样炼成的》;王小帅的《越南姑娘》;还有宁赢,当然她不算“第六代”,接连拍的《找乐》《民警故事》;还有周晓文的《二嫫》,正在筹备的《秦颂》;张元接下来的《儿子》;这一切已拍末拍将要拍的东西,尚未登堂入室,气氛已经哄动,也有满城春色。小说界也出了个“新生代”,南京的韩冬朱文,上海的须兰、张文旻,吉林的述平,湖南的何顿,北京的徐坤、邱华栋,都号称“六十年代出生”(据查也有个别五十年代出生的混迹其中)。中国文坛“奔走相告委员会主席”王干正在《钟山》及各种他的脚力所能到达之处为这批人大声鼓与呼,搞得各刊物一片手忙脚乱,纷纷拼凑人马,简单过一下脑子就开出菜单,“新状态”“新体验”什么的,名词是什么不重要,形容词是一日咬死的,连声喊“新”。“魔岩三杰”也是那年名声大噪的吧?总而言之,那一年的创作形势还算不得悲观,乐观主义者还可称之春水怒起,杂花生树。 悲观主义者的第一声不祥之蹄出自上海。老作家许杰临终前挣扎着艰难吐出五个字:摸拉尔姑娘。这是洋文“道德”的意思。据说这姑娘是“五四运动”时和德先生赛先生一起来的,后来走丢了,老先生的意思还是给找回来。接着,《上海文学》组织了一批复旦和华师大的博士生做了一个研讨会,批评当今创作的“媚俗”倾向,引发了后来的“人文精神大讨论”。 “重建人文精神”这一提法的发明权是属于王晓明还是张汝伦我也搞不清楚,因为很快这一讨论就开锅了,众声喧哗,能看得清嘴脸的只有匹马冲出阵前将手中狼牙棒舞得车轮也似的小将王彬彬,从他那开始,捉对儿厮杀,大家战个鼻青脸肿。我倒也不是说人身攻击是他先搞的,得了,我也别绕了,我就是这意思,算不算攻击他可以自辩,冲人身而去他是明的。我的意思是我赞成他这样,这是符合中国国情的文章作风,空谈理论如同打太极拳老百姓不知道你冲谁,以为您自个在那儿锻炼身体,点了名就清楚了,噢,原来是这位和这位掐。所以张汝伦也不要自己在家生气,觉得好好一番高论被王彬彬搅了局,理论问题说到底也是人际冲突,我们老王家的孩子对这点都深有体会。 人文精神的讨论主要是学院中的中文教师们和他们的私淑弟子在讲话,作家大都是点一个名进来一个,夸我,就站在你们这一边,骂我,就站到你们的对立面,没被点的,大都站在一旁看热闹,偶尔高兴放支冷箭。这个里面有正经做学问的,得过洋老师亲授,或隔着很远瞅见过,觉得洋老师有本事,愿意把洋老师的本事和自己的心得传给中国人长长见识的,就算是启蒙派吧。 还有一个救亡派,这大都是没放过洋的,一辈子窝在中国的大学里,做学问也没个正经学问,倒霉事儿一件没拉,上头起不上那些民国老人,下头这批留学归来的小的又踢着屁股撵上来,著作著作罕见,待遇待遇不高,每日胡编一些选集,虽有一群门下弟子环绕吹捧,自己心里明镜似的,还是不靠谱,净剩着急了。这些人对中国文人这些年先为主流意识形态所制,后被市场经济所压,生存空间越来越窘固,感受最切肤,也不敢犯上,一腔怒火都喷向所谓市场经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