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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再见帕里斯-第10章

小说: 再见帕里斯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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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吧,”他张口说,对着尤力。后者把眼睛转过来。“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爸妈的心肝宝贝。这么急其实也难怪的。换了我我儿子丢了我也该急。” 
    “我就不急,”尤力说,“我儿子那就是一个狗鼻子,我喝一半的黄酒藏哪儿了,他都能找出来给我喝了。我要是把他往外扔,他闻着味道就能回家来。” 
    “你儿子几岁?”修问。 
    “十岁。” 
    “前途无量。”修说,“将来就是一个活酒鬼。一准是条好汉。南方人这么喝酒的准有出息。” 
    澡堂大厅里语声仿佛密织的网一般喧嚷起来。拖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渐次明亮。有人掀起了帘子,提着浴巾走了进来。他抬起头来,看一眼进来的人们。男人们的大脚被插入池水中。于是轻声的呼嘘开始不断响起。吸烟的大汉站起身来,又喊了一遍:“老板,要擦背吗?” 
    “人开始多起来了……”修说,伸手舀了一把水,按在自己脸上。“尤力,你还没告诉我,出走的是谁家的孩子?我认识吗?” 
    “俩孩子,男的姓张,女的姓余。”尤力说。 
    “噢?”修说,“就住这一段儿?” 
    “是。一个住荷叶新村,一个住吉利小区。” 
    “等等,”修把头转过去,朝着尤力,神色郑重。“那姓余的女孩儿,该不是,叫余思若?一中毕业的?” 
    “你认识?”尤力惊诧地看着修。 
    “哈,哈,哈,哈哈……”修仰头看了一眼雾气缭绕的天花板,而后缓缓地把身体沉进水里,自下巴,至嘴,至鼻,至闭上的双眼。修的整个人沉入了水里。 
    他则和尤力眼睁睁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哗啦”一声,修的头钻出了水面。他听到了修连绵不断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呀想不到。” 
    “你认识那女孩儿?”尤力问。 
    “我认识?余思若?浔阳江头夜送客,芦叶荻花秋瑟瑟。枝头有花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哈,哈,哈,哈,哈。这丫头,这丫头,这丫头厉害得很。” 
    “你真认识他?”尤力问,“那丫头什么人呢?” 
    “哼哼,何止认识。”修说。 
    何止认识? 
    余姑娘,余小姐,余小狐狸。 
    若有所思。呵呵。我太熟悉她了。我现在一闭眼,都能想到她的笑,她那天鹅般的脖子,她的修长的手指。她的嘴唇跟花儿一样嫣红。 
    这小狐狸精,她戴着眼镜的时候闲雅文静,不戴眼镜的时候就俏皮活泼。她笑的时候,就像一只猫一样。 
    为什么我叫她小狐狸?不是因为她是个狐狸精。不,不是的。她不是一个狐媚子。这丫头是一张瓜子脸。吊眼梢,像京剧花旦一样。瘦脸,嘴唇薄得像花瓣。 
    我与她刚相识的时候,她的黑色长发散在肩上,脸色苍白。 
    她的肩膀很窄,腰细腿长。她的脸具有不动声色的妩媚观感。迷人哪。 
    也许她惟一的缺点,就是脸白得没有血色。 
    我现在能够回忆起的,是三年前的夏天。 
    那时我35岁。 
    那个黄昏,我坐在一辆借来的帕萨特里,管老张的太太借的,你知道吗尤力?那个做汽车销售的徐姐。 
    我在她家楼下等她。 
    我靠在后座椅上吸烟,眼睛盯着她家阳台。 
    她家在二楼。 
    窗玻璃是蓝色的。 
    阳台上放着一盆水仙花。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三十七
    那天的云形状像水仙一样。西边的晚霞把云烧紫了。横空的云是一片嫣红色的。那样子像布丁的油画。 
    烧完的烟灰总是不堪重负的落下,好几次险些烧坏我的裤子。 
    我穿的是丝绸的裤子,丝绸的衬衣,新皮鞋。 
    那时我怀里揣着我所有的存款和借来的钱。 
    那时我名声很好,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借钱给我。 
    我把吸完的烟头塞进旁座位上搁的烟灰缸。我知道不能把烟头扔在地上,否则会出麻烦。 
    我害怕任何一点麻烦。 
    我不知道我的表是不是准。我那时戴一块朋友从北京帮我办的冒牌劳力士。 
    她家楼下的洗车店伙计跑过来问我要不要洗车,问了三遍,我挥了三次手。然后,他们开始吃盒饭。那时是下午五点。 
    后来我就看到她了。 
    她站到了阳台上。 
    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白色的百合花儿一样。那白色几乎可以灼伤你的眼睛。 
    她在阳台上朝我挥了挥手,慢条斯理地开始扎马尾。 
    我把烟按熄了,看着她扎马尾。她扎完了,朝我又摆了下手。然后,她消失了。过了三分钟,我看到她提着一个大包,从楼里出来了。 
    对,你没猜错。我事先和她约定过了,那天,我们打算,私奔。 
    这并非心血来潮之举。在此之前,我和她有过长达两年的恋爱。 
    一对年龄相差差不多20岁的情人。 
    我爱着她,爱她的一切。 
    必须用某种具有破坏性的举动,昭示我和她的爱情。 
    她像羚羊一样温柔的明眸,像鱼一样曼妙的身姿,是不应该每天辗转于公车、学校、空气不良的教室、用粗鲁的词语对话的男生、熬夜用的浓咖啡之中的。她应当生活在一个有阳光,有树木,夏天能听到雨声早晨能听到鸟鸣的地方。 
    我必须带她离开这个城市。 
    没有二话。 
    没有了。 
    她走过来了。 
    她开后车门,将那个大包扔在了后座,关门。 
    我将烟灰缸拿开,她坐在了我身旁的座位上。 
    “好了。”她拍拍手。 
    那天的夕阳从车前窗泻落下来。我看着她细巧的鼻尖,柔嫩的脸颊,金丝边眼镜。修长的胳膊伸直,她的手触了一下车前窗上挂的一个十字架。我凑过去想吻她一下,她指了一下窗外。 
    “门口这些人都认得我。”她说。 
    “你以后不生活在这里了。”我说。 
    车子发动了,她抬起头来。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她正望着那盆水仙花。阳光的角度转过来,水仙花消失在视野之中。她闭上眼睛。 
    我们已经上路。 
    “吃晚饭了吗?”我问。 
    “没有呢。” 
    “先出了市区,”我说,“往南开,先走远了,然后找个地方吃晚饭。这段时间你正好可以让你的胃酝酿情绪。” 
    她微微一笑。 
    “想吃凤梨炒饭。”她说。“特别想吃。” 
    “不急的。”我说。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三十八
    车子在行人已渐稀少的路上行进。夏季的树荫在已趋微弱的阳光下逐渐淡去。行色匆匆的人们正在归家途中。她凝神望着窗外。单车的铃声不绝于耳。 
    “听音乐吗?”我问。她点头。我于是播放起《PAGANINI’SDREAM》。几乎带有尖锐意味的小提琴声。 
    路经一个高中,正是放学时间。涌出的人流和自行车造成了短暂的交通堵塞。我踩下刹车。 
    “高三生。”她说。 
    “什么?” 
    “都是高三生。”她说,“这么晚放学。不过这已经算早的了。市里有的高中是拖到晚上九点才放学的。” 
    “你以后不用读这个了。”我说,“所以大可以旁观者清。” 
    “是吗?”她说,“读书总还是要读的。读了十几年书了。猛的一下确认这些精力都白费了,是挺让人难过的。” 
    人流相对稀疏一些时,我小心翼翼地驱车前进。 
    她从兜里掏出口香糖吃。 
    “修,要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慢慢地咀嚼口香糖。 
    我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她在吹一个荧光绿色的泡泡。 
    我们被一个红灯拦住了。前方的车如海龟一般排行不动。我叹了口气,将双肘压上方向盘。 
    “看那车,”她指旁边的公共汽车,“人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一样。” 
    “还有一个说法叫挤得和鱼子酱一样。”我告诉她,“俄罗斯人的说法。” 
    她回过眼来,眼神飞了我一下。 
    “扯吧你。”她笑。 
    “哎?小若?” 
    我和她同时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戴着头盔坐在摩托车上的男子停在车侧。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招了招手。“潘叔叔。” 
    “这个时候怎么不回家呀?”潘叔叔问,“这是你朋友呀?” 
    “是我爸爸同事,”她说,“爸爸让他来接我去吃饭呢。” 
    “啊,你爸爸还好吧?上回我跟他说吃枸杞和黑芝麻可以治白头发,他用了吗?” 
    “挺有效果的,爸爸没事还拿这事说,见面要谢谢你呢。” 
    “谢什么呀。你见你爸爸代我问个好啊。” 
    “好好,潘叔叔,绿灯了。” 
    “哦,那我先走了。再见呀小若。” 
    “我爸爸给我外婆买药材时认识的一个人。”过了路口,她解释似的对我说。 
    “噢。” 
    车子开出了市区,沿途闪过五金商店、发廊、餐厅、服装店、零食店,夏季的暮色鲜明之极的落了下来。我放慢车速。小提琴声依然继续。叶影不断抚摸着车前挡风玻璃。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问。 
    “南边的一个小镇。”我说。 
    “然后呢?” 
    “在那里过吃凤梨炒饭,过夜。我要给你看我新做的一个木雕。” 
    “是什么呢?” 
    “阿佛罗荻忒。” 
    “希腊的美神?” 
    “是的。你知道我的模特是谁吗?” 
    “不知道。” 
    “就是你呀。你这美丽的小狐狸。” 
    “噢。”她一副没兴趣的样子,继续咀嚼着口香糖。 
    “我们还需要一些东西。”我说,“足够在车上吃的食物,饮料,一个旅游用的闹钟,你需要一些美丽的服饰,来纪念这次私奔。”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三十九
    “我今天很累。”她说。“为了不让人发觉,我在学校这一天一丝不苟的上课,记笔记。本来嘛,明明知道这些笔记都没用了。” 
    “都过去了。”我说,用右手轻按她的膝盖。她微笑。 
    “刚才那个人,”我问,“和你父亲经常见面?” 
    “不会的,只是偶尔见到。” 
    “不会泄露什么?” 
    “大不了被捉回去,重新高考。”她说。 
    “而我会被判处绞刑。”我说,“作为对我木匠手艺的赏识,他们会让我自己给自己设计绞刑架。” 
    夜色下来的时候,我们到达郊南的小镇。在一个供来往长途车餐饮的饭店,我们坐了下来。 
    “一份凤梨炒饭。”她说。 
    “凤梨炒饭?”亲自担任服务员、穿着油腻的蓝色布服的老板反问。身着碎花点衬衣的老板娘在高高的贴满帐单、菜名标牌的柜台里凝望着我们,手里拨弄着小型计算器。 
    “菠萝炒饭。”她改口。 
    “这里没有菠萝。”老板说。 
    “那么有什么呢?”她问。 
    “家常的炒菜啊盖浇饭各种面点都有。”老板娘远远的一口气报道。我轻轻叹一口气。 
    “你点吧。”她对我说。 
    “两份米饭。随便炒两个蔬菜。一份回锅肉。一份鱼香肉丝。两听可口可乐。谢谢。” 
    “先付帐好吗?” 
    “好。” 
    她靠在椅子上,抬头打量餐馆陈设。剥落的墙粉。墙角的蜘蛛网。墙上报纸排版般密密麻麻的斑点。 
    “我不喜欢这里。”她说。 
    “迁就一下吧,我的小狐狸。”我说。 
    “有书吗?我闷死了。”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本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递给她,她缓慢翻看。 
    菜上齐是点菜完毕后半小时。老板娘递来两个纸杯和可口可乐。我为两个杯子斟满饮料。 
    “为我们私奔,干杯。”我微笑着说。 
    “好。”她伸出杯子,沾了一下我的杯子,然后缩了回去,喝了一口。左手翻了一页小说。 
    “吃东西吧。”我说。 
    “不想吃。” 
    “怎么了?” 
    “没胃口。”她指了一下盘子,“我讨厌花菜。” 
    “那么吃肉好了。” 
    “这里的肉不干净。”她说,“我不可能吃这些东西。” 
    我把筷子放了下来。 
    “你不开心?” 
    “是的。” 
    “怎么了,小狐狸?” 
    “你不觉得我们很傻吗?” 
    “傻?从何说起?” 
    “我们在一个自己制造的语境里,做些自以为有意思的事情。别人看我们,却会觉得我们很傻。” 
    她的声音有些大,老板和老板娘开始看我们。老板娘年幼的儿子坐在柜台边折纸鹤。另一张桌上,两个男人在用一次性塑料杯喝啤酒。 
    “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平静下来好吗,小狐狸。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有让人不愉快的事。” 
    “问题在于,”她说,“还根本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发生。” 
    “你是说,你在私奔的过程中都没有一点让你感到愉快的细节?” 
    她偏过头去,看着柜台边,老板娘把手放在孩子新剪的短发上。孩子凝神在折叠纸鹤。已折好的两只做出飘逸欲飞的姿态,搁在柜台上。她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一时找不到词。 
    “小狐狸,”我说,“我想,我们之间也许有很多误会。也许我误解了你的一些观点,让你感到不愉快……” 
    “是的,”她说,“比如,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小狐狸这个称呼。”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四十
    她冷冷地看着我,令我感到尴尬。门外传来“啪”的击打声,伴着一个丈夫的怒叱,一个妻子的哭声。柜台旁闲着无聊的老板把头探出门外。 
    我低头看看桌上,那些失去生命力的蔬菜,那些笨拙的肉类。我想象着它们身为植物和动物时在阳光下跃动的姿态。作为对绿色的陪衬,最好有薄纸折叠的纸鹤。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我问。 
    “送我回家吧。”她说。她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看我。我低下头来。 
    “你了解我的性格的,修。”她说。 
    我们走出餐馆门时,天色已经黑了。 
    老板、老板娘和他们的儿子并排站在门口,目送着我们。她手握着《米格尔大街》,坐进车后座。 
    路旁,一个丈夫在斥骂妻子,妻子则将脸压在墙上,脊背耸动,哭泣不已。 
    我将车门关上时,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她将眼镜戴上,低下头读《米格尔大街》。灯光将她的脸照得明暗不定,恍惚之间,似乎她成为了油画的模特。 
    后视镜框永远的框住了时间。 
    时间就在她垂下的眼帘之间凝滞不动。 
    那一刹那间她的美,成为了我永生难忘的回忆。 
    在昏黄色灯光照亮的夜色之前,我转动了汽车钥匙,踩下了油门。我看着急剧颤抖的后视镜,无法抑制对她的爱。我抬头看了眼窗外,老板的儿子正把他折的四只纸鹤,朝夜空中抛去。汽车向前驶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些纸鹤如白色的雪片一般,纷然落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她始终沉默着,低头阅读《米格尔大街》。 
    我看到路边的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像欧洲木版画中的巫婆。灯光忽明忽暗。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闻到了雨的味道。然而事实证明,那是我的错觉。 
    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夜色已深。我抬起头来,又看到了那盆水仙花。从窗口映出的灯光照亮了她家的阳台。我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听到她开车门的声音。 
    “走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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