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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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业政策在我的家乡又展现了什么样的面貌呢?我以前一直采访工业,就是因为家乡这些
不断传来的福音使我决心要求必行采访农业的……
这次虽然我不能回我们村,但开往地区的公共汽车几乎要穿过我们县的全境,我起码可
以走马观花一下,并且按常规旅客要在我们县的全境,我可以在那个亲切而熟悉的小山城呆
一两个小时,说不定还能碰上几个熟人呢!
汽车进入我们县境后,在山峦夹峙的川道里行驶。我把脸紧贴在车窗上,透过玻璃,观
望着一闪而过的秋天的原野。
大川道里,再不像往年一样,几乎是一色的庄稼。现在,大地就像五彩织锦似的斑斓。
各类作物一块一块互相连接而又独成一家,每个劳动者在土地上的创造个性都表现得淋漓说
致。也有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怎样,你可以知道它的主人必定不是个勤劳人,而就是这样的
人,前多年却在集体的大锅里捞走和别人一样的一份。
有的庄稼已经割倒并且上了村头的禾场。赤膊的庄稼人把金黄色的颗粒一锨锨扬向蔚蓝
色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落在粮堆中打滚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远处的山坂上传来
悠扬的信天游。道路旁,可以看见农妇们挑着送饭罐,悠悠闪闪地走着。田野里,羊、牛、
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是三五七八,分别由一些孩子和老人放牧。没有什么人闲呆
着。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又充满了一种紧张的节奏。土地和人,一切积极性似乎都调动
起来了。这真是不可思议。谁能想到我们的农村一下子就从一种群蚁式的生活方式变成了眼
前这种状态呢?新的政策被大多数人如此迅速而乐意地接受了下来,这说明过去的一切已经
多么令人太厌烦。当然,这新政策刚开始不久,并不尽善尽美,但它是爱人欢迎的,这在我
们家乡这样贫困的山区尤其表现了它的感召力……
我还着一种极其兴奋的心情在县城下了车——像往常一样,旅客要在这里吃午饭了。
这就是家乡的汽车站。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增加了数不清的摊贩。卖土特产的乡里人和
卖熟食的城里人立刻把下车的旅客包围了,纷纷用花言巧语兜售他们的东西。
我暂时还不想吃什么,就摆脱这些热心的纠缠者,来到候车室。我看见候车室的一个角
落里正围着一群人在吵架。这些人操着外乡口音,农民形体上穿罩着一些廉价的城市服装。
凭经验我判断那是无定河流域的石匠。他们用手艺和苦力纵横飘流在高原的城镇乡村,承包
修建各式各样的窑洞和楼房。
似乎是一群人在围攻一个人。被围攻者我看不清脸面,但耳朵逮住的一两名话听起来像
是本地人,而且口音相当熟悉。
本赤我对这类常见的吵不感兴趣,但不种恻隐之心使我忍不住想看看那个一定很狼狈的
被围攻者是个什么人。
我走过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是我的五叔张志高。五叔似乎在同一时间也看见
我。他立刻用胳膊肘豁开和他吵嘴的人,过来热情地和我握住了手。他喊叫说:“啊呀,我
的侄作!你这大记者回来了!”这话几乎不是对我表示欢迎,而是故意说给和他吵架的那些
人听。
那些刚才还怒目圆睁、摩拳擦滨的石匠们立刻好奇地打量着我,一个个面有虚色,像突
然面对一个什么大人物似的。他们当然也不敢再和“大记者”的叔叔吵吵架了。
而五叔却立刻转灶为攻,对那些人喊叫说:“怎么?你们还吃人呀?我张志高佬时候亏
过人?嗯?你们到大马河川打问我的人品去!”他转过头唤着我的小名说:“君娃,你才下
的车?今儿个回不回村?东西带不了的话,我和你一块回!”
我对五叔说,我这次不能回家了,吃完饭就得上车走。
五叔听说是这样,便一把扯住我的袖口,说:“走走走,我带你去食堂。咱叔侄两个好
好喝几口!”
他说完拉着我就走,那些和他吵架的石匠们只好悻悻地站在一边,目送着我们出了候车
室。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问五叔:“这些人和你吵什么呢?”
“哼!说我给他们少开了工钱。”
“什么工钱?”“我给县上副食公司承包修窑洞,这些匠人都是这工程上的。工完了,
他们嫌我给开的工钱少了,扬言说不给他们增加,就要捶我!”哼!”“你怎么出来包工
了?我惊讶地问他。“唉……不包工怎办?农业社烂包了!”他脸上露出一种相当不愉快的
表情。我知道分说的是责任制。
“你还是大队书记吗?”
“当然是。不过,现在这书记连个屁都不顶!”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进了车站旁边的国营食堂。
五叔反架一般推开我,到售售票口上买了饭菜。我只好在旁边的小柜上买了几盘小菜和
一瓶白酒。
我和五叔在国营食堂一张脏桌子旁坐下来(几乎没一张干净桌了)一连碰了三次杯,五
叔的脸就红钢钢的了。他问我这次回来又准备“记录”些什么?我向他简单地说了我的任
务。五叔立刻激动地说:’你们记者权大着哩!能不能给中央反映一下,咱社会主义的大集
体完全烂包了!”
“怎是烂包了呢?五叔,党在农村的新政策刚开始实行,你是党员,又是大队书记,有
责任贯彻执行党的政策。你现在这思想可不太对……”我有点严肃地对他说。
“哼!就因为我是党员,因此我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振振有词地说。这已经相当
可笑了。我知道我是一时说服不了他的。
我于是转了个话题问他:“我姑夫家现在光景怎样?”
“怎样?发财了!光自留地的旱烟和包心菜就能收入一千块!至于粮食,都没处搁了。
现在这政策对自私人有利嘛!前几年他到处咂我的洋炮,说我把张家堡弄穷了。这阵轮上他
张狂了!”他竟然攻击起他的亲哥哥来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各自端着酒杯抿着。
这时间,我突然想起了他们村的另一个人。那人名字似乎叫张宽,现在大概有三十五六
岁了吧。这是一个孤儿,父母死后,给他撂下了一河滩帐债。
但小伙子会擀毡,就出去耍手艺挣钱还帐。结果,他被五叔揪回来在社员大会上批判了
一通,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次批判会我碰巧在他们村。记得那个老实后生在批判会上痛
哭流涕,说他还不了帐债,三十来岁还是光棍一条,娶不下媳妇……记得当时我听了他那些
话,难受极了。但当时正割本主义尾巴,我们报纸上每天报道的也就是这些,所以我只能把
这些难受咽回到肚子里。记得当时五叔相当厉害,两只大眼睛咄咄逼人,指着鼻子骂张宽忘
了本,走资本主义道路……张宽现在怎样了呢?我于是问已经醉意十足的五叔:“你们村那
个张宽现在怎样?”“张宽?”五叔瞪起一双醉眼,说:“现在放开马跑了!擀毡挣得钱口
袋里都装不下,往银行里存哩!上两个月刚结了婚,娶了高家村死了的老地主刘国璋的孙
女。这小子全忘本了,他爸旧社会就是给刘国璋打长工的!他现在美得唱道情哩!”五叔气
愤地把一大杯酒一口就灌了下去。
我自己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为了不再刺激五叔,我就随便问他家现在的情况怎样——我知道他的光景一直是很殷实
的。
不料,这下却更刺激了他。
他拳头在桌子上捣了一下,嘴里气愤地溅着白沫子,叫道:“我的家烂包了!你知道,
我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好不容易在县上副食公司找了个合同工营生,现在也被清退回来了。
而今地一分开,都得自家种。儿子吃不下苦,整天在外面瞎逛。我也没心思种那些地。粮没
粮,钱没钱,就跑出来包一工,就赔了,匠人们打发不走,向我要钱……刚才车站上你已经
看见了。唉,硬是这政策把我给害了!前多年,我张志高是什么光景,现在哩?我这个一辈
子说人的人,活成个人下人了!好君娃哩,咱当了几十年领导,可现在……”他痛心地倒钩
下了脑袋。我知道这都不是醉话。
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快光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开车时间,就起身向五叔告别。
他站起来,和我一同出了食堂门。
分手时,他说:“……我就不送你了,那把把龟子孙还在车站上哩……你要是再回家,
一定到张家堡来,你姑和你姑夫常念叨你哩!”他像脱产干部那样老练地和我握了握手,就
向街那头走了。由于酒的作用,他的步履有点踉跄,但还不至于载倒。
他走出去一段后,又回过头对我喊叫说:“君娃,你可要写材料向上面反映咱农村的情
况……”
我知道他要我反映什么情况,便笑了笑对他喊:“你放心,我会反映的!”但他是不知
道我要反映什么的。
他走了,他此刻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过了一会,我便又坐在了飞驰的长途汽车上。车窗外依然是那样令人愉快的山光水色和
田园景象。
我坐在车上,想着刚才我和五叔的谈话,同时也想起了我和他的另外一次相遇……
第二次相遇那正是刚开始实行责任制的时候。当时,我因为母亲有病,请假回来看望
她。正好省报驻这个地区的记者也在到我们县了解一下责任制推广的情况,就和我一起来
了。
我陪他到县委宣传部说明了来意。宣传部的同志说:“你们城关公社正开大队书记会,
专门讨论落实责任制的问题。你们要是有兴趣,可先去听听。”
我的同行当然很乐意去。他问我去不去?
我本来没有采访任务,但我关心这访面的情况,也想去听一听。对于家在农村的干部来
说,别说农业政策要发生这么大变化,就是刮风下雨也是关心的。
我们即刻就来到城关公社。书记、主任热情而惶恐地把我们领进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
坐满了人。会还没有开始,大队书记们都在抽烟,喝水,拉闲话。当书记给大家介绍了我们
俩时,人们都立刻精神振作起来。
我很快发现了我们村的支书老侯。他也看见了我,挤过来对我说,我母亲的病不要紧,
已经缓过来了。
“哈呀!这不是君娃吗?”一个人在我背后喊叫说。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他抽着黑棒卷烟,脸上虽有了不少皱纹,但看起来蛮有精神,他笑哈哈地握住了我的
手。
“你这次又心录什么来啦?咱们公社工作做得实在好,各方面都比他们其它公社强!咱
公社赵书记,还有马主任,先进事迹可多哩,报纸上应该好该好好宣扬一下!”他转过脸对
赵书记和主任看了看,又笑了笑。
那两个领导赶忙谦虚地对我们说:“工作没做好,请记者同南多批评!不要光说我们的
成绩……”
这简直扯哪儿去了。我们并不是来采访他们的什么先进事迹,而只是想了解一下落实责
任制存在的问题。这本来已经给公社领导说明了的,但他们却固执地认为我们就是来报道他
们的“先进事迹”。会议开始后,公社赵书记简短说了几句,就让大家谈。他说县委强调公
社要尽快讨论实行责任制存在的问题。
沉默了足有十来分钟。
我们大队支书老侯终于先开了腔:“我看这政策是好政策。我们大队没麻达,我科很快
就搞呀。当然,这里面具体问题很多,搞起来得他细一些……没了。”
赵书记点点头,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
五叔咳嗽了一声,说:“我说!”
他一对大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点燃黑棒烟吸了一口,说:“我看这政策有问题哩……
这样一来,不就单干了吗?这比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还厉害!这明明是资本主义道路嘛!我怎
么也想不通,给地富子弟平反,这些人在翘尾巴,看不起咱贫下中农,现在又要单干,分成
一家一户,我们这些大队书记再领导谁!不是成了光杆司令了吗?反正我们张家堡大队不实
行责任制,我们要支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这话!”他转过头对我和我的同行说:“这记
者同志也在场哩!你们记者权大,给中央反映一下我们贫下中农的心声!”
五叔说完,看了看赵书记和马主任。
赵书记对他点点头,然后又望着大家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我
说。”一个与五叔年龄差不多的汉子坐在小凳上,一边抽纸烟,一边开口说:“……也没什
么新意见。我同意志高的看法。我们高家村也不准备分。最起码现在分不成。”
我认出这是高家村的支书高明楼,绰号叫大能人”,和五叔一样大马川有点气。听说他
俩都是公社党委委员。
这两位书记发完言,其它大队书记都不言语了。
我现在多少看出点眉目:公社领导和五叔、明楼的意见差不多,对实行责任制有抵触情
绪,因此其他想实行责任制的大队书记也就不好发言了。
会议开得相当沉闷。因为没人发言,只好散了会。
散会后,我就和我的同行分了手。他要到另外的公社去了解情况,我准备回家看望母
亲!
我走出公社大门后,五叔突然跟了出来,对我说;“今天城里有集,说不定你姑夫到城
里赶集来了。我领你到街道上转一转,看能不能碰见他。”
我答应了五叔。因为这次没有时间去姑夫家,能在集上见见面也好。我跟五叔来到了闹
哄哄的街道上。一路走过去,五叔不断和他的熟人打招呼——这些人大部分是县上的干部。
我真惊讶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竟然认识这么在县上有身分的人。
在街上逛一圈,也没碰上我姑夫。
五叔对我说:“咱干脆再到菜市上转一转。你姑夫跟集常不空手,说不定又拿把菜卖
哩,我哥这人私心重,整天谋光景。虽说是个党员,前多年连会都不常参加,还常瞅空子砸
我的洋炮哩!”看来他们弟兄之间关系不太好。但我不能同意五叔对我姑夫的攻击。我姑夫
是个务实的庄稼人,土改和合作化时,都是村里的积极分子。他一辈子反感那些花里胡哨的
事。至于谋光景,这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一个庄稼人谋光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知道,
姑夫尽管谋光景,但前多年的光景可实在不太好。粮没粮,钱没钱,尽是熬煎。大儿子算是
成了家,已经另开过日子了。还有一个儿子连媳妇都没订下。而今农村娶个媳妇,少说也得
七八百元钱。父子两上在他里拼命劳动一年,也分不了几个钱。姑夫和姑姑的头发旧在前几
年就愁白了。我真不理解五叔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哥的难处。五叔的人口也不少,难道这几年
他的光景就好过?
我这样盘算着,便跟五叔来到了菜市场。
眼下正是夏末初秋,市场上的蔬菜看来还不少。集体的菜都是架子车拉着。私人的就可
怜了,只是筐子里担一点——
这是自留地的收获。乡下人就靠这点菜卖几个钱,才能把油盐酱醋买回去。五叔领着我
在菜市上串了一阵,也没找见我姑失,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