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涂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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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把头上的报纸取下来,好好的折成一方,压到床下去,没有什么话说。她正在打量着一件事情,就是刚才到当铺得的那五毛钱,是应当拿去买药,还是留下来买米?她心中计算到一切,钱只那么一点点,应做的事却太多了,因此不能决定应做什么。
那病人把水喝过以后,想坐起来,妇人就扶了他起来,不许他下床,因为床下这时已经全是水了。
妇人见孩子的痛苦样子,就问他:“四容,你说真话,好了一点没有?”
“好多了。娘你急什么?我们的命在天上,不在自己手上。”
“我看你今天烧得更厉害。”
“谁知道?”病人说着,想起先一时的梦,就柔弱的笑了。“我先一会儿好象吃了很多桃子同梨,这几天什么地方会有桃子?”
妇人说:“你想吃桃子吗?”
“我想吃桔子。”
“这两天好象有桔子上市了。”
“我想到的很多,不是当真要吃的。我梦到很多我们买不起的东西!我梦里看到多少好东西呀!我看到大鱼,三尺长的大鱼,从鸡笼里跳出来,这是什么兆头?——天知道,我莫非会要死了!”
妇人听说要死了,心里有一点儿纷乱,却忙说:“鱼自然是有余有剩。……”
这时那个门口,有一个过路的相熟妇人,拖着哑哑的声音向里面人发问:“刘娘,刘娘,怎么,你在家吗?孩子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谢谢你。我这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坐坐吗?”
“不坐喔,我家里也是水!今天你怎么不过花园?我在窑货铺碰到七叔,他问你,多久不见你了。他要你去,有事情要你做。”
“七叔孩子不好了吗?”
“你说是第几的?第二的好了,第四的第五的早埋了。”
那病人听到外面的话,就问妇人:“娘,怎么,七叔孩子死了吗?”妇人赶快走到门外边去,向那个停顿在门口的女人摇手,要她不要再说。
不一会儿,这妇人就离了病人,过本地人大家都叫它作“白墙的花园”的监牢那边去,在监牢外一条街上,一家卖烟的小屋前,便遇着了专司这个监牢买物送饭各样杂琐事情的七叔。这是一个秃头红脸小身材的老年人,在监狱里作了十四年的小事,讨了一个疯瘫的妻,女人什么事都不能作,却睡在床上为他生养了五个儿女。到了把第五个小孩,养到不必再吃奶时,妇人却似乎尽了那种天派给她做人的一分责任,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到这个世界上,就在一场小小的寒热症上死掉了。这秃头七叔,哭了一场,把妇人从床上抬进棺木里,伴着白木棺材送出了郊外,因此白天就到牢里去为那些地狱中人跑腿,代为当当东西,买买物件,打听一下消息,传递一些信件,从那些事务上得到一点点钱。晚上就回来同五个孩子在一张大床铺上睡觉,把最小的那一个放到自己最近的一边。白天出去做事时,命令大孩子管照小孩子。有时几个较大的孩子,为了看一件热闹事情争着跑出去了,把最小的一个丢到家里,无人照料,各处乱拉屎拉尿,哭一阵,无一个人理会,到后哭倦了,于是就随便倒在什么地方睡着了。
这秃头父亲因为挂念到几个幼小的孩子,常常白天回去看看,有时就抱了最小那一个到狱中去,站到栅栏边同那些犯人玩玩。这秃头同本街人皆称为刘娘的妇人,原有一点亲戚关系,所以妇人也有机会常常在牢狱走动走动,凡有犯人请托秃头做的事,秃头忙不过来时,就由妇人去作。照例如当点东西,或买买别的吃用物品,妇人因为到底是一个妇人,很耐烦的去讲价钱,很小心的去选择适当的货物,所以更能得到狱中的信任与喜悦。她还会缝补一点衣服,或者在一块布手巾上用麻线扣一朵花,或者在腰带上打很好的结子,就从这牢狱方面得到一种生活的凭藉,以及生存的意义。有时这些犯人中,有被判决开释出去了,或者被判决处了死刑,犯人的遗物,却常常留着话,把来送给秃头同妇人。没有留着话说,自然归看狱管班。但看狱管班,却仍然常常要妇人代为把好的拿去当铺换钱,坏一点的送给妇人作为报酬。
因为本地天花的流行,各家都有了病人,一个在学剃头的孩子四容,平时顽健如小马,成天随了他的师傅,肩挑竖有小小朱红旗竿的担子,到各处小地方去剃头,忽然也害了这脏病。这寡妇服侍到儿子,忙到过公医院去讨发表药,忙到过药王宫去求神,忙到一切事情,所以好一些日子。不曾过花园那边去。
就是那么几天,多少人家的小孩子都给收拾了。
第四部分 泥涂第20节 不能吃饼又吃什么
妇人见到了秃头七叔,就走过去喊“七叔”,秃头望着妇人,看着妇人的神气,以为孩子死了。秃头说:“怎么,四容孩子丢了吗?”妇人说:“没有。我听人说小五小四……”
秃头略略显出慌张:“你来,到我家坐坐,我同你说话。”
秃头就烟馆门前摊子上的香火,吸燃了一根纸烟,端整了一下头皮上那顶旧毡帽,匆匆的向前走后。妇人不好说什么话,心里也乱乱的,就跟着秃头走去。秃头一面走一面心里就想,死了两个还有三个,谁说不是那个母亲可怜小孩子活下受罪,父亲照料受折磨,才接回去两个?
妇人到秃头家里去,谈了一阵死的病的一切事情,把秃头嘱咐代向万盛去当的银镯钏同戒指,袖到身上后,就辞了秃头,过后街去。把事办妥后又到狱里去找秃头,交给钱同当票,又为另一个犯人买了些东西,事情作完回家时,天已快夜了。那时四容已睡着了,就把所得脚步钱从摊子上买来的两个大橘子,给放在四容床边,等候他醒来,看是不是好了一点。四容醒时同他妈说,后面水荡里,撬泥巴拦水的,有人发现了一个小尸首。不知是谁抛入河里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妇人说,“管他是谁的,埋了就完了。”说了就告给四容,“买得了两个橘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个橘子,却说“今天想吃点饼,不知吃不吃得。”妇人想,痘落了浆怎么不能吃,不能吃饼又吃什么?
过后听到门前有打小锣的过身,妇人赶忙从病人枕下取了些钱,走出去买当夜饭吃的切饼同烧薯。回来时,把一衣兜吃的东西都向床上抛去,一面笑着一面扯脱脚下浸湿透了的两只鞋,预备爬到床上吃夜饭。四容见到他娘发笑,不知为什么事,就问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谁。妇人说,“不碰到谁。我笑祖贵,白天挖沟泄水时,一面挖泥一面骂张师爷,这时两人在摊子边吃饼喝酒,又同张师爷争到会钞,可是两个人原来都是记帐。”
“他们都能记帐!”
“他日有钱时又不放赖,为什么不可以记帐?”
“祖贵病好了吗?”
“什么病会打倒他呢?谁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点水,仍然好了。”
“他会法术。他那样子是会法术的神气。”
“哪里!他是一个强硬的人!人一强硬还怕谁。”
“张师爷也是好人,他一见了我,就说要教我认字。我说我不想当师爷,还是莫认字吧。他不答应,以为我一定得认识点字才对。他要我拜他做老师,说懂得书,那是再尊贵没有了。”
“认字自然是好。他成天帮人的忙,祖贵骂他,口口声声说要把他头闷到水里去,淹得他发昏,他就从不生气!这是一个极好的人,因为人太好,命才那么坏!”
“他们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辅佐真命天子!”
“说鬼话,你乱说这些话,要割你的嘴!”
“是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那么乱说,什么时候,就会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两人吃着切饼,喝着水,说着各样的话,黑夜便来了,黑夜把各处角隅慢慢的完全占领后,一切都消失了。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还有那种能够在小灶里塞上一点湿柴,升起晚餐烟火的人家,湿柴毕毕剥剥的在灶肚中燃着,满屋便窜着呛人的烟子。屋中人,借着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灯光明,向那个黑色的锅里,倒下一碗鱼内脏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烟雾混合,屋中人打着喷嚏,把脸掉向一边去,过一时,他们照规矩,也仍然那么一家人同在一处,在湿湿的地上,站着或蹲着,在黑暗中把一个日子一顿晚饭打发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强梁的祖贵,就同那个在任何时节、任何场合里,总不忘记自己是一个上士身分的张师爷,依照晚上两人商量好的办法,拿一张白纸,一块砚台,一支笔,挨家来查看,看水是不是已浸进了屋子。又问讯这家主人,说明不必出一个钱,只写上一个名字,画个押,把请愿禀帖送到区里去,同时举代表过工厂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愿不愿意。这些事自然是谁都愿意的。虽然都明白区里不大管这些事情,可是禀告了一下,好象将来出什么事情就有话说了。
说到推代表,除了要祖贵同张师爷一文一武,谁还敢单独出场。平常时节什么事就得这两个人,如今自然还是现成的,毫无异议,非两人去不行!可是那个文的,对于这一次事情,却说要几个女的同去,一定会顺利一点。他在这件事上还不忘记加一个雅谑,引经据典,证明“娘子军到任何地方都不可少”。因为这件事同为了禀帖上的措词,他几乎被祖贵骂了一百句野话,可是他仍然坚持到这个主张。他以为无论如何代表要几个女的,措词则为“恳予俯赐大舜之仁”,才能感动别人。祖贵虽然一面骂他一面举起拳头恐吓他,可是后来还是一切照他的主张办去,因为他那种热心,祖贵有时也不好意思不服他了。
当两人走到四容家门口时,张师爷就哑哑的喊着:
“刘娘,刘娘,在家么?”
妇人正坐在床上盘算一件值几百钱的事情,望到地下的水发愁,听听有熟人声音了,就说:“在家,做什么?”因为不打量要人进屋里来,于是又说:“对不起,我家里全是水了!”祖贵说:“就是为水这一件事,写一个名字,等一会儿到厂里去。”
妇人知道是要拼钱写禀帖,来的是祖贵,不能推辞,便问:“祖贵,一家派多少钱?”
“不要钱,你出来吧,我们说说。”
妇人于是出来了,站到门外,用手拉着那破旧的衣襟,望到张师爷那种认真神气好笑。那上士说:“我们都快成鱼了,人家把我们这样欺侮可不行!这是民国,五族平等,这样来可不行!”
妇人常常听到这个人口上说这些话,可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也顺口打哇哇说:“那是的,五族共和,这样来可不行!”
“我们要求我们做人的权利,我们要向他们总理说话。”
“你昨天不是到区里说了吗?”
这上士,不好意思说昨天到区长处说话时,被区长恐吓的种种情形了,就嗫嗫嚅嚅向旁人申诉似的,说是“一切总是道理,不讲道理,国家也治不好。”
站在路中泥水里的祖贵,见这人又在说空话了,就说:“什么治国平天下?大家去一趟,要他们想一个办法,讲道理,自然好了,不讲道理,自己想法对付!”
妇人说:“要去我们全去,我不怕他们!”
那上士说:“就是要大家去的,刘娘你就做个代表好了。”
什么是代表妇人也不明白,只听说是去厂里区里的事,为的是大家的房子。所以当下就答应了。两个人于是把名字写上,约好等一会儿过祖贵家取齐,两个人又过另一家说话去了。
请愿的团体一共是十三个公民所组成,张师爷同祖贵充当领袖。大家集合成群先过警察所去,站到警察所门前,托传达送请愿禀帖进去。等了大半天,还无什么消息。等了许久大家都有点慌了,不知是回去还尽是等在这里好。祖贵出主意,要师爷一个人进去看看。这个人,明白这是公众的意见,便把身上那件旧棉外套整理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拟定了要说的话。传达原是认识他的人,见他想进去,就让他进去了。
进去一会儿,这人脸上喜洋洋的走出来了。因为昨天他一个人来说时,区长还说再来说就派人捉了他,把他捆绑起来喂一嘴马粪。今天恰逢区长高兴,居然把事情办好了。他出来时手中拿得有一个区长的手谕,到了外边,就念区长的手谕给大家听:
“代表所呈已悉,仰各回家,安心勿躁,静候调查,此谕。”
大家这时面面相觑,似乎把应作事情已作完了,都预备散去,另一个人就说:“大家慢点,我们要张师爷再代表我们进去一趟,请他们这时就派一个人跟我们去看看。我们别的不要,只要看看我们的住处就行!”
祖贵以为要这边去看看,不如要厂里派人看看。倒是请一个巡士同我们过厂里说说为好。
师爷用不着大家催促,即刻又自告奋勇进去了,不一会,就有一个值班的警察,一路同师爷说话一路走出来。一群人围拢去,师爷把祖贵抓过一旁,轻轻的说:“先到厂里去说话,再看我们那个。”
第四部分 泥涂第21节 我们十三个代表要见你们监督
过一阵,一些人就拥了巡警到××铁厂门外了。守门的拿了愿书进去,且让随来的巡警同祖贵张师爷三人到门房里去坐。祖贵却不愿意,仍然站到外面同大家候着。这厂里大坪原来就满是积水,象一个湖没有泄处。一会儿那个守门人出来了,手里仍然拿着那个愿书,说:“监督看过了,要你们回去。”
祖贵说:“不行,我们不能那么回去。劳驾再帮我们送上去,我们要会当事的谈话!”
张师爷说:“我们十三个代表要见你们监督!”
那个守门的有点为难了,就同随来的巡士说:“办不好!这是天的责任,你瞧我们坪里的水多深!”
巡士说:“天的责任,我们院子里也是多深的水。”
妇人刘娘便说:“谁说是天的罪过?你们这边不挖沟放水,水也不会全流过去。”
另一个女人自言自语的又说:“今天再放水,我们什么都完了!”
那守门的心里想:“你们什么都完了?你们原本有什么?”
祖贵逼到要守门的再把愿书送进去一次,请他们回话,巡士也帮同说话,守门的无可如何,就又沿了墙边干处走到里面去了。不多久,即见到那个守门人,跟着一个穿长衣的高人出来。这人中等办事员模样,走路气概堂堂的,手中就拿着刚送进去的愿书,脸上显出十分不高兴的神气,慢慢的低着头走出来。到了门前,就问:“有什么事一定要来说话?”那种说话的派头同说话时的神气,就使大家都有点怕。
这人见无一个人答话,就问守门人,那个愿书是不是他们要他拿进去的。祖贵咬咬嘴皮,按捺到自己的火性,走过去了一点,站近那个办事人身边,声音重重的说:“先生,这是我们请他拿过去的。”
那穿长衣人估计了祖贵一眼,很鄙夷的说:“你们要怎么样?”
祖贵说:“你是经理是监督?”
“我是督察,什么事同我说就行!”
“我们要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话都在贴子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