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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泥涂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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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二更左右,有些人皆蜷成一团卧在稻草里睡着了,有些人还默默的思索到花园外边的家中节日光景,有些人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忽然吵闹了起来了。先是各人还各自占据到一个角隅里,在黑暗中互相辱骂,到后越说越纷乱不清,一个抛了一只草鞋过去,另一个就抛了一件别的东西过来。再到后来,两个人中有一个爬了起来赶过去理论,两个人即刻就在黑影里厮打起来了。    
    只听到肉与肉撞触的钝声,拳头同别的东西相碰的声音,木头,瓶子,镔铁锅,以及其他抛掷的声音。骨节戛戛发声,喘息,辱骂,同兽类咬牙切齿时那种相似沉默的挣扎,继续着,不知在什么时节才可以告一段落。显然的,这里也有一些人,为了这个节日喝了不少酽冽的烧酒,被烧酒醉倒,发生着同别的世界也会同样发生的事情了。    
    两个醉醺醺的犯人在一个角隅里翻天覆地的扑斗时,一时节旁边事外的人皆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卷着舌头的人,一面喘息一面辱骂:    
    “×你的娘,你以为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婆娘们算个什么?……”    
    似乎这个人正被压在下层,故话还在说着,却因为被人压定,且被人嘴边打了一拳,后来的话就含糊不清了。    
    另外黑暗一隅有上了点年纪的人喊着:“四平,四平,不要打出人命,放清醒点!”    
    又有人说:“打死一个就好了。打死一个,另一个顶命,这里就清静了。”    
    又有人说:“管事的头儿快来了,各人四十板,今天过节,我们不能为你们带累领这种赏!”    
    还有人为别的事说别的话,似乎毫不注意身边附近殴打的。    
    说话的多是据守屋角没有酒喝的人物。在狱中喝酒是有阶级身分的。    
    一会儿,只听到一种钝声,一个人哎的喊了半个字,随后是一个打草鞋用的木榔槌,远远的摔到墙边铁条上复落在院子中的声音。于是一切忽然静寂了。    
    两人中有一个被打晕了。    
    于是就听到有人挣扎着,且一面含含糊糊的骂着:    
    “×你的娘,你以为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要你莫扼喉咙你不相信,你个杂种,一下子就相信了。你个杂种。……让开一点,你个杂种。”


第四部分 泥涂第25节 节日(2)

    这仍然是那个卷舌头醉鬼说话的声音。名为四平的醉鬼,这时还压在他的身上,可是因为已经被那一榔槌敲晕了,这压在下面的醉鬼,推了一阵,挣扎了一阵,总仍然爬不起来,一面还是骂着各样丑话粗话,一面就糊糊涂涂,把脸贴在湿霉的砖地上睡着了。    
    稍静寂一会。    
    黑暗中许多人又说话了。大家推论着。    
    “打死了一个。下面那个打死上面那个了。”    
    “四平打不死的,若打死,早在堂上被夹板折磨断气了。”    
    “一个晕了,一个睡了。”    
    “杂种!成天骂杂种,自己就是杂种!”    
    “把烧酒放烟头的才真是杂种!”    
    “轻说点,酒店老板阎王来了。”    
    各处有嘘嘘的声音,各处在传递知会,有些犯人就了悬在院中甬道上油灯的微弱灯光,蹲着在地面下田字棋,有些做别的事情,怕管事一来知道,皆从这知会中得到了消息,各人就躺在原来所据的地面草堆里,装成各已安睡的样子,让管事的在门外用灯照照,且用长杆子随意触撞一两个草堆里那一团东西,看看是不是还在那里。管事的一切照例的作着,一面照例的骂着许多丑话,一面听着这些丑话,于是这人看看甬道上的油灯,检查一下各个铁门上的锁钥,皮靴橐橐的又走了。    
    当真阎王来了。    
    一个大眉、大眼、方脸、光头,肥厚的下颏生了一部络腮胡子,身高六尺的人物,手上拿了一个电筒,一根长长的铁杖,踉踉跄跄的走过来,另外一个老年人提了一盏桅灯,似乎也喝了一杯,走路时见得摇摇晃晃。提灯的虽先开了门,到里面甬道时却走在后面一点,因为照规矩阎王应走在前头。    
    这人在外边开了一个酒铺,让靠近西城下等人皆为他那种加有草烟头的烧酒醉倒,也让这烧酒从一些人手中巧妙的偷运送到狱中来,因此就发了一点小财。照××当地风气,一切官吏的位置皆可以花钱买得,这人为了自己坐过一阵监狱,受过了一些鞭笞,故买了一个管狱位置。这人作官以后,每每喝了一肚子自己所酿的烧酒,就跑到这地方来巡查,乘了酒性严厉的执行他的职务,随意的鞭打其中任何一个人。有时发现了一些小小危险东西,或是一把发锈的小刀,或一根铁条,或一枚稍大的钉子,追究不出这物件的主人时,就把每人各打二十下,才悻悻的拿了那点东西走去。    
    这人的行为似乎只是在支取一种多年以前痛苦的子息,×城人是重在复仇的,他就在一切犯人的身上,索回多年以前他所忍受那点痛苦。    
    阎王来时,大家皆装睡着了。各处有假装的鼾声,各人皆希望自己可以侥幸逃避一次灾难。    
    这人把电筒扬起,各处照了一下,且把铁条从铁栏外伸过去,向一个草堆里戳了几下,被戳的微微一动,这人便笑着,再用力戳了一下。    
    “该死的,你并不睡,你并不睡。你装睡,你在想你的家中,想月亮,想酒喝。你是抢犯,你正在想你过去到山坳里剥人衣服的情形。……不要想这些,明天就得割你的头颅,把你这个会做梦的大头漩到田中去,让野猪吃你!”    
    那个缩在草堆里成一团的乡下人,一点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只是吓得把鼻头深深的埋到草里,气也不敢向外放出,尽铁条戳了两下,又在臀部脊部各打击了两下,也仍然不作声。难关过去了,因为这铁条又戳到第二个人身上去了。    
    第二个又被骂“把头丢到田里”,又被重重的敲打两下。    
    如此依次下去,似乎每一个人皆不免挨两下。    
    大家皆知道阎王今天一定多喝了两杯,因为若不多喝两杯酒,查验不会如此苛刻。还没有被殴打辱骂的,皆轻轻的移动了卧处的地位,极力向墙边缩进去,把头部向墙边隐藏,把臀部迎向那铁条所及一面,预备受戳受打。    
    到第五个时,那先前一时互相殴打,现在业已毫无知觉重叠在一堆的两个醉人便被阎王发现了。    
    阎王用电筒照了一下,把铁条在上面那个人身上戳了一下。    
    “狗×的。你做什么压到别人身上?你不是狗,你是猪。我知道你们正在打架,我听到吵闹的声音。你见我来了,来不及分开,就装成吃醉了睡觉的样子,狗×的,你装得好。”    
    一、二、三、四……    
    这人一面胡胡乱乱的算着数目,一面隔了铁条门,尽是把那个压在上面失了知觉的犯人用力打着,到了四十后又重新再从一、二、三、四算下去。    
    打了一阵还是不见有什么声息。    
    其余的人皆知道那是永远打不醒了的,但谁也不敢作声。    
    跟同阎王来的老狱卒,把灯提得高高的照着,看看尽打不醒,觉得这样打下去也无什么意思了,就说:    
    “大老,他醉了,今天过节。一定醉了,算了吧。”    
    阎王把老狱卒手中的灯抢过手来,详详细细照了一下老狱卒的面孔。    
    “你这家伙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明白他们送你的节礼吗?好,今天过节,既然醉了,多打两下不会痛楚的,再打十下,留五十明天再说。”    
    一、二、三、四打了十下。不行,又一、二、三、四打了十下。    
    第六个刚被戳了一下时,老狱卒在旁边又说话了。    
    “大老,你不要再打他们,你也打累了,明天一总算帐吧。”    
    “明天算帐,明天算帐,明天加一倍算帐!”    
    阎王一面说一面又抢了老狱卒手中的灯,照了老狱卒的面孔一会,似乎想认清楚说话的人是不是这个人。口中哼哼的,仍然在那第六个的犯人身上重重的戳了一下,打了一下,才离开了铁栅栏,站到甬道中央去,大声的骂着一个已经绞死了多年的老犯人名字。    
    阎王走了,只听到外面牢门落锁的声音,又听到不知为什么原因,在外边大声骂人的声音,但不久一切就平静了,毫无声音了。    
    黑暗中有人骂娘的声音,有逃过了这种灾难,快乐得纵声大笑的声音,有摹仿了先前管狱人的腔调来说话的,    
    “妈的个东西,刀砍的,绳子绞的,妈的个东西。……”    
    有人同鬼一样咕咕的笑着。    
    有人嘶了个嗓子说着。    
    “你妈的,你上天去,你那个有毒的烧酒终有一天会打发你上天去的!”    
    远远的,什么地方响了一声枪,又随即响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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