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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柯云路1新星-第15章

小说: 柯云路1新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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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对冯耀祖说:“具体的治疗工作,你负责起来吧。”
  “地委郑书记已经指示过了,要当作大事抓,及时向他直接汇报。”冯耀祖答道。
  李向南感到一种压力,似乎顾荣的病是他的责任。但他是县委书记,必须有所安排。“医护方面做了安排没有?”他又问冯耀祖。
  “要等现在才安排早晚了。”冯耀祖一会儿整理整理桌上的药,一会儿把血压计收拾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显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家里还有什么困难没有?”李向南问桂贞。
  “干了几十年也没向组织提过困难。现在跟不上形势了,被人看着是绊脚石了,图个什么?不行,胡赖干上一两年退休就算了。”桂贞的话摔摔打打地就出来了。
  顾荣略睁了一下眼。“不要说了。”他冷冷地说。
  都沉默了。李向南站在那儿既不能再说什么,又不便转身就走。
  小莉看了看他,“李书记,”她用这种和李向南单独在一起时不曾用过的称呼尊重地说道,“你有事先忙去吧。这儿有我们照顾呢,你不用担心。”
  李向南感激地看了小莉一眼:“好,那你们好好照顾,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他又低头对顾荣说:“老顾,你安心休息吧,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操心。”
  作为县委书记,他很得体地退出了房间。


第十三章
  在顾荣家照料了一上午,吃了中饭,小莉就出来了。
  这中午大热天去哪儿呢?她除了写小说,从来在房间里坐不住,这两天心中尤其不静,总有一种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什么人的冲动。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谁。穿过县委机关大院时,她看见县委书记办公室的两个房间都挂着锁。院里寂静无人,很冷清。她到了街上,一边神思恍惚地走着,扬手一下下揪着柳叶,一边想着早晨李向南在叔叔床前的难堪样子,不禁想笑。一个铁腕人物有点窝囊窘困,反而显出可爱。她一抬头,发现自己无意中又走过了那个城门楼的门洞。
  前面一条直直的窄街,就是熙攘喧闹人喊畜叫的自由集市。
  今天是逢十大集。人流喧闹拥挤。尘土、汗气、吆喝声混成一片。两边店铺前是各种筐筐篓篓的摊子,一个挨一个。摊子后面蹲着卖主,张罗着,招揽着。这一段街是菜蔬瓜果;紧挨着一段是豆麦黍稷、五谷杂粮;再一段是鸡鸭猪羊;再往前走,两边是铁器、木器、锅碗瓢盆的杂货。街到尽头是一个个油锅、汤锅、烘炉,有的支着布棚,有的就在太阳下面,卖着丸子汤、粉汤、炸油糕、烤饼子、水煎包、刀削面……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啪啪响,油晃晃的面团在案板上劈里啪啦翻来翻去,刀削面一根根飞到开水锅里。
  小莉突然眼一亮,在人群中看见了李向南。她想挤过去和他打招呼,又想到什么。决定躲在人群中,看看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怎样逛集市。
  李向南正背着手慢慢在人流中走着,左右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看着。不时停一停,问一问价,打听两句村里的事。这是个卖菜刀的摊子,一块帆布铺在地上,摆着几十把菜刀,蹲着个黑瘦精干的中年农民。
  李向南背着手站住了:“你这菜刀够古陵刀的水平吗?”
  “你自己看嘛。”
  “敢削铁吗?”
  “怎么不敢?”中年农民拿起一把菜刀用刀刃削起另一把菜刀的刀背,一条条细长的铁屑亮晶晶地卷着就下来了。
  “好刀。你是专管卖刀吧?”
  “是。我替公社铁器厂卖刀。”
  “祈庄的?”
  “你怎么知道?”
  “我耳朵长点。”李向南笑笑,“卖一把能挣多少钱?”
  “五毛。”
  “那一天卖上二十把,就挣十块了?”
  “不行,在咱们古陵卖不动。”
  “是产菜刀的太多。你不会去外县、外省?”
  “有时候也出去。不过出去跑花销也大,弄不好也不合算。”
  “铁器厂承包了吗?”
  “他们正计划着承包呢。”
  李向南点点头又往前走,小莉在人流中跟着。想到自己在“监视”、“跟梢”县委书记,分外有趣。这是个眼睛眯缝得有点睁不开的卖凉粉老头,围着个蓝布系腰,坐在小板凳上,看人总要仰起头来吃力地睁着眼。
  “您一天能卖多少凉粉啊?”李向南站住问道。
  老头正在把旋成细条的凉粉水淋滑溜地抓到一个个碗里,又洒上点黄瓜丝,他打量着看了看李向南:“十斤粉面的。”他低下头,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在矮方桌上摆布着他的营生。
  “您这是多少钱一碗?”
  “一毛八。”
  “那您一天能挣二十块,发财了。”
  “挣不下。”老头不高兴地说,“下”字拖得特别长,还带拐弯的。
  “我给您算了,您这一斤粉面起码出十斤凉粉,是吧?”
  “出不了。”
  “我做过,您还骗我?”李向南一笑。
  “顶多也就是十斤。”
  “您这一碗也就是半斤凉粉。”
  “可不止。”
  “我的眼没错,”李向南又风趣地笑笑,“要不我旁边拿把秤来称称好不好?保不住半斤还差一半两呢!”
  “看来您是懂行。”
  “您这一斤粉面出十斤凉粉,卖二十碗,就是三块六。卖十斤粉面的凉粉,就是三十六块。”
  “我这买的是高价粉面,正经高粱粉。”
  “是一块一斤吧?”
  “啊……是。”
  “十斤十块钱,是本钱。”
  “还有这些黄瓜调料呢!”老头一指方桌上的蒜泥盐水罐、芥茉罐、醋罐、辣椒罐说道。
  “这些黄瓜调料,加上做凉粉的白矾、煤火钱,往多了说,一天六块钱怎么也打住了吧?”
  “打住了。”
  “三十六块钱刨去十斤粉面的十块钱,再刨去这六块,不是一天挣二十块?”
  “您可真会算账,您是当会计的?”
  “会计倒不是,可会算点账。您并不是天天都能赶上大集;平常卖五斤粉面的、三斤粉面的时候也有;阴天下雨了,就没买的了,所以也不能天天这么挣。是吧?”
  “是是是。”老头连忙点头。
  “钱是挣到怀里的怕少,说到嘴上的怕多。”李向南笑嘻嘻地看着老头。
  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看看左右小声问道:“您……是不是县委李书记啊?”
  “您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老头一笑:“照人家说的,您像。”
  “人家怎么说?”
  “都说您看一眼买卖就有账。”
  “有个会替你们算账的县委书记好不好?”
  老头憨厚地乐了。
  李向南在方桌旁的小凳上坐下,抽出烟递过去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个人点着了烟。“您能不能告我句实在话,您现在攒下多少钱了?”
  “我……”
  “我不打听您姓名。我就是知道您姓名,也替您保密。我说话算话。”
  “四千九百多块。”
  “您想挣到多少钱?”
  “我想挣够六千。”
  “给儿子娶媳妇?”
  “我没儿女,老伴俩。”
  “盖房子?”
  “房子已经盖下了。”
  “置家具?”
  “我不置东西。”
  “存银行,得利息?”
  “不存银行,存不惯。”
  “存到银行,一大把票子变成一个小卡片,就好像被骗走了一样,不如藏在砖缝缝里、米缸里实在。是吧?”李向南揶揄道。
  老头不好意思了:“是。”
  “光有钱就能防老了?”
  “还得花点钱积点德,挣下人缘。”
  “怎么积德、挣下人缘?”
  老头难为地笑笑,没说话。
  “不好说?咱俩交个朋友,您有事和我商量,我有事和您商量,兴许我能给参谋参谋。”
  “我这是住在县城亲戚家,我家在山里,村旱,不下雨,庄稼干死不说,连人喝的水都没有,全村人只靠一眼小泉,说没水就没水。”
  “您是南垴村的吧?”
  “您怎么知道?”
  “这都是我县委书记管的地盘,我能不知道?”李向南说,“你想给村里出钱打眼井?”
  “不,我们村打了十几辈子井也没打出过水。我是想……想修个龙王庙。”
  “修个龙王庙?”李向南震惊了。
  “为求个雨。”
  李向南垂下眼,脸色阴沉地使劲抽着烟。
  “这犯法不?”老头看看李向南小心问道,“我在山上修上个一间房大的小庙,供个龙王,犯法不?”
  “犯法。不是您犯法,是我犯法。”李向南说。
  “您犯哪儿的法?”
  “一个村,四百多人,是四百多人吧?”
  “是。”
  “连吃水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我这县委书记就犯了国法啦。”
  老头一时呆住了:“那……咋办?”
  “大伯,您就这么信神信鬼?”李向南问。
  “有时候就不信……”
  “没办法了又不能不信,是吧?”
  “啥事要都有办法,谁还信迷信?”
  “大伯,我跟您商量一下,这么办好不好,我给你们请个打井找水的专家,给你们村打出井水来,又能喝,又能浇,您看好不好?”
  “那敢情好。东陵县原来有个后生是能人,一看就知道哪儿有水,可请不来啊,这会儿听说又调到省里去了。”
  “我正在请他,说话就来古陵。”
  “可啥时候才轮上去南垴啊,穷山僻壤的。”
  “咱俩不是朋友吗?我讲交情,让他头一个去你们村。您看行不?”
  “那敢情好。”老头兴奋地说。
  “那我跟您商量个事,这龙王庙咱们就不修了。”
  “行。”
  “您看,您和县委书记交了朋友,给村里请来了找水专家,打了井得了水,积这个德,能挣下人缘了吧?”
  “是。”
  “那您这挣的钱就留着自己养老好不好?”
  “那我就回村打井去。我祖爷爷、我爷爷都是打井打得吐血死的。”
  李向南猛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一张布满沟壑般皱纹的脸:“大伯,您就是石老大?”
  “您咋知道?”老人惊愣了。
  李向南看着老人:“您祖辈几代为南垴找水,打了整整一百年井。我这县委书记要还不知道,算什么父母官。”
  老人浑身有些哆嗦,他愣了好一会儿,扭过头擤了一把鼻涕。
  “大伯,我跟您再商量个事。”
  老人一边低头应着,一边收拾着小方桌上的碗筷盆罐。
  “钱您可以接着挣着、攒着。”
  “我不挣了。”老人神态恍惚地继续收拾着东西。
  “钱还要挣,攒着自己养老。可您为啥还想到挣人缘呢?光有钱还养不了老,是吧?要是您不会做凉粉,不会挣钱怎么办?这养老又靠谁?我和您商量个办法,把老人,特别是没儿没女的老人的养老都管起来。”
  “那您就积下大德了。”老人已经把盆盆罐罐的全收拾进了挑子里。
  “您怎么了?”
  “我不卖凉粉了。”老人说着理了理挑子绳,驼着背站了起来。
  “为啥?”
  “我回村去。”
  “回村?”
  “我每天在村口等着您请打井的专家来。”老人说罢担起了挑子,手里提着小方桌,看也不看李向南就要走。
  “您就这么相信我?”李向南问。
  “我相信,我相信。”老人点着头,老泪一下流了出来。他用手使劲擦了一把,头也不回地担上挑子挤开人群走了。
  李向南凝视着人流中蹒跚而去的老人,不禁鼻子一阵发酸。
  他一回头看见小莉站在身后,她凝视着李向南的眼睛里噙着泪花。李向南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也来了?”
  小莉擦了一下眼睛,小孩一样难为情地笑了。
  她很可爱。
  李向南往前走,小莉并肩跟着。
  “你应该写写石老大。”李向南说。
  小莉像小孩一样听从地点了一下头,“我还想写你。”
  “写我?”
  “行吗?”
  “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李向南阴沉地说。
  小莉看了看李向南,不语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别人生气。
  “你去哪儿?”已经走出了集市,小莉问李向南。
  “我去电业局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小莉小心地问。
  “你去干吗?”李向南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发现和小莉之间突然有了一点过去没有的关系,使得他能这样严厉地训斥她。
  “去看看。”
  “县委书记去工作,你跟着看什么?”
  小莉低着头走了两步,突然调皮地一笑:“我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啊。我就没权利关心一下县委书记的工作?”
  李向南愣了一下,他似乎这才发现小莉还是个副部长,而且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种突然而来的奇异关系是要及时限制住的。
  “哼,你这个挂名的宣传部副部长。”他揶揄道。


第十四章
  供电局有一幢气宇轩昂的三层办公大楼,在县城里是惟此惟大头一家。办公楼后面有个敞亮的小食堂,里面一场宴会正进入有声有色的尾声。四个大圆桌杯盘狼藉。人们端着酒杯,指划着叫嚷着,满脸通红,嬉嬉闹闹。杯盘碗碟一片丁当响。电业局党委书记典古城,一个脸庞粗糙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正端着酒杯站在那儿和各桌大声说笑着:“倒满。嗳,你们倒满。还有你,拿个空杯子算什么,给他倒上。来这最后一杯,来,都举起来。”
  满食堂都是他洪亮震耳的大嗓门。
  他一眼瞥见李向南走进食堂,后面跟着小莉,怔了一下,把酒杯放下了。人们也都随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县委书记。
  “李书记。”典古城热情地招呼道,“你也和大伙喝两杯吧。……去,小刘,叫厨房再添几个菜。”
  李向南摆了一下手。
  “你可得与民同乐啊。”典古城大声笑道。
  李向南扫视了一下四个桌子。“这是什么名目啊?”他不露声色地问,同时自己掏出烟来低头点着了。
  “地区电业局金处长来了。”典古城一边解释道一边伸手介绍着,“这就是金处长。”
  一个矮胖的中年干部笑着点点头。
  “这是我们古陵新来的县委李书记。”典古城又介绍道。
  金处长客气地伸出手来。
  “您吃好了吗?”李向南礼貌地问。
  “吃好了,吃好了。”
  “老典,”李向南转头看着电业局长,“派个同志送金处长去休息。我要和大伙儿商量点事。”
  金处长被陪送走了。
  四桌人都静下来,多少看出李向南的来头不对。有一两个醉酒的还红着脖子吵吵嚷嚷地相逼对方喝酒,也被劝诫着静了下来,木愣愣地左右瞧瞧,最后看着李向南。李向南扫视了一下众人,看了看典古城,带点讽刺地问道:“知道犯了什么党纪国法吗?”
  典古城难堪地笑了笑:“知道。”
  “知道?”李向南抽着烟不看对方,“那说一说。”
  “不该大吃大喝,铺张浪费。”
  “知道我在干部会上讲过这一点吗?”
  “知道。”典古城赔笑道。他的态度不亢不卑,既含着对上级的尊重,又带着股满不在乎的随便。
  李向南含着一丝讽刺看了看对方。他显然对这种态度很不快。他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对典古城吩咐道:“这样安排:你去打电话告诉县委办公室,让他们通知各局的一二三把手来电业局食堂开现场会,两点半以前到。另外,通知城关公社南关大队的领导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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