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新星-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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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抱点孩子吧,别把你的病传染了孩子。”玉珍一边在炕上收拾,扫着炕,一边说。潘苟世有肺结核,还没除根。
“我知道。我的儿子,传染不了。”他又瞪起眼来。他看着老婆坐在炕上正给二虎穿衣服的背影,觉得哪儿也不顺眼。病病歪歪的样子,进门不会料家,出门不会做人,穿没穿样,走没走样,要不是她给自己生了三个大小子,他早就和她踢打婚姻了。他喜欢儿子。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他还要多生。他是独子,苟世这名字,是他一生下来算命先生给起的,“狗屎”的意思。名字轻贱,为的好养活,后来上学才改为现在这两个字。别看他上过初中,在党校还进修过,四十多岁,还算年轻,可这子孙满堂的旧观念还挺强的,三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大虎、二虎、三虎也是他起的得意的名字。虎有生气,百兽之王,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奉者。谁要夸他儿子有虎气,是博得他高兴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吵归吵,骂归骂,夫妻还是夫妻。他把孩子撂在炕上,说道:“我先到前面去转转,回来吃饭。今天县里有人来。”他住在公社大院的后面,隔着一堵围墙,“前面”就是指公社。
“老人的事到底怎么办?”玉珍问。明天是潘苟世的父亲去世三周年,这忌辰是大办还是小办?这个公社代理书记为此已费了好大思谋。
“当然办,按老规矩办。我不是说过了。”潘苟世在门口停住脚,转身说道。
“县委书记这两天下来,你不怕挨通报?”玉珍收拾着炕下的脚盆尿盆,慢声细气地说着。她是个棉花性子,多乱也不嫌乱,多急也不着急,说话声没高过,有啥都能咽到肚里。
“老人受苦一辈子,这去世三周年,不办办怎么交待?大不了不要这顶乌纱帽了。”潘苟世嗓门又高起来。
“顾县长要知道这事,会怎么跟你说?”
一提顾荣,潘苟世没话了。顾荣是他最感戴的上级。他原来在县农机厂当总支书记时,整人太多,积怨甚广,落实政策时成为众矢之的,日子一天天很难捱,很多事情追责任都要落到他头上。他都准备卷铺盖回村教书了,顾荣把他保下来,三下两下,调他到公社当了个副书记,后来又代理了书记。说话,顾荣还会把这个“代”字替他摘掉,这是已经有过暗示的。他是个知恩必报的人,顾荣的话他怎么能不听呢?昨天去县城看顾荣,人家还一再提醒自己,啥事要添点脑筋,还笑着用了一句他熟悉的典故:“张飞还粗中有细呢,你不能光有勇无谋。”是的,新来的县委书记歹毒得很,拾掇起人来干脆利落,真要抓自己一个典型,就这一件事也能把自己撸了。到时候,还不是哭都来不及?孙子讲过,可胜在敌。要在政治上不失败,首先要注意自己没纰漏,不被人抓住把柄。这是他几经挫折得到的最大教训。
他痛苦了。竟然立在门口,两眼有些发呆起来。人一生有两大恩是必报的,一个是知遇之恩,像顾荣对他;还有一个就是父母的养育之恩。他十六岁那年正上初中,父亲伤寒高烧,他给父亲披上一块油布,冒着雨连走带爬,上坡过沟,背着父亲十里地,蹚过湍急的横岭河送到医院。因为跪着用膝盖爬坡,膝盖磨得骨头都露出来了,血淋淋的。从那时起,他这孝子的名声就传开了。他爱惜这个名声,心中也真有那孝心,至今一想起父母省吃俭用,手战抖着把鸡蛋换下的钱塞到他口袋里,供他上学,他就鼻子发酸。此恩不报,还算人吗?
“这个,等会儿再说吧。实在不行,叫叔伯和侄子他们出面办,我少露面就行了。”说着,他一甩手。他甩手的姿势也是独特的,右肩低着,右手缩在下垂的衣袖子里,好像是唱戏的抖水袖,由里往外一甩。实在不耐烦了就连着甩几下。
“还有,你也别太死心眼了。”老婆在后面又有话了。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往后甩了一下手,抬脚往外走。
“我看你对新来的县委书记有成见,群众对他印象都挺好的,叫他李青天。”
“他不是明摆着想排挤顾书记,想在古陵称王称霸?”
“他们的事,你也不都清楚,你别叫别人当枪使。”
“什么当枪使?我是自觉自愿,不能对不起顾书记。一个人要连这点好歹都不知,还算个人吗?”他唾沫星飞溅着。他是重视忠诚的,他常常给下属们讲:咱们起码要向诸葛亮和关羽学习,人要有人品,忠诚老实,鞠躬尽瘁。
玉珍想张嘴说什么,一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就不言语了。这个孱弱的女人原来在县招待所当会计,自从嫁给潘苟世,就又佩服他又怕他,也越来越担心他。他干事太凶太绝,谁要用上他了,他真能像条狗似地乱冲乱咬。农机厂干不下去了,垂头丧气了一阵,到了横岭峪公社又缓过气来,硬梆梆地抖起威风来。别看人们对他毕恭毕敬,但是,女人的眼睛却能看到隐藏在后面的各种不满。她什么都不说,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什么都担心。潘苟世什么都说,什么都有态度,可他的眼睛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所以他也什么都不怕。
贵人抬步难。潘苟世刚出门,就差点和一个穿蓝帆布工作服的人撞个满怀。原来是给他油漆家具的大老张,县木器厂的油漆工,横岭峪人。
“潘书记,头遍漆干了吧?今天该上二遍了。”他笑呵呵地放下油漆桶,老朋友似地随便拉过个小板凳。
潘苟世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屋里,又拿烟,又点火。有人说他见当官的后襟短前襟长,见老百姓是前襟短后襟长,也不尽然。不管是什么干部,只要是他属下,他都敢骂;可是非他属下,哪怕是个老百姓来找,他都客气得脸不离笑,手不离烟,又点头又哈腰。他明白自己的权力范围。
“这颜色还可以吧?”大老张用手轻轻摸着油漆过一遍的家具,自我欣赏地上下扫看着。
“可以,可以。”潘苟世连连点头,他到外屋掂了一下暖壶,空的,便不满地看了一眼老婆,玉珍立刻拎上暖壶出去了。他又回到里屋同大老张说话:“还是这深栗子色的好,咱们看不惯那清淡水亮的颜色。我本来不想做这些东西,我这个人不讲究这一套,在农机厂这么多年,也没做过一件家具。”
大老张扭过头看了一下外屋放的两件旧家具,一个就是那个黑污油亮的红漆柜,还有一个同样黑污油亮的红漆方桌,再加上炕上两个黑糊糊的红漆木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潘书记,你那是朴素嘛。”
“搞摆设讲排场有什么意思?无聊得很。现代化也不是在这儿化。”潘苟世喷烟吐雾说得起劲了,口气中带着鄙夷。他过去最厌恶别人家里左一套家具右一套摆设,水溜光净穷讲究,走进去手脚都没地方放,真不如一进家就拉过小板凳来坐自在。他一直以自己家的简陋为荣。但现在,眼前这套亮光光的新式家具迎面堵着他的嘴,话一拐弯就又转了:“这会儿是入乡随俗了。同志们都鼓动我闹,木料送到院里,也罢,随便闹上这两件吧。”
说这话时他有无限感慨。“好就好在投降”,他脑子里自嘲地冒出一句评《水浒》时的语录。是啊,自己好像也在投降。过去坚持的一套套东西不知不觉改了,自己骂什么别人?有什么脸?这不是玉珍提着暧壶从前面灶房打水回来了,看着她那烫成弹簧卷似的头发他就别扭。过去他在农机厂,专门对青年工人讲过,男的头发不要长,女的头发不要烫,要“俏也不争春”。这是他好长时间不断自得地重复的一句话。可是后来,连老婆也悄悄烫了发,他居然也没说什么。说什么呢?社会风气潜移默化,全然变了。他现在看不起老婆的只是土不土洋不洋,要烫发干脆就像那些会打扮的姑娘们一样,弄得像样点,怎么她一烫就卷毛羊一样奓着,一股寒伧劲呢?他看着老婆给两个茶杯倒上了水,大老张端起了那个自己专用的掉了把的白色搪磁杯,他急忙站起来,伸手制止道:“别用这个杯,老张。”他有肺结核,不能传染别人。
“怎么了?”大老张不解地问。
“啊,那个杯子烫手,”他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说,“用这个玻璃杯吧。”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有肺结核。痨病,不光彩,有损他的威严形象。
“没事。”大老张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潘苟世回头和老婆相视了一下,见老婆张嘴要对大老张解释什么,他挥手道:“你快收拾屋,弄早饭吧。”玉珍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没吭气到外屋去了。
大老张一边喝水,潘苟世一边看着别扭,自己缺了德啦。
正喝着水,二虎进来了,大老张一把将二虎揽到怀里:“来,二虎,叫张叔叔抱抱。”他抬头看着潘苟世说:“你这三个小子够棒的,个个都虎气。”
这下撞着潘苟世的笑神经了,他高兴地露出一嘴黄牙,一边笑眯眯地抽着烟,一边说道:“三个傻小子。”
“他们长大了娶媳妇,一人一套家具,油漆活我包了。”大老张爽快地向上一摆手。他的摆手很特别,手掌就好像他拿的油漆刷,往上刷漆似地一扬。
潘苟世更高兴了。他不知道,要讨好他就要夸他儿子虎气,是横岭峪人人皆知的。大老张也是摸准了这个行情。帮着油漆家具也好,夸儿子虎气也好,都是大老张的铺垫,他见机会成熟了,正经话才提了出来。
“潘书记,有个事想求求你。”
“说吧。”他愉快地应道,同时递过烟去。
“我是说宋安生的事。”
“怎么?”潘苟世警觉地问道,递烟的右手收住了。
“他年轻幼稚,有什么错误,你就原谅了他。潘书记,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外甥。”大老张嘿嘿地笑了。
“这话不行。”潘苟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把右手拿的那根烟连同左手拿的烟盒往旁边的矮方桌上一放,“他年轻幼稚?他什么都明白,聪明得很。根本不把我这个书记放在眼里。”
宋安生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原来是横岭峪小学的校长,后来又当了公社副主任,分管文教、卫生、科研等乱七八糟一摊。这个高中毕业生在各方面都有一套,老是和潘苟世意见不合。潘苟世对他恨之入骨。他恨他文化比自己高,恨他能说会写比自己强,尤其恨他在半个月前的全县提意见大会上,越过他和新来的县委书记直接挂上钩,告了他的状。他现在就是要好好收拾他。下级理应毕恭毕敬,规规矩矩,不越级出风头。破这几条就是破了潘苟世的大忌讳。宋安生现在才知道后悔了?怕了?求人来说情了?晚了,我才不吃这一套呢。
“潘书记,他有啥缺点,您多批评他。”大老张有些尴尬地讪笑着。
玉珍抱着三虎在门口也劝责地插话道:“你不会和小宋谈谈?”
潘苟世见老婆也替宋安生求情,一下跳了起来,唾沫飞溅地吼道:“外面的事用得着你瞎掺和吗?这个叫你求情,那个叫你求情,走后门走到我头上来了。我告你们说,不行。谁再来这一套,我唾他一脸。”
“唾一脸”,这是潘苟世最雷霆大怒的话了。但凡一听这话从代理书记嘴里出来,横岭峪的人就噤若寒蝉什么都不敢说了。大老张虽然在城里上班,也深知横岭峪这行情,他窘困地讪笑着,自己摸出烟来,低头点着,划火柴的手微微有些打颤。玉珍看着实在不过意,又斗着胆慢声慢气地对潘苟世劝说了一句:“当面给你提意见的人不一定坏。你不要对宋安生有成见。”
“你再张这烂嘴,我唾你一脸!”潘苟世血红的眼睛冒着火,指着老婆吼道。从来没有人在他骂了“唾一脸”的话后还敢顶撞他,今天竟是自己老婆打自己脸。“宋安生什么东西?小小野心家。到处争出风头。他不是能吗?找他靠山告我去。和小学教书的姑娘勾勾搭搭,还和陈村那个姓林的小寡妇来来往往。他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当,用得着你护吗?”
“你不要随便乱说人。”丈夫的脏话实在让玉珍听不下去。她知道那“小学教书的姑娘”是指本村的肖婷婷,小寡妇是指林虹。
“我唾你一脸。”潘苟世实在按捺不住,呸的一口唾在玉珍脸上。
大老张震惊了。刚刚推门进来的公社电话员小乔姑娘也站在门口惊呆了。
潘苟世自己也立在那儿呆了。
玉珍抱着三虎麻木不仁地站在那儿,没有擦脸上的唾沫。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丈夫,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蜡黄的脸上蒙着任打任骂的凄凉之色,三虎因为害怕,双手紧紧搂住她脖子,回头惊恐地看着父亲。大虎、二虎不声不响地靠到母亲身边,一人抱住她一条腿,回头扬着小脸看着父亲。三个孩子,六只滚热的小手紧紧抱着她。孩子都知道她委屈。两颗混浊的泪珠,慢慢从玉珍的脸上流下来
“唉。”潘苟世一捶脑袋,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自己是做什么孽?。
“大婶,潘书记这几天工作忙,有时候心情烦躁点,您别在意。”小乔甜甜一笑,上来从玉珍怀里接过孩子。她是个乖巧的姑娘。“您看这三个孩子跟您多亲啊?一个个这么虎气,看着他们就什么烦都没有了。”她瞟了潘苟世一眼。今天夸孩子虎气也没引出书记的笑容。小乔又掏出手绢递给玉珍,玉珍摇摇头,用手推了回来。小乔莞尔一笑,对潘苟世说:“潘书记,我是来叫您接电话的。”
“叫他们谁接一接记下来就行了。”潘苟世摆了一下手说道。
“是顾县长来的。”
潘苟世腾地站了起来:“好,咱俩去。”他走到里屋门口,扭头看了看玉珍,叹了口气,又拔脚往外走;走到外屋门口,又返回来,从铁丝上扯下一条干毛巾塞到玉珍手里;又一眼扫见矮方桌上的茶杯,拿起来把水就地一泼,扣在一边,又把玻璃杯倒上水放到大老张旁边:“老张,你喝水,用这个杯。烟,你自己拿。”他把烟盒推到大老张旁边,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家。
他走起路来总是这样往前哈着腰,急匆匆像赶火车似的。腿有点罗圈,膝盖往外,大撇开的八字步,大号布鞋总是趿拉着地,脚步咚咚咚地很重。今天心绪不好,就趿拉得更厉害了。小乔跟在后面,看着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想笑,不过她没笑出来。她马上要做的是使这位潘书记脸上露出笑来。要不,今天公社大院里一天气氛紧张,谁也别想出大气。
“潘书记,这份广播稿,你审查一下吧。”小乔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纸递给潘苟世,她还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呢。
“这不一定要我看嘛。”潘苟世说。
“这篇文章重要啊。”小乔撒娇地噘起嘴,“还是你亲自看看好,起码你得亲自签个字。要不哪行啊?”
这话如解气的灵丹妙药,潘苟世的情绪一下好起来,很受用。特别是“亲自”二字,他最喜欢听。他立刻站住接了过来,手指蘸了下舌头上的口水,翻看了一两页,便掏出黑杆大笔舌的旧式钢笔,在上面一笔一笔认真地批示道:“此稿万分重要,同意火速广播。潘”。那两笔字歪歪扭扭的,真不怎么样。他手伸直,拿远了,左右看了看,又在后面添上日期,很满意地又端详了一眼,递给小乔。他最喜欢批示。大小一个什么条子,一张上传下达的报表,他都必定要往上批两句。明明是当面见了两句话就能办的事,他也要拟个文,再来个“请公社党委诸同志传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