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_苏青-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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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鹤园吃饭,吃完了饭,到乐乡饭店,听樊素素说书。樊素素相当海派,回眸一笑,百媚横生,弹琵琶姿势也好。
二月十三日
上午游灵岩山,在xx寺中暗印光法师像,并观舍利。进去时,大家端肃跪拜,像煞有介事,我想恐怕同行诸人中连法师大名都不知道的也有吧,我只在弘一法师永怀录中见到过他的名字,但是此外也使什么都不知道了,虽然随众一脸正经的拜下去,心里总有些莫名其妙。
外室有法师手书训诚,大意无非劝人为善,中有几句话颇有些那个,他说的是:〃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畜生,出生于此,皆现童男身。〃(大意如此)于是我怫然跑到天井中,看黄狗添屁股,谭惟翰君也出来了,笑着指狗向我说道:〃此地只要它与你一离开,便是极乐世界了。〃我也骂他嚼舌头,死后烧掉时一定没有舍利的。
中午在石家饭店进膳,豆腐羹果然鲜美,但是仔细一想,一则游山饿了,二则也许是味精放得多,吃时设非有于右任知堂诸人诗句提醒,恐怕囫囵咽下了亦未必细细辨味,即辨味亦未必一定敢说比其他各家馆子所作的鲜好几分或几度也。但大体说来,这家的菜是不错的。
席上向汪正未先生索稿,汪先生命先喝酒,乃一饮而尽,不觉即醉。下午去天平山,不得不坐轿子,在轿中睡了一觉,途中风景不详,抵山时尚醉眼朦胧,爬到一线天时,才感到危险,稍为清醒一些。归途中抬轿女人絮絮京小账,游兴为之大减。
晚上大家聚坐打扑克,连钱锦章说书也无心听了,归寝已三时余矣。
二月十四日
实萧先回沪,文载道君又低又乏力,今天去虎丘的人便少了。留园西园都走遍,佛像上有些金都给刨去,我想:将来战争下去,这些金屑不知是否将受统制?而寺中铁香炉等物,不知要不要收买?若然,岂不是和尚大倒霉了。
夜里又打扑克,有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有的人喉咙也哑了,但都不肯罢休。我想,何苦来呢,要打扑克,难道上海不好打,又何必巴巴跑到苏州来呢?
二月十五日
今天汪先生陪我们去参观古迹,先到沧浪亭,访沈三白旧址,就有人拍照为证。沧浪亭风景很好,但风景很好的地方多得很,大家为什么一定要拣有名的地方来呢?这大概也同爱嫖名妓一般,一则是盲从心理,一则是虚荣。因此游山必天平灵岩,而自己屋附近的后门山前门山便不愿瞩目了。而浮生六记尽可不读,三日(即误记为三黑也可)的旧址则看看也好。因此在古碑之旁,就大书〃翠贞你真美呀!〃或〃张国耀到此一游〃等等,以冀名垂不朽,至少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说不虚此行了。而我们呢?惭愧得很,看这些歪句的兴趣实在比看古碑高,只是不忍辜负汪先生殷殷指导好意,只得含颔点点头,伸手向碑上一摸,算是懂得了。
曲园故址是从裁缝店里进去的,里面都是蛛网尘迹,不堪入目。春在堂中凄凉万状,所谓曲园也者,还不及我的乡下家中后庭耳,此屋现由洪钧侄媳住着,堂中有一架;口钢琴,据说是赛金花弹过,真是人亡物在了。我见了别的倒不会感慨,就是在省立图书馆中见了这许多旧书,倒有些觉得人寿几何。这些书如何读得完呢?汪先生说:〃又何必要读完它们!〃
在去狮子林的途中,又去瞻仰章太炎先生墓。太炎先生的文章我一篇没有读过,关于他的传说倒看得不少,因此对之颇有敬意。汪先生站在他的墓前深深一鞠躬,他的蓬乱的头发飘动起来了,更加蓬乱,我觉得他的学者风度着实可爱。
我希望古老的苏州也能像汪先生般一样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不要被标语及西洋或东洋化建筑物破坏了固有的美点。
苏青散文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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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过年了,王妈特别起劲。她的手背又红又肿,有些地方冻疮已溃烂了,热血淋漓,可是她还咬紧牙齿洗被单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乐乎。我说:〃大冷天气,忙碌作啥?〃她笑笑回答:〃过年啦,总得收拾收拾。〃
我的心头像给她戳了一针般,刺痛得难受。过年,我也晓得要过年啦,然而,今年的过年于我有什么意思?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我说:〃王妈,我今年不过年了,你自己回去几天,同家人们团聚团聚吧!〃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依旧装出关切的样子问:〃那末你的饭呢?〃
〃上馆子吃去。〃我爽快地回答。
〃真的,一年到头,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过年了,索性到馆子里去吃几顿,倒也……〃说着,她的眼珠转动着快要笑出来了。虽然脸孔还装得一本正经,像在替我打算。我望着她笑笑,她也笑笑。骤然间,她的心事上来了,眼睛中快乐的光辉全失,忧郁地凝望着我,半晌,才用坚决的声调低低说道:〃我当然在这里过年艰,哪里可以回家去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弃年节的节赏。
于是我告诉她愿意留在这里也好,只是从此不许再提起〃过年〃两字。
我莫名其妙的应声〃哦〃。
第二天,我刚在吃早点的时候,她踉跄地进来了,劈头便向我说:〃过年了,却差……〃
我勃然大怒道:〃邮差干我屁事?我不许你说过年过年。〃
但是她不慌不忙,理直气壮的回答;〃过年过年不是我要说的呀,那是邮差叫我说的,他说过年了,要酒钱。〃我掷了两块钱给她,赶紧掩住自己的耳朵。
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她替我倒了茶,低慌地说道:〃扫弄堂的——刚才——刚才也来过了,他说——他说——过——过——〃我连忙摇手止住她说话,一面从皮夹里取出了五元钱来,一面端起茶杯。
她望着钞票却不伸手来接,只结结巴巴地说下去:〃这次过年别人家都给十…十元呢……〃
拍的一声,我把茶杯摔在地上。
菜汁溅在她的鞋上,袜上,裤脚上。她哭丧着脸说道:〃我又说顺了嘴呀,记性真不好。〃
从此她便再不说过年了,只是我的活钱还得付。每次她哭丧着脸站在我面前,我就掏出两块钱来;她望着钞票不伸手来接,我就换了张五元的;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拿起十元钞票向桌上一摔,掉转身子再不去理她。
我的亲戚,朋友,都来邀我吃年夜饭,我统统答应了。到了除夕那天,我吃完午饭就睡起来,假装生病,不论电催,差人催,亲自来催,…一都加以谢绝。王妈蹑手蹑脚的收拾这样,收拾那样,我赌气闭了眼睛不去看她。过了一会,我真的呼呼睡熟了,直睡到黄昏时候方才苏醒。睁眼一看,天那,王妈把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多整齐,多漂亮,一派新年气象。
我想,这时该没有人来打扰了,披衣预备下床。忽然听得楼梯头有谈话声,接着有人轻步上来,屏住气息在房门外听,我知道这是王妈。于是我在里面也屏住了气息。不去理她。王妈听了许久,见我没有动静,又自轻步下楼去了,我索性脱掉衣服重新钻进被里。只听得砰的一声,是后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来人已去,不禁深深好了一u气。
于是,万籁俱寂。
我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无风时的湖水般,一片茫茫。
一片茫茫,我开始感到寂寞了。
寂寞了好久,我才开始希望有人来,来邀我吃年夜饭,甚至来讨酒钱也好。
但是,这时候,讨酒钱的人似乎也在吃年夜饭了。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在这点点灯光之下,他们都是父子夫妻团聚着,团聚着。
我的房间黑黝黝地,只有几缕从外面射进来的淡黄色的灯光,照着窗前一带陈设,床以后便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房间收拾得太整齐,瞧起来便显得空虚而且冷静。但是更空虚更冷静的却还是我的寂寞的心,它冻结着,几乎快要到发抖地步。我想,这时候我可是需要有人来同我谈谈了,谈谈家常——我平日认为项无聊的家常呀!
于是,我想到了王妈。我想王妈这时候也许正在房门口悄悄地听着吧,听见我醒了,她便会踉跄地进来的。
我捻着电灯开关,室中骤然明亮了,可是王妈并没有进来。我有些失望,只得披衣坐起,故意咳嗽几声,王妈仍旧没有进来。那时我的心里忽然恐慌起来!万一连王码也偷偷回去同家人团聚了,我可怎么办呢?
于是我直跳下床来,也来不及穿袜子,拖着拖鞋就往外跑,跑出房门,在楼梯头拚命喊:〃王妈!王妈!〃
王妈果然没有答应。
我心里一酸,腿便软软的,险些儿跌下楼梯。喉咙也有些作怪,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再也喊不出来。真的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幢房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这般孤零零地又叫我怎过下去呢?
我想哭。我跟着拖鞋跑回房里,坐在床沿上,预备哭个痛快。但是,哭呀哭的,眼泪却不肯下来,这可把我真弄得没有办法了。
幸而,房门开处,有人托着盘子进来了。进来的人是王妈。我高兴得直跳起来。那时眼泪也凑趣,淌了下来,像断串的珠子。我来不及把它拭去,一跳便跳到王妈背后,扳住她的肩膀连连喊:〃王妈!王妈!〃
王妈慌忙放下盘子,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刚才打个瞌既,来得迟……迟了。〃
〃不,不,〃我拍着她的肩膀解释:〃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她似乎大出意外,呆呆望着我的脸。我忽然记起自己的眼泪尚未拭干,搭讪着伸手向盘中抓起块鸡肉,直向嘴边送,一面咀嚼,一面去拿毛巾揩嘴,顺便拭掉眼泪。
王妈告诉我说道鸡肉是姑母差人送来的,送来的时候我正睡着,差人便自悄悄地回去了。我点点头。
王妈说顺了嘴,便道:〃还有汤团呢,过年了……〃说到这里,她马上记起我的命令,赶紧缩住了,哭丧着脸。
我拍拍她的肩膀,没发怒,她便大起胆子问我可要把汤团烧熟来吃。我想了想说:好的,并叮嘱她再带一副筷子上来。
不多时,她就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团来了,放在我面前。但那副带来的筷子仍旧握在她的一只手里,正没放处,我便对她说道:〃王妈,那副筷子放在下首阳,你来陪我吃着。还有,〃我拿出张百元的钞票来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说道:〃这是我给你的过年货钱。〃
她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握着钞票,微微有些发抖。
我说:〃王妈,吃汤团呀,我们大家谈谈过年。〃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仍旧越趄着不敢坐下。骤然问,她瞥见我赤脚吸着拖鞋便踉跄过去把袜子找来递给我道:〃你得先穿上袜子呀,当心受凉过……年。〃
她拖长声调说出这〃过年〃两字,脸上再没有哭丧颜色了,我也觉得房间里不再湿得空虚而冷静,于是我们谈谈笑笑的过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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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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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肉记
爷爷年老爱吃肉,我们没办法,只好勉尽孝道,每天买上二三角——起初是以二角为原则的,后来肉价涨了,二角腿肉切成薄片儿还不够铺满盆底,只得忍痛拿出三角来。——余下的钱就只够买些豆腐做汤,再加上那碗天天吃的卫生时荣——香千丝炒绿豆芽。
孩子们拿筷含在嘴里,尽管嚷;〃妈妈要肉肉!〃任凭我把豆腐的滋养料讲得天花乱坠,他们仍旧不怕微生虫的想吃猪肉。其实呢,我自己何尝不想这个味儿,因为我们自新年过后就不曾买过肉,直到一月前爷爷因故乡连遭爆炸逃到上海来后,这才天天买上手掌大的一片,拿来家里放在清汤中滚熟——当然我们决不肯把它缀得过熟,过熟了就会缩得更小——爷爷吃肉,孩子们喝汤。
爷爷有些不高兴了:〃年青人老爱讲卫生,猪肉有虫,牛肉是外国人吃的就好;我活了六十多岁就天天吃这猪肉,现在胃口坏了吃不下肥的,年青时早晨起来总要吃上一对前蹄台红枣烧的浓汤。——瞧这几个孩子多瘦,依我的背时想头便该让他们吃些肥肉片儿滋润才好,难道说这个就会与卫生不合了?〃
我没有话;孩子们你两片我三片的把一盆白切肉全抢光,晚上我只好又去买上三角。
第二天早晨我拎起小菜篮时爷爷就喊住我:〃我瞧着这班小馋鬼怪可怜的,给他们油一遭嘴吧——这里三毛大洋,你带去了去切斤瘦五花来,——乡下的腿肉是二毛八一斤,这里想来要资一些,就算三毛钱一斤五花,肋骨可要叫他刚下。〃
肉摊上零零落落的挂着些板油,肋条,饭司务大条的秤去,五块钞票付出后就没找进多少。我在摊旁站了歇,搭讪着问今天的肉价,肉摊主人可说出句惊人的话来:明天起要断肉了。
〃妈的,啥个年头会太平,〃他愤愤地说下去,〃一只猎银要捐上十来元,装猪的轮船还要常常勒住,偌大的上海就该吃不着猪肉吃人肉了!这次什么牲畜市场还要来扣牢硬夺,我们就拚着这条命不要把肉店关门,肉摊收掉拉倒,我也赚不着钱,你也抽不着捐,这样倒好!〃
〃明天要断肉了!〃我无可奈何地从怀中掏出一元钞票来,只换到市秤一斤二两五花。他替我把肋骨斩成一截的,但决不肯把它剔掉。
孩子们油过了嘴使天天嚷着要吃肉,可是爷爷面前的白切肉也不见了,却换了碗微微有些发臭的液肉。爷爷吃饭时总不说话,每次坐上桌后先把眼珠向寥寥的几碗小菜一扫,然后低下头来大口扒饭,扒了两口再夹些盐莱尝尝。他时常叹息,后悔自己不该逃到上海来,在这里活着受罪还不如死在乡下好!故乡目下有的是鲜蚕豆,大鲍鱼,腰花汤,竹笋烧肉……
我知道他是在怨恨我们的不孝,但在这有什么办法呢?八十元一月的进款大都花到房租上去了,米价每石十七元多,每天就拿食盐拌饭也自支持不住了,哪里还能够嗟叹〃食无肉〃;不过我也没有对他明说,假如给他知道了上海猪挣的身价比乡下大姑娘还贵,而且还要担心无货应市的话,他就会连夜摒挡行李,挨回故乡去拚老命去了。
可是意外地,前天晚上他终于对我说了:〃刚才我拉了寿儿上街去,家家肉店都空着柜台没有肉;他们告诉我,他们宁愿断肉,拚着饿肚子也不让人家收什么妈妈的捐!他们还告诉我从前太平时上海每天要宰四千猪,打仗后住的人多了,反而只宰一半数目,这就是因为横捐竖税的把价钱捐得高狠了,一般人家都吃不起肉,他们生意也就倒霉起来了。这次又出新花样弄什么畜生市场,以后的日子总归更会过不去,倒不如趁早收了市好……我看这些人倒是有志气的,怪不得这几天你们只给我吃胞肉;但是你们为什么把这事瞒着不告诉我?〃
我猜不透爷爷的意思,只含糊地劝慰他不久定会转好,那时货色多了,价钱总也会便宜些,爷爷只摇了摇头。
我没法替他弄些鲜肉,只得跑到三姑家去商量。昨天下午三姑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里的是一大块腿肉。我们都忙着问她哪里办来,她得意地偏着头笑:〃你们猜猜这块该卖多少钱?——市秤三斤多,合天平也有二斤半光景呢。〃
不等我们作答,她又自己说了起来;〃只费国币一元,你看便宜不便宜?——是一个汉子上门来兜售的。〃
一个黑影在我的心中掠过。但是孩子们拍着手儿高兴得怪叫,三妨把肉郑重地送到爷爷面前。
爷爷谁个也不理,回转头来吩咐我:〃把这些肉都丢到垃圾箱去!〃
我们都不禁愕然,爷爷板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