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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指挥连-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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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念头,其中感受为常人所难以理解。
 廖树林独自一人站在黑黢黢的馒头石下,紧紧张张往四下里偷眼睃视,额上直冒冷汗。有道是:当官不当司务长,站岗不站第二岗。因为司务长充其量是个大号的伙头军,终究没多大出息。夜间轮上第二班岗最为尴尬,刚迷迷登登似睡非睡就被提溜起来,等站完岗再回到铺上翻腾一阵子,小半夜算白瞎了,少睡好几个钟头。
 他偏偏赶上了第二岗!
 一连几天都是上半夜阴天,后半夜下雨,天黑的像一口大铁锅倒扣在地上,严丝合缝一点儿亮光都没有。气压低得令人窒息,溽暑酷热中,无数的蚊虫小咬密密匝匝上下飞舞,围着人又叮又咬。廖树林只觉得眼前魑魅晃动、魍魉憧憧,一阵阵心慌意乱,脑海里不时出现焦糊烂臭、狰狞可怖的美机飞行员,凸头凹眼龇牙裂嘴的敌军特务,绿目阴光浑身臊味的斑斓猛虎,尖喙立耳“咯、咯”奸笑的猫头鹰。还听说狗熊专门在背后拍肩膀勒脖子,就是惹恼了猴子,也会一拥而上,把你当俘虏抓走,折腾个半死。
 他觉得头皮发紧,后脊梁沟直冒凉气,手颤脚麻重心不稳,紧贴在馒头石上,一动也不敢动。
 “废物!胆小鬼!没用的东西!”他恶毒地咒骂自己,企图知耻而后勇壮壮可怜的胆量。可是做不到,骂了半天反倒更加垂头丧气,竟连最后一丝勇气也骂没了,同时把营区警戒巡逻忘到了九霄云外,光剩下拄着步枪倚住石壁,勉强站在黑影里虚弱地喘息。
 “吱呀——”,指挥所的门打开了,坑道口出现微弱的光亮,有人急匆匆跑出来,钻到旁边林子里“哗哗”地解小便。廖树林精神一振,像见到了救星,按捺不住想奔过去拦住他,哪怕搭讪几句,消耗点时间也好。可是他没有挪动脚步,因为从接岗时起,由于紧张害怕,已经连续三次借口找水喝溜进了掩蔽部。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搅扰别人,只好眼巴巴看着“救星”边系皮带边关上门,一切便又回复如初了。
 天还是那么黑,四周还是那样静、那样吓人。
 正恍惚间,不远处传来小型发电机启动的“突突”声,廖树林一直搁在嗓子眼的心顿时有了着落,他循着机器有力的运转声,沿崎岖小路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下去。
 刘文和一名油机员满身汗水油污,正连夜检修发电机。白天跑警报时,这台该死的发电机连续熄火,弄得指挥所里一团漆黑,凡使用交流电的设备一概停止了工作,气得参谋长当场大发雷霆。若不是标图员们平时练成一手硬工夫,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哪里还有敌机的影子?险些造成作战指挥上的严重失误。事后,沈长河带着佟雷,气势汹汹地来到油机房,恶狠狠地用小眼睛瞪着由于长时间摇马达,早已累得瘫软在地的刘文半晌不语,一句话都没说,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而佟雷则跳着脚把所有在场的人指名道姓地狠批了一顿,骂得刘文眼泪都快下来了,最后他猛的从地下爬起来,枯瘦的胸脯急剧起伏,吼道:
 “以后再发生这种问题,你枪毙了我!”
 这会儿,他望着恢复正常运转的机器,心满意足地抓起棉纱,连胳膊带手胡乱擦擦,取出香烟走到竹栅栏门口,刚想点火,一抬头猛然发现黑影里站个人,吓得连连倒退差点跳起来。
 “谁!什么人!”他厉声喝问。油机员也吓了一跳,迅速端起冲锋枪靠上来。
 “是我,刘班副,廖树林,站岗的。”
 刘文鄙视地望望手足无措的电话员:“站岗跑这儿来干什么?哨位应该在哪里,不明确吗?提个烧火棍子到处乱晃,还想走火伤人哪?”一看见这个马大哈他就来气,不由自主地想起曹向东这个操作和维护发电机的高手,若是他在,今天何至于受此羞辱。
 听见别人揭短,廖树林特别伤心,按说事过境迁,不应该老挂在嘴上,批也批了,处分也背了,检讨也做了,还要怎样?难道就不许人家犯了错误改正错误吗?迷途知返还是好同志嘛,再说也不是故意的。想着眼圈就红了:“刘班副,我已经承认错误,也受了处分,你咋还揪着不放?我不该来,我走。”
 刘文一听,立马后悔了。是啊,能上战场就是好兵,就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万不可随意伤人自尊,自己挨了批,哪能迁怒于人呢?他一把拉住廖树林,帮他抹去泪珠,点支烟插在他嘴边,拍拍肩膀诚心诚意地说:“小廖,是我言重了,不该说这话,你别往心里去,以后做事仔细点,可别再马马虎虎的了,回哨位去吧。”
 廖树林满心感激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刘文一拍自己的后脑勺:“该死!”
 “砰——”
 响亮的枪声打破黎明前的黑暗,回荡在山背上。
 人们从睡梦中惊醒,顾不上提裤穿衣,纷纷从床头抓起枪光着身子冲出房门。营区上下兵荒马乱人声嘈杂,枪栓拉得卡卡直响,可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连部门前小队长沈长河只穿条军绿裤衩,右手提着手枪,挥动左手高声断喝:“镇静!镇静!谁开的枪?是谁开的枪?!”
 老半天,高大的木棉树后传出心力不济的魏大宝颤抖的声音:“小队长,是我,不小心走火了。”
 魏立财今晚运气不错,轮上站最后一班岗。睡意正浓时被人叫醒浑身都不自在,口苦眼涩步履蹒跚、仿佛是个梦游患者,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毫无知觉的游荡。他先是按照习惯路线,围着主要警戒目标:指挥所——油机房——报台——仓库——炊事班——连部转了一圈,才来到木棉树下。刚刚站定,就听脚下“哗——”一片声响,唬得他闪身躲到树的另一侧险些栽倒,连忙掏出子弹推上膛,把步枪紧紧靠在胸前,如临大敌、怦怦心跳。
 “哗——”又是一阵。
 侧耳细听,这可怕的声响虽然近在咫尺,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搞得满山遍野都是回音,每隔分把钟就来一次,愈演愈烈经久不息。魏立财倚在树后直犯嘀咕:什么东西?他咽咽干燥的喉咙,极力控制住发软的双腿,慢慢探出头去,什么都没有?!
 “活见鬼了!”他又往前挪挪定睛仔细观察,树上、地下、前后左右,还是空空如也。难道是耳朵故障了,出现幻听?拿手指狠狠掏了两下,耳朵眼儿里一切正常。莫不是在做梦?一掐大腿根,疼得给了自己一记耳光:使他妈那么大劲儿干嘛!啥都不是、又啥都没有,然而那声音不远不近分明就来自身边,岂非咄咄怪事?
 魏立财狠狠心,围着树蹑手蹑脚绕到刚才站立的地方,弯下腰打开手电。天哪!无数只小虫整整齐齐首尾相连,排列成几十条行军纵队,形成一条足有一尺多宽的虫带,无边无际、浩浩荡荡奔向远方! 
 这便是热带雨林中的奇观之一——白蚁搬家,虚惊一场!
 白蚁,昆虫类,形状像蚂蚁,群居,喜食木材,对森林、建筑物、桥梁、铁路等破坏性极大。目前我国城乡木结构房屋日益减少,此类害虫已不多见。
 轮战部队经常遭其侵扰,苦不堪言。有时清晨起床,屋子中央一夜之间就平地隆起个半米多高的大蚁巢,数不清的白蚁正在忙忙碌碌、兴高采烈铺天盖地的大兴土木。它们选择在能遮挡风雨的房间安家落户,真是聪明绝顶,就是地盘占得太大,让同志们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看着就肉麻!要想彻底清除它们十分麻烦,连挖带铲,又是开水浇,又是汽油烧,很难根除,实在对付不了,只得搬家给它腾地方。有的时候,成群结队的白蚁三更半夜爬上床铺,满身满脸乱爬。酣睡中,你如果乱拍乱打触怒了它们,这些小生灵就会立即反抗,用巨大的颚钳咬住肌肤死也不放,即使揪掉屁股,脑袋还在你身上,视死如归!使人寡不敌众、遍体鳞伤。
 此物胃口极好,随时随地都在啃吃所有能吃下去的东西。放进猫耳洞的钢盔,稍不留意,转眼就变成了铁锅,里面的皮圈、绳带一律被吃得精光,化为乌有!
 更让人难以招架的是,忽然有一天它们竟然生出了翅膀,从巢穴中鱼贯而出“陆军”变成“空军”,密密麻麻飞向自由的蓝天,好似平地升起一股黑烟漫天飞舞。炊事班做夜餐,但见光亮它们便灯蛾扑火般纷至沓来,奋不顾身地朝锅里钻,弄得好好一锅汤浮萍飘零、尸横遍野。好在蚂蚁虽小也是肉,用大笊篱一捞,照喝!
 为了填饱肚子,白蚁经常搬家,搬迁途中分工明确队形严整、规模宏大场面壮观,如遇危险便一齐猛烈抖动身体,发出巨大声响恐吓对方,使其知难而退。这一奇观碰巧让魏立财赶上,算是开了眼,不过还是看得浑身发冷直起鸡皮疙瘩。但凡玩心重的人,遇见有趣的事都不会轻易错过,他一时心血来潮,蹲在地下用刺刀远远地与蚁群耍逗起来。正在兴头上,没留神扣响了扳机。
 乐极生悲!自认倒霉。大会小会点名挨批不说,气得陈友一星期没搭理他。
 贾双林被调到无线排当了油机员,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三伏天打摆子——抖起来了”。从此以后再也用不着钻到老林子里餐风露宿去查线了,也免得今天害怕碰见虎,明天担心遇着狼,担惊受怕的。再说,油机员好歹是门手艺,内燃机和电工学的原理学问不大却很实用,备不住复员回家还能用得上。越想越来情绪,简直是喜出望外。
 其实,关于贾双林的工作调动是件挺棘手的事。从打到了国外,他就“一病不起”,整天小病大养、无病呻吟,躺铺板、吃病号饭、白天不出勤、晚上不站岗。动不动就装疯卖傻、胡言乱语,说是受了惊吓,精神受到刺激。一听见集合哨响,不是这疼就是那痒,反正不好受。实在没了辙找不到借口,就用纱布把眼睛蒙上一只,谎称眼珠子疼,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逃避所有公差勤务和集体活动。只要团部有车来,他就趁机会往卫生队跑,死活非要要住院,人家不收就又吵又闹。
 为此,陈友和张志峰都伤透了脑筋。个别谈心说服教育、班务会集体开会批评、甚至全连多次召开军人大会指名道姓分析帮助,贾双林还是油头滑脑屡教不改。
 滚刀肉!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这样顽固不化、油盐不进的兵真是少见。时间一长大家都有意见,认为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简直是害群之马,应该让他回国、让他滚蛋!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摆明了影响士气。还有人背地里埋怨领导心慈手软,不该姑息迁就,对这种人早该执行战场纪律以绝后患。贾双林的种种表现把个班长陈友气的几次三番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咬牙切齿地说:宁愿跟这不知廉耻的东西同归于尽,也不想再继续看着他随心所欲、玷污集体荣誉!怒火冲天地要动粗,不是旁人下死力拦住劝解,早就用刺刀送他回姥姥家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解决是不行了,长此下去矛盾会激化,要出大事!
 党支部反复进行了分析研究,本着治病救人、给出路的精神,指导员王怀忠力主继续采用艰苦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使其翻然悔悟洗心革面做个好兵。连长沈长河则觉得全连一百五十人激昂出征,为此事少了一个,不能善始善终,心有不甘,也显得手段不高教育无方。为防止矛盾激化,最后决定给他换个环境,调整工作,试试再说。
 可谁要他呢?
 张志峰原本是主张从重、从快处理他回国的,既然两个一把手表了态,也就不便多说什么。可又担心这样一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东西无人“认领”,就默默坐在一边埋头吸烟等待结果,不免有些难堪。
 佟雷对待这件事,一开始“思想觉悟”也不高。若在平时,调来个把后进战士不足为奇,可现在是在战场上,多个人少个人倒是小事,万一影响了作战,造成后果,责任谁负?可是当他看到沈长河和王怀忠期待的眼神时,就把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给我吧,放在六班,交给刘文试试。”佟雷淡淡地说。
 六班?沈长河有点顾虑。一是六班白天晚上都要单独值班;二是刘文本身并不出色。可全连统共就这些班排,掰着手指头数过来,放在哪都不大合适。技术复杂的,他一时半会儿学不会,更乐得清闲自在。操作简单的,露天作业日晒雨淋,他又吃不了那份苦,又得装病。给炊事班?更得吃得喝、好吃懒做、什么也不用干了。
 佟雷看出了小队长的心思,便说:“就给六班吧,刘文虽然有点散,但是个有心计的人,轮战以来变化不小,以身作则积极要求进步,比从前好多了,就让他带。”
 张志峰松了口气,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开始重新观察和品味这个高干子弟——二排长了。
 不过,这只是一心一意勇挑重担的佟排长的一厢情愿。
 “不要!不要!我不要!就是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刘文一听就不干了,细脖子上青筋暴绽,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跺起脚,把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排长,老佟,佟雷,我的佟排座。”他一时找不出恰当的称谓,“你就行行好吧!兄弟这副身架子,万万承担不起如此千斤重负!咱自己还稀松二五眼的,哪能管住那个祖宗?朽木不可雕也!您还是另请高明吧。不过您也是,捡这冤大头干嘛?”
 佟雷忍俊不禁地瞧着刘文,故意激他一下,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刘文,平常看你摇唇鼓舌、满腹经纶的样子,还真以为是条好汉,有两把刷子,原来色厉内荏,也是草包!来个后进战士至于吓得屁滚尿流?算我佟雷看走了眼!”
 “你说什么?”派将不如激将,刘文的自尊心受不了这份刺激,一听这话果然急了,“你当排长的就这么看待部下?我刘某算不上英雄好汉,但决不是稀泥软蛋!秤砣虽小压千斤,不就是个捣蛋兵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
 最终,刘文点头同意,佟雷却忧心仲仲,贾双林倒是得意了。
 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狂风大作,林涛怒吼。
 油机房被刮得“嘎吱嘎吱”东摇西晃,油毡顶几次三番掀起又落下,挂在立柱上的马灯急剧摆动,昏暗的光亮下,黑影憧憧,时长时短。
 贾双林蜷缩在工具箱上,两只手紧紧抱住膝盖,汗流满面忐忑不安。竹篱笆外传来的各种声响,在他听来是那样的阴森恐怖,似鬼哭、似狼嚎、似山呼海啸、又似狮吼狐笑。为了不使自己瘫软下去,他极力克制紧张的心情,不停念叨着:没情况,没情况……
 忽然,一阵大风着地卷进屋来,飞沙走石之中小马灯“啪”的落在地上,玻璃罩摔得粉碎,油机房刹那间一团漆黑。贾双林彻底崩溃,原本脆弱的神经立即被大风轻而易举的刮断了。他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摸过冲锋枪架在油机上,顾不得是单发还是连射,对篱笆外面漆黑空旷的野山坡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他面目狰狞全身发抖,一口气打光了弹匣里整整三十发子弹。
 密集的枪声惊动了整个营区。敌特偷袭?不祥的念头在人们脑海里闪过。
 沈长河带着一群半裸的彪形大汉,一阵风似的持枪冲进指挥所,问道:“发生什么情况?哪个方向响枪?”
 许志宏说:“好像是下面报台方向。”
 “赶快摇电话询问!”
 许志宏抄起直线电话一阵猛摇:“报台,报台吗?是刘文吗?哪里响枪?你也听见啦?什么?什么?是上面开的枪?!”
 再摇:“油机房!油机房!”
 电话里传来断断续续、微弱的声音:“我是,油,油,油机……房。”“咔嗒”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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