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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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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房间的暖炕上。 
  贺大哥和两个老百姓,正围绕着炕头,守护我。 
  “好啦,好啦,血也停住啦!” 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叫出来。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创口敷满了一大堆香炉灰,零星的破伤处也涂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香炉灰。 
  贺大哥已换了老百姓衣服,这时,我也在他们三人扶扶架架下,困难地换上了便装。 
  “这儿属清化县管,”贺大哥告诉我,“我们又回到敌区来了。你放心休养几天吧,这家老百姓真好,爱国家,讲义气,爽爽快快地答应了收容我们。” 
  我向那两位好心肠的人敬礼致谢。 
  “这是俺们该做的事,不能上前线打仗就够‘松蛋包’了,连受伤的国军都不敢留,可不太‘孬种’了吗?”那个年轻的这么对我说,然后,一扭头,瞅着那个年老的说,“爹,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老头儿连忙应着,又慈祥地拉一下我的被角,“老总,你放心在俺这养着吧,我还可以去请一位有名的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实在不行,我送你到清化车站,坐上火车到新乡,随便南去开封,北去北平,都方便得很,听说那些地方有的是大医院——” 
  他的话,给了我意外的激动,我几乎应声叫出: 
  “就叫我走吧!叫我回到北平,回到天津去!” 
  我没有叫出来,我知道那是贺大哥绝不会赞同的;而我,也必须再冷静地想一下:果真就此折返天津,何尝是我完全甘心情愿的事? 
  养伤期间,我一再幻想,如果唐琪能在我身边守护,我一定会复元得极快;可是,每当我看到以全副精力扶侍我的贺大哥时,我就会责备自己不该再想到唐琪,彷佛想到她就等于忽视了贺大哥给予我的细心爱护。贺大哥每天厮守着我不离寸步,真难为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汉子,囚在这个小房间里,每天为我端菜、送饭,还要拿尿盆、屎罐——他居然会这么耐心而温柔,我感激地,笑着告诉他: 
  “您真是一个好褓姆,我就差没吃您的奶了!” 
  尽管贺大哥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我还是一再想到:要他背着体重不轻的一个大男人,走出险恶的太行山,简直不可思议。他自己也对我说:“回想那天,我真难以明白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背着你,我也曾两次几乎跌倒下去,我咬紧牙,也不住告上苍,真是有如神助啊,在那紧急关头,人可能发挥出极限无限的力量——老实说,现在要我把你背起来,我相信背不动——” 
  我的伤势好得很快。打在臀部的子弹,当时洞穿而出,两处创口逐渐合缝长起新肉,打进肩头的子弹,没法取出,但已不感觉疼痛。房主爷儿俩为我一次又一次地买来一大堆一大堆的“党参”(产自太行山区的上党),教给贺大哥熬制“党参膏”。那是和人参有同样功效的大补剂,对于我的体力恢复,确实极有帮助。我一再向房主恳要求,万勿再为我买这么贵重的药品,他们爷儿俩却异口同声地说: 
  “小意思,小意思,不算啥,不算啥,俺们这里出党参,一斤才卖两毛,到你们外乡,一钱就要卖两块钱了!” 
  约摸过了三星期,我已能行动自如,房主人烙饼、炒鸡蛋,给我们送行。对于这朴仁慈的父子俩,我此生无法忘记他们的救助,也无法答报他们的恩惠。 
  在一个漆黑的无月无星的夜里,那年轻的房主人充做向导,带我们由险恶崎岖的羊肠小道,偷越过晋博公路,到达国军驻守的沁阳县紫陵镇。那夜赶路,足有一百里。 
  太行山已远在我们背后。心情似飞脱出恐怖的牢宠一般愉快。像由一个噩梦醒来,又像自阴山背后重新走向人间。当我们直向黄河渡口铁谢行进时,却万分恋恋不舍地,一再回顾身后连绵起伏的山影,那恐怖、阴森、血腥的太行,在这剎那呈现出一片淡淡的青紫色,分外美丽,分外安谧。 
  在紫陵睡了一个近年来最舒适的觉。贺大哥卖掉了常年戴在他手上的一枚戒指,我们有了“马拉犁”,便决定痛快地大吃一顿。在黄河渡口,粽子、糖葫芦、凉粉、老糟、鸡蛋、枣粥、酱肉、香肠、花生、面条,还有下锅前仍在活蹦乱跳的黄河“尺鲤”(产自黄河一尺长的鲤鱼最是美味)——我们不放掉一样,遍吃一过。一个毗连一个的大小帐蓬支在河岸,充做了热闹的市场,老头儿、老婆儿、小伙子、小媳妇、小孩子,一齐愉快地吆喝着兜揽生意,对于我们这些看荒山乱石看得麻木了的人,这一片景色好可亲好可爱。我们一面大吃,一面大逛。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黄河,是那么庄严、壮丽。奔腾豪放的水势,汹涌澎湃的涛音,不由使人想到中华民族的化身——他已高伸出了坚实的臂膀,同时发出了雄伟的吼声! 
  对岸一片青山,其中透明得碧翠欲滴的一簇树丛,是闻名的汉光武古冢,后面衬托出飘荡着,朵朵白云的蓝天,好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啊。我凝望良久,不禁脱口叫出: 
  “我就要飞过来啊,白云故乡!” 
  实际上,我将一天比一天距离北国故乡更远;然而,我确似游子重新投入故乡怀抱的心情,渴望到达黄河南岸,到达自由祖国—— 
  一艘雪白巨帆大船,正由河心冲破紧紧结在一起的千万条滚动的银炼,驶来北岸,我们即将,被它带到南岸,然后,到达洛阳。 

  三十八 

  春暖花开季节,我享有一段愉快惬意的好时光。 
  我又重新穿上了军装,找到了我们的部队。我们的部队奉命在洛阳以西的张茅整编,准备不久重上前线杀敌—— 
  不是回到太行山打八路军;是到中条山打日本。 
  贺蒙已随部队冲下太行山,健壮如初地在军中过活。对于我,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假如他果真战死,而我被贺大哥救活回来,我将一生不安。 
  另外值得高兴的事情很多:每天有报纸看,有收音机听,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后方同胞全力支持的新闻供我看够听够,再不像以前在沦陷区或太行山时,那么消息闭塞;军人应获的优待荣誉,我开始享受,看戏、坐火车,一律免费,买东西,商家一律给打折扣,老百姓由衷地敬爱军人,尤其是年轻的学生们所表现的热情,更令人感动,回想当年自己曾经做过崇拜军人的小学生,一晃几年,自己也能变为被小学生们崇拜的对象,怎奋也止不住一阵一阵欢喜。 
  逛名胜古迹、吃当地特产,也是那一段日子中最令人开心的事。豫、陕、川一带:绿珠坠楼的金谷园、赵王带着蔺相如和秦王会晤的渑池、杨贵妃的故乡灵宝、老子骑牛过的函峪关、贵妃出浴的华清池、王宝钏苦守十八年的寒窑(当然这是传说中的一个所在)、阿房宫故址、诸葛亮修过的栈道故址、万山环抱的张良庙、唐明皇夜雨闻铃断肠的剑阁——我都一一游览或路过;河南的大锅饼、瓦块鱼焙面、陕西的牛肉馍、水盆儿羊肉、四川的红油抄手、担担面,我更是吃得津津有味。 
  对于河南戏、陕西梆子、与川戏,我都很感兴趣,而最使我欢喜的则是河南戏。在洛阳时,我常和贺大哥去听河南戏,河南大戏跟平剧一样,气魄大,场面大,例如“大战宛城”,马踏青苗,曹操的八员大将,表现得威风凛凛,绝不输于平剧;我们也非常喜欢河南的“乡下小戏”——那些朴实可爱的河南大汉扮演的各种角色,亲切而生动,腔调别具风味,词句、道白、分外幽默。我一直无法忘记我最爱听的几出戏——“南阳关”、“陈州放粮”和“打潼关”。 
  “南阳关”中有这么两句: 

  师字旗呀嗨, 
  空中飘! 
  哦,上又上写着(念做昭): 
  提兵调将的伍云昭—— 

  “陈州放粮”里的大宋皇帝一上场这么唱: 

  有为王出期来, 
  比官儿还大, 
  右思思,左想想, 
  俺是朝廷。 
  巡一步,退一步, 
  等于不走, 
  白萝卜、红萝卜, 
  都不是大葱! 

  包拯功在国家,皇帝赐宴犒赏他时,这么唱: 

  正宫娘娘烙的饼啊, 
  孤王亲自卷大葱—— 

  听来好亲切,好一个平民化的可爱的皇帝! 
  “打潼关”里的秦琼出来这么唱: 

  秦琼跨下黄骠马, 
  秦琼手使剑青铜, 
  有人问俺名和姓, 
  姓秦名琼字秦琼。 

  接着,程咬金出来有这么一段道白: 

  拉马来到潼关, 
  不知是何地方? 
  待俺下马观看, 
  啊,上写三个大字: 
  潼关! 

  上面这几段滑稽的唱白,我和贺大哥立刻学会,并且变成了我俩平日问安道好的代用语,只要两人一见面必先对唱几句。一直到十数年后,我们还有这种“习惯”。 
  在洛阳我曾碰上一次日本飞机轰炸。洛阳很少防空洞,只靠散兵壕改的防空壕躲避。一天,我和贺大哥在城外散步,敌机来袭,我们分别躲在两个小壕里,敌机正好在我们头顶上下起“蛋”来。弹尾风轮转动的尖锐声响,听得非常清楚,一下子我眼前完全黑了,几乎失去知觉,挣扎了一下,才觉出头顶上和全身上都压着一层厚土,心想:怎么这么快已经被炸死,又被人埋葬了? 
  突然,贺大哥的声音响了: 
  “醒亚,醒亚,怎么样?” 
  我,用力由土堆中钻了出来,看到贺大哥满脸满身是土,正向我咧嘴苦笑。原来敌机一连在我们附近投下几个小炸弹,炸起来的土把我们给盖了起来。 
  “又是一度再世为人!”回城里的路上,我跟贺大哥说。 
  他搂紧我的肩膀: 
  “咱们这才真是生死患难弟兄。” 
  就这样,在贺大哥的爱里,我度过那一串难忘的好日子。 
  部队整编期间,我们看到了由后方寄来的国立编辑馆编印的中学国文教科书,书内有文章记述了两年前跟随我们部队转战南北的四存中学学生,于河北衡水与日军激战,那些初生之犊不怕虎的青少年居然能够单独战斗,勇猛异常,上百同学与多位老师均壮烈战死,因而获国府明令褒扬,着将光荣事迹宣付国史,且令地方于收复后建祠纪念。 
  我们读到这册教科书,在悼念为国捐躯的青少年勇士之余,也为他们名垂青史感到安慰。然而,我们又得知:衡水战役后不久,八路军集结贺龙、刘伯承、吕正操三万大军将我们的部队层层包围于深县北马庄,血战两夜一昼,双方死伤惨重,被俘之四存中学学生三百人之多,因有三民主义青年团员身分,竟全被枪杀——这一史实则未见载于教科书中——我们真不禁要问:政府要“容忍”到几时呢? 
  另一桩令我们悲愤的事发生了,随军电台的同志传来“新四军事件”: 
  近年来,驻防江苏安徽地带的新四军(原是中共红军,七七战起,接受政府正式改编,给予国军番号),曾不断袭击敌后的国军与民团,扩张武力与地盘,自行成立政府,企图消灭苦撑在敌后的江苏省政府——如今,则更违抗统帅部调动他们北上与日军作战之命令,反而围攻中央军第四十师于三溪——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以事态太过严重,无法再忍,下令还击——约两周后,电台同志告诉大家:经过剧烈战斗,新四军溃退,军长叶挺被俘。 
  我并不为此高兴庆贺,因为我清楚知道:无论如何这又是一场国人同胞自相杀戮的大悲剧。我心痛。我中弹的右肩已不再流血,我的心在淌血—— 
  我们的部队开拔赴中条山时,贺大哥坚决要我和贺蒙退伍。他要贺蒙去投军校炮科(那正是贺蒙所渴望的),要我去大学读政治系,而他要到中央述职,并且奉调到中央训练团受训,正好带我们一路入川。 
  “你们年纪还很小,已经真刀真枪地跟敌人拚过命,对国家也交待得过去了,深造后,还有的是报国机会,”贺大哥一再劝阻我和贺蒙随部队开赴中条山,又劝阻我和贺蒙同入军校,“你俩一个学军事,一个学政治,将来军政配合,好好给多难的祖国做点事!”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已和我们建立了深厚情感的部队。在离开部队前夕,我们又听到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率领我们在太行山上与日军苦争恶斗忠贞爱国的总指挥——张荫梧将军,在被八路军指控为“摩擦专家” 之后,接着竟被当时我们的战区司令长官程潜上将不分青红皂白给予“免职”处分。我们的部队不禁一时哗然。那位挂满“为国流血纪念章”的老排长,气得一面跳脚,一面咒骂: 
  “他娘的,逼人造反呀!要不是军人讲服从,我不去揪住程潜老家伙的鼻子骂他一脑袋浆糊才怪哩!” 
  官兵们差不多是人人流着泪,开赴中条山的。唉,那真是一支好部队。 
  贺大哥带我们经陕入川。贺蒙做了成都中央军官学校的入伍生,我经贺大哥的协助,以战区学生的身分被教育部保送到重庆沙坪坝一家国立大学,做了一年级生。那年,我二十一岁。 

  三十九 

  贺大哥在复兴关受训,每个星期日,不是他来沙坪坝看我,就是我去复兴关看他。现在他是我在重庆唯一的亲人了。我和成都的贺蒙约好每周必定通信一封,一开始尚能维持原议,日子一久,贺蒙的信便疏少了,他本来就不太爱写信,每周准期来信时,也不过草草数语如电报一般;他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却从不欢喜在嘴上或纸上宣泄的人。 
  我每周和贺大哥见面时,他总要请我吃点好菜,四川话叫“打牙祭”。我们的牙祭打得很小,一盘榨菜炒肉丝或麻婆豆腐,两碗红烧牛肉面或双料排骨面(两块炸排骨),便很心满意足了。我们发现若干馆子门口挂着供应“飞机空来的大虾和海蟹” 的红条子,价目贵得惊人,据说每次到便争食一空;我们只有望“条” 兴叹,并对那一批食客发生反感,并非嫉妒他们吃得太好,只是觉得他们何必在这苦难的时代,非要如此摆谱儿,显示阔绰不可? 
  学校伙食很不好,两盘蔬菜中,用显微镜看,可以发现两片肉,米饭是名噪一时含有谷、稗、砂粒甚多的“八宝饭”,那实在还不如太行山上的黄小米饭好吃。不过,大家很少怨言,因为那伙食是白吃不付钱的,那是吃的国家发给战区学生们的贷金。比较有小办法的同学,都自备一个小菜罐,里面装满大头菜、榨菜、辣酱,有大办法的同学则把腊肉、香肠塞满罐子里,更有办法的同学则干脆不进大饭堂,顿顿径自往福利社或沙坪坝街上吃馆子。 
  我是属于根本“没有菜罐阶层” 的人,和我同样的同学并不太少,有时他们故意吃得慢,为的等候女同学走后,可以把她们桌上剩下的一点菜悄悄地端过来,再吃两碗饭。当过了丘八的我,不知怎么变得比以前还要害羞,我始终不好意思吃那种菜,我宁愿多干塞一碗“八宝饭”。同桌的同学,曾顽皮地对我说: 
  “张醒亚,你怎么不肯吃这菜呢?女同学嘴上筷子上的余香犹存呢!” 
  住的地方,是大宿舍,上下床。我本来被分配在下铺,可是睡上铺的那位同学又瘦又矮,上来下去很感吃力,我便自动提出和他调换,他非常感激。床上臭虫颇多,不过我那遍生过“抗战虫”的身体,已经习惯这些小生物的袭击。重庆的蚊子很厉害,被叮上就会“打摆子”(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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