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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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了半夜的炮声,又开始隆隆地吼叫,机鎗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听得清楚——
七十七
姑母、表嫂,帮我整理好随身带的小小行囊。姑父也披衣下床跟我话别,他交给我五百块美金,告诉我:
“这数目很少,你带去用,不必分给慧亚了,天津如还能多支持几天,我还可以想办法筹措一点给慧亚电汇过去——明天我不送你了,保重!”
姑父眼里含着泪,我活了快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老人家伤感欲泣。
我到报社做无言的告别。编辑部和工厂的同仁仍在埋头工作。我没有勇气跟他们说话,我觉得自己羞耻,我将做一名“逃兵”——我一直在报社待到天亮,看他们编,看他们排,看他们校对,看他们拼版,同仁们似乎发现到我的异样;可是大家几乎通宵无语。全部报纸印齐,开始发售以后,我默默地,拖着千斤重的脚步,走出报社大门。我多么想再回头多望一眼;然而我的头颈也如千斤重担压在上面,失去了灵活转动的能力——
我吩咐庞司机开车,漫无目标地在市区内行驶。
炮弹仍在纷纷落下。车身像走在地震的土地上。我全然不顾,让车子几乎走遍了半个市区,除非是若干街心的大火浓烟阻挡了车子的去路。庞司机一点都不明白,我要在这时候,在这些地方兜转是为了甚么?我也不明白我要在这时候在这些地方兜转是为了甚么?也许我是要再多看一眼天津的街道与市民?也许我已经精神失常?也许我已经昏迷痴呆?
“油马上要光了,”庞司机回转头来,大声地告诉我,“您也该回去休息啦!”
我看了下手表,已经是清晨八点钟。
车加满了油,回到家,姑母、贺大哥、表哥、表嫂都在门口焦急地等我。表哥把姑母为我整理好的那只皮箱递给我,表嫂把那张唐琪的照片递给我,贺大哥把唐琪的那封附有飞机票的信递给我。
我要上楼拜别姑父,姑母告诉我:
“你姑父刚才跟我们一块在门口等了你半天,现在已经去海关上班了。”
贺大哥送我去机场,在车上他强做个苦笑,对我说:
“我要负责把你‘押解出境’,好对唐琪交代!”
庞司机猛一回头,冲着我哭丧着脸:
“您,您,您真地就要走啦?”
我点点头。他的嘴角一咧,转回头去,然后连用衣袖擦拭脸部,显然是在擦拭眼泪。
八时半到达小机场。乘客们似乎都早已到齐,大家正极度不安地纷纷谈论为何跑道上不见飞机踪影?经过机场人员解释:“机场根本不能停留飞机过夜,因为共军大炮一直没有间断往这儿射击,今晨一架飞机已自青岛飞出,九时前大约可以飞抵此间。”大家方始稍稍安静下来。
我悄悄地环视一下旅伴,企图发现唐琪所说的那个富商。可是,在这一堆人中,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人物正不在少数。只有这种人物才有资格在此时此刻飞上青天;我看看自己,夹在这一群中,不觉有点尴尬。
飞机到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进入机舱。我和贺大哥握手,和庞司机也握握手,同时塞给他一厚迭钞票。这时,有一个胖子现了原形——他急得跺脚顿足,跑来跑去,并且大叫:
“飞机千万不能起飞呀,我的未婚妻还没有赶到!”
有人埋怨他,和夫婚妻一路走,为何今早不把她一起接来机场?他一面跳一面拿着一张信纸吆喝:
“我早晨去接她,她给我留下了一封信,说她已经直接来机场了!到现在还不见她的影子,出了意外可不得了!我再去给她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螺旋桨千万先别转动呀!”
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脸奇异惨白:“她不来,我也不走,我绝不走!”一面大叫着,却一面踏进机舱。他坐定之后,还继续高喊: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我的小白鸽子答应我一同去上海,我的小白鸽子——”
胖子的狂叫,显然引起了所有乘客的厌恶与反感。当查票人员清查乘客人数,发现并无空位时,立刻勃然大怒,痛斥那胖子犯精神病:
“全部机票和乘客都在这儿,你还有甚么未婚妻,甚么白鸽子要来搭飞机?”
一颗炮弹落在约摸四百公尺以外的跑道上。没有比这个更为有效地催请飞机迅速起飞。
舱门尚未关妥,机身已像直升机般地升起。刚刚升起一百多公尺的时候,又是一声炮轰,眼见炮弹由机身旁侧擦过,再稍稍靠近一点,一切都完啦!
我猛然想起,我不会这么死掉,因为唐琪这时一定正在为我祈。
机身平安地在高空飞行了。我扭头看到,那个胖子安坐在一边连打哈欠,就要睡着了。他并没有为唐琪留在天津不走而继续焦急。
中午飞抵上海。我找到维他命G,在他的宿舍里昏昏沉沉地痛睡到第二天——十六日,天亮。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上海的清晨街道上,猛然想起该给天津家中和贺大哥拍回一纸报告平安抵沪的电报。
天!我没有听错吧?电信局的人员再三拒绝我的请求,他告诉我:
“从昨夜起,天津电报断啦,看情形,天津恐怕已经沦陷——”
天津确实沦陷了。十七日的上海各报一律刊出下面的消息:
“天津在十五日深夜开始激烈巷战,十六日清晨全市沦入共军之手——”
七十八
到上海的第三天,我搭夜车前往南京。
到南京的第二天,外交部通知各国使节移往广州。又过了两天,蒋总统引退,副总统李宗仁代行总统职权。再过了两天,北平沦陷。
一连串的坏消息,使这个春天比隆冬更为阴冷。
难民像浪潮般,每天由江北涌进南京。南京的市民和公务员又都像潮水般,每天由下关车站涌向上海。有钱的人们早已飞走,若干政府官员也早已溜往上海观望“行情”。人心与币值可怕地降落,谣言与物价可怕地飞扬。街头巷尾多了两种生意:一是准备逃难的人拍卖衣服家私,一是金元券信用丧失后,大家争相买卖银圆。人民对共产党的憎恨、厌恶达于极点,但对若干政府官员的无能与国军的节节后退,也显示出最大愤懑与失望。
南京的市民和公务员们获有四个月的时间做离去的准备,当然,这四个月对于他们仍是一段危难悲痛交织的苦日子;不过比起不能从容撤退的平津两地的市民与公务员来,却又属幸。南京是四月廿三日撤守的。撤守前三天,我始前往上海。就在那一天,英国撤侨的军舰“紫水晶”号遭受共军炮轰,舰上人员死伤甚重,被迫在南京下游搁。共产党已经疯狂啦,他们这种难以令人置信的骄横无理的暴行,使国际间大为惊讶;可是更令世人惊讶的,是痛挨炮轰的大英帝国在不多日后率先承认了中共政权!
我在南京一直住了三个月。在这冷酷阴闇的三个月中,我也获致一些温暖:
报社总社长坚留我在总社担任主笔,使我免去失业之苦;最低领袖几乎和我朝夕相处,他给我的深挚友情,使我感到快慰;美庄突然有了音讯,最低领袖交给我一封信,那是美庄写给他的:
最低领袖:久不写信问候你,歉甚。现在我要恳托你一件事——就是请你告诉我醒亚的消息;如果,你也不清楚,务必请你多方打听。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曾往天津小住,与醒亚同游平津名胜,至为愉快;不幸最后两人吵翻了脸,我便睹气跑到上海,游览了苏州、杭州以后,便只身返渝。
返渝后,我曾前后接获醒亚三封信;可是我一时犯了娃儿脾气,立志一定要接到醒亚十封信,才肯给他回信,才肯恢复邦交。我有这种自信,我坚信醒亚必会一连给我写信来。然而我没有想对,醒亚的信竟然再也不来了。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但是我仍然盼望醒亚的信来,因为无论如何我还是爱他的,所以我把当初自己立的志,打了个对折——只要醒亚给我写五封信来,我就立刻跟他通信。难道他已经写了三封,就不肯再继续写两封吗?绝对不会的,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还在爱我,并且我知道他会永远爱我。他实在是一个忠实于爱情,忠实于我的人。我曾冤了他,说他不爱我,爱别人,后来我已经想通了,他并非如此,只是他不太懂我所以向他撒赖撒娇的原因与目的。醒亚稍稍缺乏一点风趣,有时候有些不解风情,这也许是他的唯一的缺点——我爱他如初,我每天都在等候他的来信。我有点恐慌,也有点气忿了,我又最后一次“立志”:只要醒亚再仅来一封信,哪怕只有三五个字,我就宣布解严令,立刻跟他通信,甚至答应他回到天津结婚。醒亚也太狠心了,他居然再多一封信也不写来了。我觉得我受了太多的欺侮与伤害,从小父母说我是“不许苍蝇踢一脚的人”,如今我竟活像被兽蹄踢得遍体鳞伤——我绝不能再破坏自己最后的也是最低的誓言——他不写第四封信来,我死也不写信给他。我不能这么委屈自己,向他无条件投降。自从认识醒亚,我为他设想、向他让步的地方已经够多了,我担心我这么做惯了,一旦结婚以后,他会要求我处处做更大的让步——由报纸上我看到了他当选天津市参议员的消息,我曾想给他拍个官样文章的贺电去,看他反应如何?可是我终又阻止了自己这么做,我怕他误会我向他谄媚,我并不把参议员看成了不起,我本希望醒亚从政做官,而他偏偏又干起专门跟做官的找麻烦的民意代表来,简直是故意气我。我恨他做参议员,我想象得到,参议员繁忙的生活,会使他无暇多想到我,甚而淡忘了我。
我呕这口气,想不到一呕竟呕了一年多!日前看报,突然触目惊心地看到天津沦陷的大标题,我简直吓呆了。最近一年来,不怕你骂,我一直很少看报,看报也是专门看看电影广告及其它娱乐新闻,国家大事我一向不感兴趣,虽然偶尔听父亲讲起国军剿共战事越来越转向不利的消息,但始终没引起我太大的注意。一万个想不到天津竟这么快就失陷了。我这才发觉我曾经立过的那个志,起过的那个誓,是多么荒谬而毫无意义!如果醒亚沦入铁幕,呀,我不敢再想下去,我要哭了——
书归正传,你是我们的老同学,又是我们的“领袖”,不能不管我们的事。所以我犹豫了好多天,终于决定给你写信,请你设法打听醒亚的消息。我多盼望他已事先或事后逃出天津,那么他一定会到南京去的,因为南京有他的报社总社,说到这里,我又忍不住伤心发牢骚了,他一直爱报社甚于爱我,我知道他如果逃出天津,他必去南京找他的报社,而不来重庆找他的未婚妻——
最低领袖,请快告诉我醒亚的消息!快,快,快,用航空快信双挂号告诉我,或是加急电报告诉我!我向你敬礼!
美庄
最低领袖给美庄拍了加急电报。我全然相信,也感念美庄对我真切的关怀,我还在思考如何也写一封长信寄给美庄时,美庄迅速地先寄信给我了。那信,充满嗔怨与责怪,也充满热情与恩爱。
最低领袖已经听我把美庄上次在天津与我争吵的原原本本,以及我与唐琪相识的始末详叙一遍,他表示非常钦佩唐琪,同时他也为美庄辩护,认为美庄态度虽然不好,但仍系出于一片痴爱我的心理。最低领袖从未见过唐琪一面,与美庄却有三年同学之谊,他似乎有点偏袒美庄,这是极自然的。
我和美庄开始通信,信中双方都绝口不谈唐琪;可是,我不敢担保唐琪的影子已全部在美庄心中消逝,而我,我简直无法使自己片刻不想到唐琪。唐琪本来是可以到上海的,为了我,她宁愿把自己关进铁幕,今天我能和美庄自由地通信,都是唐琪所赐予。尽管唐琪一再要我跟美庄相爱,跟美庄结婚;然而我却感觉我果真那么做,便越发对唐琪不起。然而,我不那么做,除了白白伤害美庄外,又有甚么特别对得起唐琪呢?
我不再爱美庄也救不出来唐琪了。我不再爱美庄也不能补好唐琪心灵上受过的太多太大的创伤了。而唐琪口口声声要我去爱美庄,并非花言巧语,她不是口是心非的人,她的处处为我设想,为我牺牲,都是来自无比的真。渐渐地,我觉得,我不能再做一件违背唐琪的意志的事。渐渐地,我觉得,为了听从唐琪的话,我也得继续爱美庄。
美庄来信约我去重庆,最低领袖催促我去重庆,连在青岛的表姊和我通信时也赞成我去重庆。我不能马上去重庆,因为我刚刚担任报社主笔工作,文章还没有写几篇,就要请假,甚至借薪离京入川,实在对不起报社和厚爱我的总社长;紧接着,报社准备迁往广州出版,我被指派兼任一部分照料工作,更不好推卸责任一走了之。
最低领袖在四月初把他的杂志社迁往上海。我跟报社最后一批撤退的员工,在行车时间已形大乱的下关车站等了三天三夜,始于四月二十日抢搭上一列火车。车行半途,一部分乘客被赶下来,改载军队,我们庆幸被留在车上,得以安抵上海。
在我离开南京的前几天,心情恶劣异常;可是却有一桩喜讯到来——贺大哥自青岛来信,原来他经过数月的东躲西藏,终于冒险化装逃出,沿津浦线到济南,转胶济路,抵达青岛,并且找到了表姊和表姊丈。在信中他报导了许多天津沦陷后的新闻,共产党不外仍是那一套清算、斗争、杀人、洗脑、血腥恐怖统治。另外他特别告诉我四件事:我们的报社已被封闭劫收;唐琪没有消息,听说去了北平;我的姑父全家平安,不过已被赶出那楝小楼,共产党认为姑父一家人没有必要与资格再住那么“大”的洋房;高大爷在各种欢迎共产党的场合很活跃,由于带领共产党接收电信器材有功,仍旧官居电信局处长职位。
我到上海的第二天南京沦陷,第三天太原沦陷,太原城破前夕,忠贞反共的公务员和眷属五百人集体自杀。
到上海的第四天,上海保卫战正式闻始。上海保卫战足足打了一个月,国军捷报频传,共军伤亡惨重,一时人心大为振奋;然而那却是整个大陆关进铁幕之前,国军打的最后一次硬仗了,防守上海的国军有唯一自东北强行撤退下来的一支精锐部队,当保卫台湾的重大使命必须靠它承担时,它只好在数度达到歼敌任务之后,向大上海挥手告别。
五月二十七日国军撤离上海,一周前我和一些报社同事搭轮前往广州。
最低领袖的杂志已不能维持,显然,他很悲观,他痛恨一些政府官员的不肯真正实行三民主义,与痛恨共产党在中国大地疯狂地推行马列主义的程度,几乎已达到同一水平。因此,在他极端失望之下,他几乎决定不再跟随政府到处流亡。他痛心疾首地对我说:
“若说我本人不赤拥护政府,恐怕无人相信;可是你看看,咱们这些官员们到今天还不肯大彻大悟:贪污,低能,怠惰,搞派系,互相倾轧,逃亡变节——这样下去,如何得了?他们居然还开口三民主义闭门三民主义,简直是三民主义的最大叛徒!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我喘不出气来——”
我告诉他:如果我们的政府在遭受过血淋淋的现实教训后,能够减少甚而根除他所指出的这些病症,那仍是值得我们竭爱护的政府。我又告诉他:他和我,还有许多朋友,都必须负起这种善意批判政府、恳促进政府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