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 作者:依列娜·法吉恩-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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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住在安绍尼家,他总穿着纯丝的袜子,而且像姑娘一样,总故意露出他的膝盖来。你没法不注意到那些袜子,更何况坎泰尔有一个习惯,他老是提起他的裤管来,以便炫耀他的袜子,不过安绍尼也确实非常喜欢他的袜子。
有一天,他听到他的爸爸和妈妈谈起了坎泰尔先生和他的袜子,他妈妈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袜子。“我想不出他是从哪儿买来的。”她最后说道。
“坎泰尔先生的袜子究竟是从哪儿买来的,爸爸?”安绍尼问。
他爸爸拉了拉他的耳朵,回答道:“他在法国南部专门饲养一种桑蚕,用它们生产这种袜子。”
安绍尼每回翻照相簿的时候,这种说法为坎泰尔先生的照片增添了不少色彩。
照相簿里还有一个屈拉斯台尔老先生,他是牛津大学的一个大学者,他能把但丁的《神曲》倒背如流。他去过印度。他不管到什么地方吃饭,都要穿上礼服,甚至到安绍尼家过一个晚上也照样如此,尽管安绍尼家的人很少吃饭穿得那么讲究。安绍尼的爸爸说那是一个终生的习惯,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打破的。
“他一生都是那么做的吗,爸爸?”
安绍尼的爸爸说,自从他一岁起就是这样了。那时候他在床上睡觉前吃最后一瓶奶,就是穿一套小小的套装的。
“那要是他忘了会有什么事呢,爸爸?”
安绍尼的爸爸认为,要是有那么一天的话,天一定会塌下来。他还补充说,一旦天塌了下来,屈拉斯台尔老先生是一定会监督别人马上把它恢复原状的。因为这个拘泥形式、嘴巴刻薄、权威独尊的老学者,以他那专制的作风、宏伟的思想和他那全部的学问,决不是为了做一个空想家,而是在实际生活事件中做一个伟大的控制家。在他的观察下没有一个细节可以漏掉,没有一个错误可以滑过不得到纠正。要是他偶然注意到某一旅馆经理在服务方面有某些松懈,那就可以十分肯定,屈拉斯台尔老先生过问以后,这一特定的旅馆在这一特定的方面,以后就会永远十全十美了。在他提出指责时,他总是对那种场合的同伴说:“你瞧,我亲爱的孩子,你永远要让这个世界比你所看到的还要稍稍改善一下。”
安绍尼不免对这个伟大的老学者肃然起敬,但是他非常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听他爸爸和屈拉斯台尔老先生之间的谈话时,总是希望他们不再去谈什么但丁,而开始谈谈印度的事了。因为屈拉斯台尔老先生曾经和一个苦力上过珠穆朗玛峰。安绍尼起先以为苦力是一条狗,后来才弄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自从屈拉斯台尔老先生到他家里来过以后,他一看到他照相簿里的照片时,总不免想到他站在珠穆朗玛峰上,旁边站着一个黑黑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篮子,里边装着那位先生的套装。一到吃饭的时候,屈拉斯台尔老先生当然会走到一块石头后面去换衣服,以免天会塌下来。安绍尼把这个看法跟他爸爸说了,马上得到了他的赞同。
“要是屈拉斯台尔老先生对我们也要穿礼服的话,那他对印度教的主神湿婆就更要礼仪周到了。”
安绍尼觉得湿婆一定是珠穆朗玛峰的主人。
“那他也穿礼服吗,爸爸?”
“他要是不穿的话,”安绍尼的爸爸说,“你想想看,屈拉斯台尔老先生能放过他吗?当湿婆穿着白衬衫和宽布回来的时候,还会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瞧,我亲爱的孩子,你永远要让这个世界比你所看到的还要稍稍改善一下。’”
不过大多数照片上的人安绍尼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本照相簿好像就是这些人的房子,在他们的房子里有他们的房间和他们的窗子——小房间的窗子是方的,大房间的窗子是椭圆形的。
因此,安绍尼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经过那幢带有椭圆形窗子的房子时,他总要抬起头来,看看有没有一张脸——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脸,也许是老亲戚、老朋友,也可能是某个最最亲近的新朋友会从那个装在藤蔓和花朵里的窗框中探出来朝外张望。
但是那扇窗子上总是看不到一个人。也许有一天总……
16.妈妈和两件大衣
那年冬天有一天,早晨就冷得很厉害,傍晚还结了冰。那些天早晨天暗暗的,傍晚天也是暗暗的。安绍尼把小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下面,他动身走长路去上学时夜晚好像还没有真正结束。而当他站在学校门口张望,看妈妈有没有在路上驾车过来的时候,就好像白天还没有真正开始。
是的,她就要来了,这段长路他没有必要再用双脚去走了,一步也不用走了。他要走那么长的路,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现在拥出学校大门的学生大部分都住在镇上。只要穿过几条街,脚还没有暖和过来就到家了。安绍尼很高兴在这样寒风凛冽的傍晚,花斑马能跑多快,他就能多快回到家里。他的妈妈从双轮马车上爬了下来。
“你的大衣在什么地方,安绍尼?哦,在你的手里。赶快穿上,宝贝,要不你会着凉的。”
“没有事,妈妈!”安绍尼在同学面前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动不动就叫别人“没有出息的小丫头”。他开始穿起大衣来了,他妈妈帮他把大衣穿上,帮他把夹克衫的袖子从大衣的袖筒里拉下来。他不想让她在伙伴们面前这样做。这样做倒好像他是一个小小孩,什么事情都让妈妈替他做。
“好啦,”她说,“现在穿上这个,亲爱的!”她说着又从双轮车里拿出了一件大衣。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发生。有一两个男孩已经发笑起来,安绍尼脸都红了。
“我不要穿,妈妈!”他嘟囔着说。
“不,亲爱的,你要穿。你不知道今天坐车有多冷!我要你穿上。我敢肯定,明天一定会下雪。”
他还在犹豫,不过那也没有用。当着大伙儿的面,她把第二件大衣穿在了头一件大衣外面。这使他感到又厚又不舒服,不过那些不是他懊恼的原因,他受不了的是那些男孩的讥笑,他们看着他像一个没有出息的小丫头,抵御寒冷还要靠妈妈。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孩子们这种嘲笑的目光,把他的袖子拉拉齐,还在他的脖子上围上一条围巾,弄得他觉得自己看上去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他爬进了马车,妈妈又在他细细的小腿上裹上一条毯子,这时候他听到他们说话了:“丫头气的男孩!丫头气的穿两件大衣的男孩!好一个穿两件大衣的小丫头!”
他的妈妈静静停下了一会儿,而且看了那些男孩一眼,他们才安静了下来。接着她弹了弹舌头,花斑马就快步出发了。因为安绍尼坐在车上,可怜巴巴地缩在他妈妈的身旁,花斑马也不可能跑得太快。安绍尼满脸羞愧,他无法原谅她这样做。他宁可冻死也不坐车回家,是的,宁可冻死。他很清楚明天在学校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噢,她怎么能这么干呢?她应该早就知道这些的。
他们回到家里,他也根本不想跟她说话。她帮他下了车,在暖和的门厅里,她想帮他把两件大衣脱下来,他却挣脱了她的手,自己把那两件可恶的大衣脱了下来。他吃饭的时候闷闷不乐,后来一直到上床睡觉也都是如此。他的爸爸在读书,好像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妈妈也没有一点表示,也没有做一点引起他特别注意的事。她只是不时和和气气地说个三言两语,有时建议跟他玩一个游戏,有时差他去为她拿件东西。他很不情愿地去为她拿了她要的东西,但是他不肯玩游戏。他不肯这样就原谅了她。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他去睡觉既没有吻她,也没有道晚安。
他睡到床上就听到妈妈走进了他的房间。他假装已经睡着了。她走上前来,站在床边,说:“亲爱的安绍尼。他并不回答。“晚安,安绍尼。”不,他就是不愿意回答。
“可怜的安绍尼!”她轻轻地说道,吻了吻他的脸就走出了房间。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着,又难受,又生气,又觉得很丢脸。明天总是要来到的。
第二天果然来到了,又暗又冷,妈妈预言要下的雪还没有下。安绍尼匆匆忙忙吃完早饭,趁妈妈离开房间去跟拉拉说话的一会儿工夫,就匆匆背着书包离开了家。他加快步子冲过小巷,奔跑的时候把书包顶在头上。他生怕他妈妈会建议那天早晨驾车送他去上学,还一定要他在路上穿两件大衣。他不干!这种事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就是让他穿着一件大衣走路去,他也不干。他故意把大衣、围巾和无指手套都留在家里。他要满不在乎地敞着胸,光着手出现在学校里。他要让他们看看!
可是天哪,难道他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脖子上的扣子都没有扣,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冻得又红又僵?他刚一到学校,他们就开始起哄了:
“丫头气的男孩穿两件大衣!穿两件大衣的男孩丫头气!”
学校里人人都知道头天傍晚他妈妈替他穿了两件大衣回家。安绍尼知道他得到了这样一个坏名声,会在学校里永远传下去。这个坏名声永远粘在他的身上了。它会毁了他的童年。
那一天过去了,安绍尼尽可能早早地离开学校。这种事再也不能发生第二次了,但是他无法阻止他妈妈来接他。那一天天甚至比头天还要暗,她一定会在门厅里发现他的大衣、围巾和无指手套全都没有带。
安绍尼故意绕到学校后面溜掉,他另外挑了一条路,跟她可能会来的老路不同。他要在镇上的后街出镇,直接进入开阔的农田,那里的乡间小道双轮马车是没法走的。那样走的话路要长一倍,而且在一年的这个时候走起来非常困难,再说糕饼店也去不成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事绝不能发生第二次了。
要是她到学校去找不到他,她会担惊受怕的。那也该让他妈妈受受这样的罪。
安绍尼得意洋洋,心怀报复的念头气喘吁吁奔过后街,穿过了几条大路。他在有可能撞在农田里的横路栅栏上以前,还得穿过一小段马路。不过他很安全地越过了这个危险,那里根本没有看到妈妈的影子,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可以告诉他去向的人。这时天已经非常非常暗。在他爬过头一道横路栅栏,穿过农田的时候,已经下起雪来了。
起初雪下得很慢很慢,飞扬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悄悄地融化在他的脸颊上。但是很快雪就下得快了,不久就成了一场暴风雪。空中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迫使他低下头来。雪铺满了所有的小径,他连地都看不到了。他抬起头来,天也看不到。除了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馀了厚厚的叮人的雪片,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又过了一会儿,安绍尼迷了路。
他在农田里到处磕磕碰碰,一脚高一脚低地到处乱转,遇到的东西形状和大小都很陌生,这时他连上坡下坡都记不清了。有时候他会碰到一些陌生的树篱,上面已经盖满了雪,这些树篱他十分肯定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掉在陌生的沟里,撞在陌生的树上。他又冷又怕又累,于是他就哭了起来。噢,他是那样的冷,要是他穿上那件大衣就好了!噢,他是那样的害怕,要是他妈妈来了就好了!噢,他是那样的累,要是他敢于停下来,躺下来就好了!
最后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躺在什么地方,他只是躺在那里哭啊,哭啊,这个时候雪还在下啊下啊。有时候他呜呜咽咽哭道:“我冷,我冷!”有时候他叫:“妈妈,妈妈,妈妈!”
“可怜的安绍尼!”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道。那多么像是妈妈的声音,他抬起了头。有一个穿着大斗篷的女人正向他弯下腰来。尽管样子看上去,声音听上去都像是她,他还是说不准这是不是他的妈妈。他向她伸出双臂,喃喃地说:“我冻坏了,妈妈,我冻坏了!”
“可怜的安绍尼,”她又说道,“我们一定得替你找一件大衣。不过哪一件最好呢?”她想了一会儿,叫道,“咩——咩!”
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在雪上一溜小跑过来了。“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要一件大衣。”
“那就让他穿我的吧!”小羊说着脱下了整张毛茸茸的羊皮。那女人将它裹在了安绍尼的身上,说:“这下行啦!”
“我还是冷,我还是冷,一件大衣不够!”安绍尼哭着嚷嚷。
“嘎——嘎!”那女人说,从天空中飞下来一只野鸭。
“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两件大衣。”
“那就让他再加上我的吧!”那鸭子说着脱下了它那身羽毛的大衣。那女人把鸭毛罩在羊皮上,说:“这下好多了 “还不够!”安绍尼哀号道。
“咕——咕!”那女人说。从树上飞下来一只鸽子。
“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三件大衣。”
“那就让他把我的也穿上吧!”鸽子说。它也脱掉了毛茸茸的羽毛,鸽子的羽毛罩在了鸭子的羽毛上。“你感觉怎么样?”那个女人问。
“还是不够!”安绍尼说。
“哞——哞!”那女人说。从树篱那儿脚步沉重地走来一头小牛。
“唉,妈妈,有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四件大衣。”
“那就让他把我的也穿上吧!”小牛说。它把它的那张皮脱了下来。那女人把牛皮罩在了鸽子的羽毛上面。“现在你够暖和了吧?”她问。
“现在差不多了。”安绍尼轻轻地说。
“什么?”那女人说,“你还要第五件大衣,是不是?谁的大衣会让你暖和够呢,可怜的安绍尼?”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难过,不过她的脸一直在微笑,而且与此同时,她马上向他伸出了双臂,安绍尼爬到了她的怀里,她的斗篷就严严实实裹住了他。
他终于觉得够暖和了,接着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还在妈妈的怀抱里,那辆双轮马车差不多快到家了。约翰·包顿在赶马车。
安绍尼迷迷糊糊眨着眼睛看着妈妈,妈妈把他紧紧抱住,说:“没有事了,亲爱的,没有事了。”原来她从学校里赶车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约翰·包顿,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寻找安绍尼,他们发现他的教科书散落在横路栅栏旁边,后来又发现安绍尼就躺在栅栏那边的地里。他们寻找他时用的就是牛眼灯,那盏放在商店橱窗里让安绍尼羡慕了很久的灯。他妈妈悄悄地告诉他,下午她赶车到学校去的时候就替他买下了,现在这盏灯已经是属于他的了。安绍尼低声地说:“噢,妈妈!”他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
当他们到家以后,约翰·包顿把他抱进房子里,他们不得不从他身上脱下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露出自己的本来面貌:脱下了他妈妈的斗篷,一条大围巾,约翰·包顿的皮背心和他自己的两件大衣。安绍尼在他们把这些东西脱下来的时候,一件件地数了数。
“一共五件!”他得意洋洋地嚷道,“我一共穿了五件!”
他的妈妈笑了起来,他的爸爸给了约翰·包顿一些钱,让他去喝杯酒,这时巴巴匆匆跑来带他去洗热水澡。
“你要是没有得重伤风就算你运气了!”她责备道。
但是安绍尼觉得他即使得了重伤风,也不在乎。“我可以把灯带走,让我在床上也能看到它吗?”
就在巴巴准备说“那怎么行!”的时候,妈妈说:“当然,亲爱的。”
“牛眼灯!”巴巴改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