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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烟消云散-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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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交产?”螺蛳太太问:“我们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那当然不是。”胡雪岩说:“我跟你来商量的,就是要弄个界限出来。”

  “这个界限在哪里?”

  “在。。”胡雪岩说:“在看这样东西,是不是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来,不然就是财产,要开帐,要交出去。”

  “这哪里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情茶淡饭,吃得蛮好,有的没有肉吃不下饭。你说,怎么来分?”

  “当然这里的伸缩性,也蛮大的。”

  螺蛳太太沉吟不语。她原来总以为只是胡雪岩的事业要交出去,私财除了金块、金条、金叶子以及现银以外,其他都能不动。照现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里发酸,不过她也是刚强明达一路人,仍能强忍住眼泪想正经。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因为细软摆饰、动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诚如胡雪岩所说的伸缩性很大,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必须评估一番,才能区分。

  “这样一片家业,哪里是即时之刻,开得出帐目来的?”螺蛳太太说:“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同刘抚台声明,私财的帐目太琐碎,一时没法子开得周全,一个是只开大数,自己估个价,譬如说红木家具几堂,大毛皮统子多少件,每一项下面估个总数。”

  “我看照第二个办法比较好。”

  “不过,估价也很难,譬如说我们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这只有把造价开上去。数目也好看些。”

  为了求帐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价开,其他一切亦都照买进的价钱开列。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诸事齐备,胡雪岩去看德馨,约期晋见巡抚刘秉璋。

  “最好是在今天晚上。”他说,“这不是啥有面子的事,最好少见人,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

  “我看不必,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而且,刘中丞是翰袜出身,很讲究这些过节,晚上谈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愿意。准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岩只得答应。

  “穿便衣也不必。倒象有了什么罪过,青衣小帽负罪辕门似的。不过,雪岩,你的服饰也不必太华丽。”

  这是暗示,红顶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当然会意,第二天循规蹈矩,只按道员三品眼色穿戴整齐,带着从人上轿到佑圣观巷巡抚衙门。

  其时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应,手本一递进去,刘秉璋即时在西花厅延见,胡雪岩照官场规矩行了礼,刘秉璋很客气地请他“升炕”,平时他来看刘秉漳,本是在炕床上并坐的,但这天却再三谦辞,因为回头德馨要来,如果他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东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留着上首的位子给德馨。

  此时此地,当然不必寒暄,胡雪岩开门见山他说:“职道没有想到今天。公私债务,无从料理,要请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刘秉璋说:“如今时局艰难,一切总以维持市面,安定人心为主。在这个宗旨之下,如果有可为雪翁略效绵薄之处,亦是我分内之事。”

  谈到这里,花厅外面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于是刘秉璋站了起来,而胡雪岩则到门口相迎。听差打开门帘,德馨人内,先向刘秉璋行了礼,然后转身道:“雪翁,你请这面坐!”说着,他占了胡雪岩原来的位置,将上首留给胡雪岩。

  “不,不!晓翁请上坐。”

  两人辞让了好一会,刘秉璋忍不住发话:“细节上不必争了。雪翁就坐在这面,说话比较方便。”

  听得这话,胡雪岩方始在靠迎刘秉璋的东首椅子上坐了下来,向对面的德馨问道:“我帐目已经带来了,是否现在就呈上刘大人?”

  “是,是,我看现在就上呈吧!”

  胡雪岩便起身将置在一旁的一厚叠帐簿,双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站起来帮着点交。帐傅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钱庄连各地分号的总帐,第二本是二十九家当铺的档手及架本数目清帐,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万一千亩,座落的地点及田地等则的细帐,第四本是丝茧存货数量地点的清册,第四本是杂项财产,包括胡庆余堂药店在内的目录,第五本是私人财产清单,第六本便是存户名册。但各钱庄所开出的银票,列在第一本之内。

  刘秉璋只略翻一翻,便即搁下,等胡雪岩与德馨归座以后,他才问道:“雪翁这六本帐的收支总数如何?”

  “照帐面上来说,收支相抵,绰绰有余,不过欠人是实数,人欠就很难说了。”

  “所谓‘人欠’;包括货色在内。”德馨补充着说:“雪翁的丝茧,因为跟洋人斗法的缘故,将来只怕必须出之以‘拍卖,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就很难说了。”

  “何谓‘拍卖’?”

  “这是外国人的规矩。”胡雪岩说:“有意者彼此竞价。由底价叫起,只要有两个人出价,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没有人竟价,主持人拍一拍‘惊堂木,,就算敲定了。”

  “这样说,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竞价。”

  “不但故意不竟价,甚至不出价,那一来就只好把底价再往下压。”

  “照此而言,雪翁的丝茧值多少银子,根本无从估计?”

  “是!”

  “难。”刘秉璋转脸问道:“晓翁看,应该如何处理?”

  “只有先公后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只好如此。”刘秉璋说:“现在朝廷的意思还不知道,我亦暂时只能在‘保管’二字上尽力。”他又问道:“雪翁,一时不会离开杭州吧?”

  这句话问出来的暗含着有监视他的行踪的意味在内,胡雪岩略想一想,决定据实而陈。

  “回大人的话,职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够让丝茧不至于拍卖,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呃,你要去多少时候?”

  “总得半个月。”

  刘秉璋微微颔首,视线若不经意似地转向德馨,却带着一种戒备与征询的神色。然后又转过脸来说:“雪翁,这半个月之中,万一有事一定要请你来面谈,怎么办?”

  胡雪岩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愣在那里,无从答言,不想德馨却代他回答了。

  “如果有这样的情形,请大人告诉我就是。”

  “好!”刘秉璋很爽快地答应:“雪翁,你干你的正经去吧!但望这半个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个眉目来,只要公款不亏,私人不闹,我又何必多事?”

  “是,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垂手哈着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说着,刘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门口的戈会哈随即一面掀帘,一面向外高唱:“送客等胡雪岩一走,刘秉璋回到签押房,随即将一本由吏部分发到浙江的候补知县的名册取了出来,细细检阅,这本名册除了姓名、年龄、籍贯、出身、到省年月以外,另有两项记载,一项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派解“京饷”之类,再一项便是此人的关系,是刘秉璋亲笔所注,如某中堂表亲、某年月日某尚书函托等等。刘秉璋现在要派二十九员候补知县的差使,根据四个条件来考虑。

  第一个条件是出身,正途优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一时无缺可补,甚至连署理都没有机会,当然毫不考虑地先派这个差使。一翻名册,这种情形只有三个人,当时在名册上一勾,还剩下二十六个人要派。

  两榜出身的进士以外,举人当然比军功保举及捐班来得占便宜,但须看第二个条件,即是其人的关系,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毅,当然是在候选之列,但还要看第三个条件,最近派过差使没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最近派过苦差使,为了“调剂”起见,不妨加以考虑,否则就要缓一缓了。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张名单拟妥,即时派戈什哈个别通知,翌日上午到巡抚衙门等候传见。同时另抄一张全单,送交德馨作参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补州县官不敢怠慢,第二夭一大早,都备好了“手本”,齐集在抚院官厅待命。这天逢“衙参”之期,刘秉璋接见藩、桌二司及盐道、巡道、首府、首县——杭州知府及钱塘知县,一直到午牌时分,才轮到道班候补州县官进见,在座的还有德馨。

  知县见巡抚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数太多,没有那么多椅子,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几张长条凳来,二十九位“大老爷”,挨挨挤挤地坐了下来,却还有两个人无处容身,一个赌气,退到廊下去听消息,一个做官善于巴结,看刘秉璋因为他还没有安顿好,不便开口,觉得让“宪台”久候,不好意思,便蹲了下来,臀部临空,双手按膝,仿佛已经落座似地。

  “今邀各位老哥来,有个差使要请各位分头去办。”刘秉璋说:“各位

  想必都已经从《申报》上看到了,胡观察的阜康银号倒闭,市面大受影响。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没有着落。胡观察自愿拿他所开设的二十九家当铺,请我查封,备抵官款。现在就要请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无不诧异,却不敢发问,只有刚才虚蹲着的那人,因为双腿得无法忍受,正好装作发言,站起来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话,这种差使,从来没有人当过,卑职不知道怎么样个当法?”

  “喔,”刘秉璋看了他一眼间道:“老哥贵姓?”

  “卑职姓马。

  “他叫马逢时,陕西人,刚至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刘秉璋点点头说:“马大哥的话不错,这种差使,我也是头一回遇到,不过,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没有想到过,将来退归林下,也许会设典当谋生?收典当跟开典当是一样的,不外验资、查帐而已。”

  “再要请示。”马逢时又问:“验资、查帐以后,是不是封门。”

  “不是,不是。验资、查帐,如果毫无弊病,责成黄当管事,照旧经营。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结,承认该典有多少资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来名为查封,其实是查而不封。接下来便由德馨主持抽签,马逢时抽到的,恰好是作为总号的公济典。

  其时已在午后未未申初,当天查封,时间已不许可。马逢时领了公事回头,一个人坐着发愣,心里在想典当里又是帐目,又是“当头”,帐目则是那笔龙飞凤舞之字,比张旭、怀素的草书还要难识,“当头”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己一个人赤手空拳,如何盘查封存?而况公济典既然是总号,规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顾不过来,查封之际出现了虚冒走漏等等情事,责任非轻。

  转念到此,愁眉不展,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兴冲冲上院,说有差使,看起来今年这个年是可以过得去了。不道一回来是这等神气,岂不可怪?这一来,少不得动问缘由,马逢时叹口气说:“派了个从来没有千过的差使,去查封胡财神的公济典。光是查帐验资,典当仍旧照常开门。你想,我连算盘都不会打,这个差使怎么顶得下来。”

  “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来候补,只派过一个解饷的差使,靠当当过日子,朝奉的脸真难看。”她兴高彩烈他说:“想不到你会派这个差使,让我也出口气。”

  马逢时破颜一笑,“真正妇人之见。他说:“这个差使好处‘没有,倒霉有份。”

  “怎么会倒霉?”

  “查帐,验资!如果我们动了手脚,将来责任都在我头上,吃不了,兜着走呢!”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马太太想了一下说:“你何不去请教请教杨大哥?”

  这倒提醒了马逢时。原来这“杨大哥”是仁和县礼房的书办,住得不远,马逢时夫妇为人都很随和,并不看轻他的身分,平时“杨大哥、杨大哥”叫得很亲热。杨书办受宠若惊,也很照应马逢时,每年学台院试发榜,是他最忙的时候,有些土财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请客开贺,总希望来几位有功名的贵客,壮壮门面,于是杨书办就会来通知马逢时,穿上官服,去当贺客,酒足饭饱,主人家还有一个红包,最少也有二两银子。一年象这样的机会总有七、八次,在马逢时也算受惠不浅了。

  因此,听了马太太的话,愁颜一展,唤他的儿子去请“杨伯伯”。杨书办这夭正好没有应酬,一请就到,动问何事。

  “我有个差使,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内人有主意,说要请教杨大哥。”

  “喔,马大老爷,”杨书办倒是按规矩来称呼:“是啥差使?”

  “查封当铺。”

  杨书办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马大老爷,你好过个肥年了。”

  此言一出,马逢时的表情,顿时不同,又惊又喜地问:“杨大哥,你这话怎么说?”

  “我先请问,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的当铺?”

  “是阿!”

  “哪一家?”

  “公济。”

  “嘿!那马大老爷,你这个年过得越发肥了。”

  马逢时心里越喜,但也越困感,搔搔头问:“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

  “这话怎么说?”杨书办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马大老爷,你是说,不晓得怎么样下手,是不是?”

  “不错。”马逢时紧接着说:“要肥大家肥。杨大哥,你是诸葛亮,我是刘先生。”

  “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个朋友,一定帮得上忙。”

  “杨大哥,你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动手。”

  杨书办想起一个朋友,便是周少棠。从他的阜康门前“登台说法”,为胡雪岩解围以后,名气大为响亮,马逢时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很乐意向他请教,但怕时间上来不及,因为查纣一事,次日上午便须见诸行动。

  “不要紧,不要紧!”杨书办看一看天色说:“这时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

  大井巷在城隍山脚下,有口极大的甜水井,井的对面,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里喝酒,即令有饭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个照面,所以这时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会知道他的行踪。

  当下安步当车,走到隆和,其实华灯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柜台酒”的贩夫走卒,各倚着柜台,人各一碗,悠闲自在,其中识得杨书办的人很不少,纷纷招呼。杨书办一面答应,一面往里走——里面是一座敞厅,摆了十几张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杨书办站定看了一下,没有发现周少棠,便拉一个伙计问讯。

  “周先生来过走了。不过,停一停还要来。”伙计问道:“你老是等他,还是留话?”

  “我等他好了。”

  于是挑了一张位在僻处的桌子,两人坐了下来,要了酒慢慢喝着,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来了。

  “少棠,少棠!”杨书办起身叫唤,将他拉了过来说道:“我们等你好半天了。我先来引见,这位是马大老爷,”

  周少棠是很外场的人,对马逢时很客气地敷衍了一阵。等酒到微酣,杨书办方始道明来意,马逢时随即举杯相敬:“我对当铺一窃不通,接了这个差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全要仰仗周先生指点。”

  “好说,好说。”周少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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